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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曲
就在这时,一阵清亮的歌声,带着江南特有的水润和婉转,乘着晚风,从相隔不远的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上飘了过来。
那歌声清越,唱的是吴语小调,咬字像含着水,又糯又甜,缠绵悱恻地钻进耳朵里。
接着,另一艘船上的歌声也加入了,是更热闹些的调子,夹杂着游客起哄的掌声和笑声。
一时间,水面上歌声此起彼伏,打破了方才的静谧,却将这水乡的夜渲染得更加鲜活而富有情致。
阮绵绵安静地坐在船头,侧耳听着。
她偏过头,目光掠过水面,投向岸边那些灯火辉煌的画舫。
月光落在她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她的视线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
肖怀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岸边一块刷着白漆的木牌在灯笼光下很显眼,上面用醒目的红漆写着:“包船点歌,一曲五十元。”
他刚想开口说“绵绵你想听吗?”,却见阮绵绵已经转回头来,目光清亮地看向他。
水面的波光映在她眼睛里,碎钻般跳跃着。
“肖怀宇,听曲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唇角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她指了指岸边那块告示牌的方向,眼神里带着点小小的俏皮,“不收费的。”
肖怀宇摇橹的动作慢了下来。
水流温柔地托着小船,橹板悬在水面之上,水珠滴落,发出嘀嗒的轻响:“……好。”
阮绵绵微微吸了口气,双手无意识地交叠放在膝上。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河岸线,似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夜雾,回到某个熟悉的、浸染着汗水与琴音的空间。
没有丝竹伴奏,只有河水温柔的流淌声作为背景。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轻轻地、试探性地响了起来:“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是《无锡景》。
这曲调,太熟悉了。
初中学校那个光线略暗、铺着深色地胶的舞蹈房走廊。
他总是在阮绵绵跳完芭蕾后,路过隔壁篮球场。
门半开着,里面是古典舞班的排练。
悠扬的丝竹声流淌出来,最常听到的,就是这支《无锡景》。
那些穿着飘逸水袖裙的女生在旋律里旋转、折腰,而他所有的注意力,却总是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在角落里安静穿着练功服、做着放松拉伸的阮绵绵身上。
汗水濡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她有时会微微偏着头,目光追随着那些古典舞者的动作,脚尖无意识地随着那熟悉的旋律轻轻点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入迷的专注。
那时,这支曲子就成了背景音,缠绕着她低头时露出的纤细后颈,缠绕着她偶尔对着镜子舒展手臂时绷紧的优美线条,也缠绕着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不敢停留太久、生怕被发现的目光。
此刻,这歌声就在这水波荡漾的船上,就在这溶溶的月色里,由她亲自唱出。
那声音不如画舫上的歌女圆熟专业,尾音带着点青涩的飘忽。
“小小无锡城呀,盘古到如今……”她继续唱着,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多了几分流畅。
月光勾勒着她挺直的鼻梁和微微开合的唇瓣。
晚风拂过,吹动她颊边的几缕发丝,温柔地拂过她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
肖怀宇忘了摇橹,小船失去了动力,随着水流在河心缓缓打着转。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一叶扁舟,只剩下船头月光下为他轻轻歌唱的少女。
阮绵绵唱完了最后一句“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尾音带着点羞涩的轻颤,消散在带着水汽的晚风里。
“唱得……不好听。”她声音带着点懊恼。
肖怀宇慌忙重新握紧橹把,笨拙地摇动起来,试图稳住船身,橹板带起的水声哗啦作响。
“好听。”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特别好听。”他补充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小船重新恢复了平稳的航向,朝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近的、灯火通明的返航码头驶去。
岸上的喧嚣声浪重新清晰起来,人语、乐声、船只靠岸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
船尾的老船家不知何时又摇起了蒲扇,看着前面两个沉默的年轻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点兴味的笑意。
船头轻轻磕碰在码头边缘的石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船身随之微微一震。
岸上明亮的灯光一下子涌了进来,驱散了船篷里的朦胧月光,也驱散了方才水波歌声织就的梦幻泡影。
阮绵绵扶着船舷站起身,动作还带着点小船摇晃后的虚浮。
肖怀宇抢先一步跨上岸,站稳后立刻回身,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在码头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阮绵绵犹豫了一瞬,指尖轻轻搭了上去。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稳稳地将她拉上了岸。
脚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阮绵绵才轻轻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
老船家也慢悠悠地上了岸,从腰间解下一个旧布包,眯着眼,慢条斯理地开始点钱找零。
肖怀宇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纸币递过去。
码头人来人往,喧闹非常,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老船家点好了零钱,乐呵呵地递过来:“小哥,找你的钱!”
