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镜照我

　　生命如纸，时间似有限的笔墨。

　　当生命还是一张崭新的宣纸时，时间如浓墨，每一次落笔都惊心动魄。而当纸页渐满，墨迹层层覆盖，时间已然浅淡似水，只能添上寥寥几笔透明的润色。

　　因此，五年后余娜能第一眼认出几乎没有变化的戴安娜，而戴安娜却险些没能认出眼前这个已经大变模样的年轻人，好像是情有可原的。

　　堪称古朴的面包车在山路上叮铃哐当响个不停，戴安娜坐在纸箱中间，只感觉五脏六腑也被颠得即将散架，连表面的笑意都没法维持，她闭上眼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自己翻腾的肠胃，努力不给这本就脏兮兮的面包车再添一笔痕迹。

　　本来还在滔滔不绝和她介绍山林风景的本地年轻司机也识趣地闭了嘴，尽力将车开得平稳，但也不过起到了个聊胜于无的作用，山路太陡，人力无用。

　　就在戴安娜以为自己即将交代在这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了。戴安娜在身旁助理的搀扶下下了车，接触到平稳的地面她一时之间还有些不习惯，眯着眼打量眼前据说是十里八乡规模最大的乡村小学。

　　一眼看过去不过寥寥两栋教学楼，被矮小的围墙围在中央，连个看得过去的大门也没有，更像是材料不够少砌了一面墙，升旗台孤零零地树在操场中央，戴安娜仔细瞧了瞧，那操场还是水泥的，连个像样的塑胶跑道都没有，就是用沙土围了一圈罢了。

　　不像样的校门口站着一老一少两位女性，年长的那位戴安娜猜就是电话里头和自己沟通过的校长彭女士，另一位年轻的看起来是这学校的老师，倒是身姿挺拔，穿着运动服，袖管向上折叠，露出一截蜜色的肌肤。

　　戴安娜没有多看，那二位便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是戴安娜女士吗？”彭校长笑容亲和，伸出两只手握住了戴安娜，感激地上下晃动，“真是谢谢你，大老远的跑这么一趟。”

　　“彭校长好，别客气，都是应该的。”戴安娜对这位深耕乡村教育的老者十分尊重，微微弯了弯腰。

　　彭校长说：“本来该带你四处转转的，但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就让我们余老师带你们去吧。”

　　一旁的年轻女性闻言上前一步，伸出的手修长，笑容疏离又得体：“你好，我叫余娜。”

　　戴安娜一时之间僵住，不可置信地反复打量身前的“孩子”。

　　余娜比她高了些，不知道是青春期得到了充分的照顾，后来又经常运动长高了些，还是单纯因为戴安娜年纪大了身高缩了些，她礼貌地站在戴安娜一臂远的地方，仍然伸着手等她回握。

　　她们僵持了太久，眼看着彭校长的表情变得疑惑，戴安娜只能伸手握住余娜的手，触到那一手的厚茧时，戴安娜像生生吞了一整颗柠檬，苦涩和酸胀从胃部蔓延，说出口的话音带着颤抖：“余娜老师好。”好久不见。

　　触过即分，余娜礼貌地收回了手，站在彭校长身边，不动声色。戴安娜的手指轻颤，在空中停滞几秒，慢吞吞地又缩回。

　　彭校长未觉异常，笑着拍了拍余娜的肩膀，转头对戴安娜道：“余娜老师就是话少，人很不错的！在我们这待了好几年了，她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来了，有她带着，您放心。之前发山洪，她一个人救了一个班的学生呢！背上留了这么长的一道疤！”

　　彭校长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可信度，伸着手朝戴安娜比划，两手之间的距离那样远，远到戴安娜不敢想这伤出现在余娜身上时是怎样的痛楚。

　　余娜没有看戴安娜的表情，只伸手按住了彭校长到处挥舞的两爪：“校长您又夸张了，我们一个班才五个孩子。”

　　彭校长讪讪一笑：“总之戴女士您放心。”

　　“舟车劳顿，戴女士应该累了吧，要不要先休息？”余娜这才看向戴安娜。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对视，戴安娜看清了余娜的脸，记忆里白皙嫩滑的脸变得有些粗糙，还有晒伤的痕迹，那双曾经固执，死死盯着她的眼也变得平和，仿佛真的只是在尽地主之谊，担心远道而来的贵客没能休息好。

　　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戴安娜说：“也好，先把物资卸了吧。”

