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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悟不相干
宫墙又高又深,番茄般的红被风雨一拍就熟透,揉开一片糜烂血肉,树影舞动,花叶尽落,徒留满地狼藉。
殿门被大力推开,雨急风骤,遮掩去齐整急促的脚步,却挡不住深沉的黑,灯烛被摧折着又熄灭几盏,只余下卧榻旁侧还有零星火光,整个坤宁宫无人说话,寂静得让人胆寒。
不多时,甲胄磕碰之音入耳,帐幔在洞开的门窗中瑟瑟。
来人难得脱下锦绣的长袍广袖,换上了冷硬铠甲,依旧是近乎血色的玛瑙红,本该是少年意气,蓬勃风发,偏生一双星目过分冰寒,他手中还抓着一名抵死挣扎的侍女,于是其面容便在这雨夜中显出几分残忍的酷烈。
妘秞拖着侍女走上近前,甲胄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不见粗鲁,反倒从容至极,他问:
“母帝不为自己最宠信的婢女求个情吗?”
风雨扑朔,帐幔飘舞间显出卧榻上交颈的身影,坐着的那人龙袍曳地,自帐幔下蜿蜒而出,延伸至卧榻近前的阶梯,交叠出的凌乱褶皱正被一双云靴踏着。
妘昶指尖抚过褚椋冰凉失温的瘦削面颊,余光划过鹤衣痛苦的神情,才轻飘飘落在被践踏的龙袍,不甚在意,更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妘秞未曾听见自己想要的回答,兴致缺缺地甩开鹤衣,取出怀中绢帕一根根擦拭手指,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你该庆幸那个叫端砚的替了你一命。”
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手中动作一顿,嗤道:“还真是姐妹情深。”
闻此,鹤衣抬起头,怒目瞪视妘秞,顾不得累累伤痕,就要伺机为端砚报仇——
就在片刻以前,她眼睁睁瞧着端砚为了救她,在妘秞手中断了气。
虽则端砚出身血影卫,武功在人族中无人能比,即便面对身负异能的异族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她们遇见的,是成群的禁军与……与……
鹤衣再也无法细想,满心满眼都是仇恨,刚要拔下发簪飞蛾扑火,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压制。
鹤衣顿时清醒,奋力压下内心滔天的愤恨,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所有不甘,继续趴伏在地,装作伤痛难耐,却忍不住向妘昶望去。
妘昶怀抱褚椋,眼见妘秞注意到了鹤衣的细小举动,终于开了口,气若游丝:
“你父母……若是能亲眼瞧见你,穿戴这身他们特意为你准备的甲胄,想必……也能死而无憾了。”
此言一出,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妘秞面色倏变,周身气势极尽危险,四下兵士无一胆敢出声,只有妘昶面不改色,仿佛方才开口的人不是她。
“你也配提他们?……当年分明大获全胜,大可全歼异族,以祭我父母英魂,你为何准允他们投降!”
妘秞字字逼问,一整句话语没有丝毫的磕绊停顿,仿佛在心底埋了许久的疑问,今朝总算有了问出口的机会。
妘昶这才舍得将视线从褚椋身上移开,但也只在妘秞脸上停留了瞬息。
妘秞若有所觉,她看的不是他,而是想在大限以前,通过他的这张脸,最后一次望向故人。
此一眼后,她果然再不发一言,妘秞始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耐心告罄,浓烈的愤恨彻底自妘秞眼底晕开,本就深刻的艳丽面庞更添几分颜色。
刹那,与凰火截然的烈火随风而起,又与风狂舞,烛火倾倒,率先点燃了卧榻。
妘昶不以为忤,不惊不怒,更是不闪不避,怀抱褚椋沐浴在漫天的焰火中。
只是在即将被火舌淹没之际,她奋力掀开本就沉重的眼皮,掠过妘秞,深深望进了殿外的雨夜。
旁侧的鹤衣被妘昶警示后便不敢轻举妄动,此刻眼见她竟慷慨赴死,登时痛苦难当,再也无法忍耐,拼死挥开烈火奔至榻前,却倏然被一股轻柔的力量送至殿外,一道熟悉的威严之音空前疲倦:
“替我……看着阿昼……”
语不尽音已逝,事未竟魂却灭。
鹤衣无力挽回,只能眼睁睁瞧着烈火吞噬。
出乎意料地,妘秞并未理会鹤衣,此刻只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任由火光暴动,才迟钝地后知后觉——
妘昶她……死了吗?
她竟死得这般轻易,这般从容?
没来由的阴郁席卷过境,妘秞忽然不顾一切地挥开焰火,孤身再次闯入大殿!