他浑浊的眼睛在肖怀宇和阮绵绵之间溜了一圈,那点精明的兴味更浓了,却也只是咧着嘴,摇着他的蒲扇,低声嘟囔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怪哉,怪哉。”
肖怀宇默默接过零钱,塞进裤兜:“走吧,回酒店了,该查房了。”
阮绵绵看着他的背影,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刚才那艘承载过歌声和月光的小船,孤零零地系在岸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乌篷的影子倒映在幽暗的水面上,被岸上璀璨的灯火切割得支离破碎。
老船家站在原处,看着那一前一后、沉默着汇入码头人流的年轻身影,摇扇子的动作慢了下来。
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水波和灯光,他咂摸了一下嘴,那点精明的笑意沉淀下来,化作一丝了然的喟叹。
他抬头望了望悬在墨蓝天幕上的月亮,低低地又哼起那不成调的曲子来,声音沙哑,融进了平江千年流淌的水声里。
——
研学归来的第一个周一,整个市一中的高二年级仿佛集体中了嗜睡咒,早读课那点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诵读声,与其说是在读书,不如说是在梦呓,拖沓极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月照花林皆似霰!F=ma!加速度方向看!”
声音稀薄,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疲惫尾音。
后排一个男生干脆把语文书竖起来当屏风,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发出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语文老师抱着保温杯在过道里踱步,眉头锁成川字,看着这一片哀鸿遍野,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像往常一样厉声呵斥。
显然,连老师都默认了这场席卷全年级的研学后遗症威力无边。
肖怀宇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有些晃眼。
他也困。
昨晚补作业到深夜,脑子里塞满了公式和单词,平江那夜的月光和歌声反倒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
他强迫自己盯着课本上的方块字,嘴唇机械地开合,跟着大家念“见贤思齐焉……”,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会儿飘到昨晚解不出的物理难题上,一会儿又不受控制地荡回那个喧闹的码头。
下课铃如同救命的仙乐,瞬间激活了死寂的教室。
然而,预想中的喧闹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为壮观的噗通、啪嗒声。
仿佛被集体抽走了脊梁骨,超过三分之二的学生,不管刚才是在强撑还是真睡,此刻都像被按下了关机键,齐刷刷地、无比虔诚地将自己供奉给了冰凉的课桌桌面。
头枕着胳膊的,脸直接贴在练习册上的,姿势各异,目标统一——补觉!
教室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充满呼吸声和轻微鼾声的宁静。
阳光慷慨地洒在那些趴伏的脊背上,勾勒出疲惫的线条。
肖怀宇也重重地吁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额头抵上桌面。
冰凉的触感稍微驱散了混沌。
他闭上眼,试图放空。
隔壁桌是谢佳阳那轻微的鼾声。
他烦躁地侧了侧头,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的阴影里。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意识在困倦的泥沼里艰难跋涉,却又被一些零碎的画面拉扯。
上午的时光就在这种半梦半醒、强打精神的疲惫中缓慢爬行。
课间的十分钟,成了名副其实的充电时间,教室里的卧倒率高居不下。
午餐时间,食堂里也弥漫着懒洋洋的气氛。
肖怀宇和谢佳阳找了个角落坐下。
“感觉身体被掏空……”谢佳阳有气无力地戳着一块红烧肉,眼皮打架,“昨晚补物理卷子补到两点,我感觉我的脑细胞已经集体阵亡了。”
肖怀宇默默扒着饭,没什么胃口,“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现在只想赶紧吃完回去趴着。
“喂,怀宇,”谢佳阳像是想起了什么,稍微精神了点,压低声音,“你跟阮绵绵……还没说开呢?。”
他挤眉弄眼,“那晚你们两个出去到底干嘛了?”
“闭嘴吃饭。”肖怀宇夹起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再提那事以后别想抄我物理试卷了。”
谢佳阳被噎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咽下去,不满地嘟囔:“行行行,不提不提!闷葫芦!活该你憋死!” 他报复似的狠狠咬了一口肉,不再说话。
肖怀宇垂下眼睑,盯着餐盘里油汪汪的汤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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