　　面包车里满满的等待捐赠的物资，是戴安娜这次前来的目的。年轻的司机和身旁的助理闻言都朝后备箱走去，余娜也脱了外套前去帮忙。

　　彭校长将余娜的外套垫好，拉着戴安娜坐在校门口没有搬走的大石上：“戴女士，委屈你一下，等她们搬完我让余娜带你去休息的地方。”

　　屁股下垫着余娜的外套，这让戴安娜有些不自在，她看向只穿着单薄背心，干活比司机还要利索的余娜，小声问彭校长：“这儿就一个老师吗？”

　　彭校长解释：“我，余娜，还有一个去休产假了的老师，有三个呢。”

　　“您也要上课？”余娜身上一丝赘肉也无，偶尔搬抬间露出的一小截腰身倒是白皙如往常，只是上头隐约露出小半条狰狞的蜈蚣似的疤痕，戴安娜看不到全貌，但想起彭校长比划的那长度，心里又是一阵酸胀。

　　彭校长说：“害！我的教学任务最轻，只负责一门数学，自从只有我俩之后，余娜几乎一个人就包了全部的工作内容。”

　　“孩子多吗？”小助理平日里干的都是文书工作，现在正累得满头大汗，余娜接过了她手中的包裹，和她说了几句，似乎是让她去边上休息。

　　彭校长说：“其实只有三个年级，现在是暑假，我们也正头疼呢，没有孩子来入学，等送完这三个年级，说不定就要和别的学校合并了。”

　　“合并不是好事吗？”戴安娜不再多看那边干活的人，手指无意识抚摸着身侧露出的一小截运动服袖管，奇怪的触感让她疑惑地低头，这才发现这件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只是这人手挺巧，用的颜色又相近，之前都没能看出来，上手摸才察觉不对。

　　“哪能呀，别的学校离这远着呢，本来附近的人家就没多少愿意让孩子念书的，要是合并去了别的地方，到时候思想工作就更难做了。”彭校长叹着气。

　　“孩子念书好处这么多，怎么会……”戴安娜闭了嘴，太阳底下无新事，她在灯红酒绿的A市待久了，过惯了所谓的小资生活，竟然开始质疑别人的苦难了。

　　好在彭校长并不在意：“有些是家里实在困难，孩子是不可或缺的劳动力，不敢放。还有些是家里人觉得念书有出息的概率太小了，不想赌。”

　　“没送出去什么能拿来当榜样的学生吗？”戴安娜皱眉，家境清贫的孩子念书最心无旁骛，从围墙上斑驳的砖骨就能看出这学校不算新，怎么会一个都没送出去过呢？

　　彭校长轻轻说：“有些送去镇里念中学结果成绩变差了，还是没能走出去。有些出去的，没再回来了。”

　　戴安娜沉默了。山林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吹来的风都带着芳香，可她竟品出几分格格不入的萧条来。

　　“校长，好了。”余娜走了过来，白色背心已经湿透，曲线毕露，好在司机已经开车离开，这里全是女性，不用避讳。

　　彭校长看着门口摆放整齐的物资，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余娜啊，这几天应该不会下雨吧？”

　　“不会，但还是用雨布遮一下吧，明天我再叫几个人把东西搬到教室里去。”余娜擦了擦汗，瞥了眼自己已被挪作她用的外套。

　　彭校长点头：“反正我们就住在学校里，戴女士请放心。”献爱心的人最怕自己的爱心没去到该去的地方，她怕戴安娜多想。

　　小助理有些惊诧：“你们就住学校里吗？”她和余娜因为一起干活，已经有几分熟悉了，这下直接问了出来。

　　余娜说：“对，这样方便。不过学校宿舍有限，校长给你们安排了那头的房子。”她伸手指了指蜿蜒无尽的山路，戴安娜和小助理齐齐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彭校长说：“现在天也不早了，余娜你快送她们去休息吧，明天再逛了。”

　　余娜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你腿还没好利索，就坐这别动，我送完人就回来背你。”

　　戴安娜这才知道彭校长身上有伤，她之前还只以为她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走路有些迟缓。

　　彭校长看出了戴安娜脸上的担忧，解释道：“就是下楼崴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余娜非要把我背来背去的。”

　　余娜笑笑：“你可是我们学校的顶梁柱，不能磕了碰了。”

　　彭校长轻轻拍了一巴掌在余娜肩上：“你才是真正的顶梁柱，赶紧去送客人们休息吧。”

　　戴安娜起身，将余娜的外套拿在手里拍了拍，确定没有灰尘了才递给余娜。

　　余娜接过，点头道谢，看也不看戴安娜，转身便领着两人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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