火焰应声而灭,烟雾在风雨中袅袅,现出炙热的灰烬。
妘秞挡开掉落的栋梁,没心思去管衣袖鞋面的脏污,寝殿卧榻早已燃尽,焦黑蔓延至台阶处将将止住,他刚要踏上台阶,却听“咔”的一声,阶梯就在他面前碎裂塌陷,沦为一捧烟灰。
妘秞没有再上前,表情不知是哭是笑,视线凝在卧榻上紧紧相依的帝后,脑海却止不住地回溯,昭德十五年的种种仿佛历历在目——
那时的宿山大约就像现在的帝京一般混乱难堪,却比如今更加残酷,形形色色的尸体血肉构建成熔炉,直把其中生灵烹煮。
他就出生在这样的人间,仰望一身血铠的帝王执刃,目睹同类死伤。
他恨,恨异族,更恨人族,最恨妘昶。
恨她在尸山血海中抱起了他,却没有抱紧他。
“轰——”
妘秞微微阖目,转身踏出殿门之际,整个寝宫都随之坍塌,尘灰扑朔,又被浓重的雨裹挟,够不着他轻忽的衣角。
天边的云雾渐厚,阵纹好似朦胧,妘秞由不得片刻稍歇,理智飞快回笼,才想起他今夜一路直奔坤宁宫,却始终不见妘季。
恰于此时,手下禁军头领步履匆匆,神情慌乱——
紫禁城外有乱民暴起,虽有武威侯及武威侯世子率亲卫府兵抵挡,但乱民来势汹汹,其中更有觉醒了神通的闽越人士,颇有几分蹊跷,只怕祁家军支持不住,被这帮贱民闯入宫门。
妘秞不以为意,此番手笔,一瞧便知是毁灵堂的手段,包括日前的凰火阵……
但区区乱民能成什么气候?那些人族即便获得神通,也不能改变他们蝼蚁的身份。
至于武威侯、祁家军?
只要这位大将军祁弈不要因为这多年的安逸锈了脑子,那她便该知道如何做。
就算她当真拎不清楚,也不过强壮些的蝼蚁罢了。
但祸不单行,又有心腹传来消息——
有人瞧见妘季自皇宫西北角门而出,似乎往……钟鼓楼方向去了。
……钟鼓楼?
不好!
妘秞当即点派人手控制皇宫,就要亲自前往钟鼓楼,一声厚重明晰的钟鸣却抢先传遍了整个京城。
所以……方才妘昶那般激怒自己,不光是为了那个婢女,还是为了……
该死!
——凡国丧之音敲响,无论帝姬千里万里,奉帝王灵魂之命,强召归京!
当极尽肃穆的钟声泛开,荡入城郊密林,缓缓消散在黑夜之中,一阵阴风过境,树不动,生灵动,一只被吹走的貉晕头转向着蹬起腿胡乱挣扎,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立时便四下张望着,张皇窜入参差树影。
但它却看错了,那黑漆漆的一片不是树影,而是人影。
鲜血霎时喷涌,伴随又一声浑厚的钟鸣,这一次,却有磅礴的灵气自紫禁城以北涤荡而开,划过万物,径自奔向远处目的。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话音分明温润,但在这样寂静的雨夜中不免悚然。
没有人附和,四面八方隐没于黑夜,紧盯城门方向的无数贪婪精光已是最好的应和。
“魔主回归,传闻在结界松动之际已经回到了异界,你此行若是立下功勋,待魔主归位必有厚赏。”
阵阵阴风拂过,分明不见踪影,却有一道声音轻渺飘忽得仿佛雨丝掠耳,带着几缕的恶意,吹动了包裹严密的黑袍,猝不及防掀下兜帽。
被这样冒犯,一向柔情的眉眼登时酷艳,他抬手成爪,瞬息之间,周身的阴风凄厉呼啸,不过片刻,便乖乖在他爪下幻形,龇牙咧嘴:
“开个玩笑罢了,你可别忘了,没有我,你就算是妖王之后,也无法坐稳这个位子。”
沈直不怒反笑,语气愈发轻柔:
“做不得妖王,我就拿着那东西去做你鬼域的主,可好?”
青魍说到底是个鬼,此刻在沈直手中潦草仓促幻形,只是个模模糊糊的魂体,连人形也不是,是以没有表情,眼见着魂体明灭几下,终是妥协,服了软。
至于么,不就是下颌被凰火烫出了几道伤疤,被人……被鬼看见了又何妨?犯得着遮遮掩掩?
但他并不怀疑沈直的疯劲儿,想到被那东西动了手脚的凰火阵,到底心存忌惮,不敢当真惹恼了他。
沈直见他识相,手上力道松了几分,正当青魍以为他要放过自己,竟又听他开口问道:
“这几道疤痕……影响我的容貌么?”
这……
青魍十足纳闷,但自己的命门还在对方手中,只好斟酌着道:
“这伤疤在下颌,且已消去了许多,你本就长得……俊秀,影响不大。”
夸赞一个男人俊秀,在他漫长的鬼生中也确是头一遭。
凰火燎过的伤口,但凡对方邪心不改,即便愈合,疤痕也不可能消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也不知他是从何寻来的秘方,硬生生比当初恢复了大半。
果真是在人族长大的,如此关注容貌对异族而言着实稀奇。
谁知,听完青魍的回答,沈直非但不满意,还紧蹙起双眉,手中力道越发大了起来,引得青魍的魂体再一次明灭。
“影响不大”?那便是丑陋了。
青魍眼见情势不对,看沈直眸光晦暗,不知在憋着什么坏主意,正要施法逃脱,却有一道气息陡然逼近。
但并非冲着他们,而是乘着方才荡涤而过的鸣钟灵气,向京城飞驰而去,护城大阵感应到鸣钟灵气,果然大方放行。
只可惜这十足的张扬被神圣不可侵犯的澎湃灵气包裹,谁也窥探不了分毫其中强弱。
沈直眉尖微挑,松手放过了青魍,心底的担忧顿时一扫而空。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终结,待他拿到了妘穆的血,治好脸上伤疤,他们……定能再次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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