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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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娘


      庭中假山奇骏,小桥流水,圆润晶莹的石子铺了一路,通往一株柳树。那棵柳树抽出了细细的丝,缀了淡黄色的嫩叶,柳条在风中徐徐晃动。

      白玉俾漫步在庭院中,驻足树下。

      他刚刚抬起手,一名阉童便替他挽起长而厚重的水袖,将层层叠叠华丽布料快速而美观地半叠拎起。另一名小童则张开小巧的屏风,挡住任何可能窥探的视线。

      柳叶被捻在黑色丝绸手套中,映衬着它包裹的手。

      “我美吗?”白玉俾问。

      阉童说:“公子有倾国之姿,奴婢见了也忍不住为您掏心掏肺呢!”

      白玉俾面罩下的嘴角翘起来。

      他将柳叶抛出,落在湖水中,点出阵阵涟漪。

      ……

      “扑通——”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掉进了水里。

      这条河原本是打水灌溉用的,西北缺水,管事们看得紧,要是有人在附近鬼祟,轻则挨一顿臭骂重则抽得皮开肉绽地扔出去。

      这会儿没人去管这条河了。比便溺更严重的污秽进入了河流,管事们却挥不起皮鞭。他们也忙着逃命,所有人都慌不择路,不小心推搡踩踏了谁都是理所当然的。

      农庄起火了。

      被踩个半死或推入河中的倒霉鬼都没人在乎,还冷静着的管事指挥小厮从河中汲水救火,他们就低骂一两句这些碍事的两脚牲畜,急急推开不知道谁的胳膊腿或脑袋,打了水去救火。

      风吹来了焚烧的味道。

      草料、泥土、秸秆、昆虫……连那面高耸的墙都在火焰中黑了一片。

      珊女分不清燃烧的是什么,她努力从气味纷杂的空气里汲取一点力量,那浓烟就呛得她粗粗喘气。浓烟糊了满眼,珊女的头脑意外清晰,她的眼睛晶亮,脸上浮现一种亢奋和纠结的混合神色。

      她站得笔直,仿佛一棵长在这儿的树。那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那面焦黑的墙壁,目光比火焰还灼热些。

      “大姐,三妹。”珊女的声音有些颤抖,“收拾好带上姐儿,咱们走。”

      大姐被烟熏得灰头土脸,此刻错愕极了:“去哪?”

      三妹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飞也似的卷好了本就不多的家当,还机灵地趁乱扒了一块不知谁家的油布,把零碎一股脑包好背在背上。

      “我们去西边,别留在这了。”珊女说。

      大姐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她只愣了一刹那,动作敏捷地从三妹手中抢过包袱,又把身材瘦小的她抱在怀里,拽着珊女趁乱往外跑。

      她问:“往哪走?”

      珊女指着前方烧塌的院墙,控制不住高声道:“跟着云娘!”

      已经卷了包袱跑到院墙边的云娘一顿,咬牙切齿:“疯了!”

      在一片混乱中,管事和监工暂时失去了威慑,农奴们正盲目恐慌地乱跑。珊女这一声喊,顿时有无数人注意到她,注意到院墙的缺口。

      缺口,缺口!

      数不清的下意识跟从的命令,还是院墙外真的有什么吸引着她们,一只只脚从泥地里拔起,带着泥水往外冲,缺口处涌出了数不清的人。

      往日里最威风的监工见势不妙,也要奔向自己的小屋卷铺盖提桶跑路。

      一把刀捅穿他的心口,又一只大手瞬时抓住他的头发,从胸口抽出的刀刃飞速割下他的头颅。

      大管事高举着面部肌肉还抽动的新鲜人头,她厉声大喊道:“把人抓回来,敢偷跑一个试试看!”

      群龙无首的监工管事瞬间清醒,亲自上手去抓那些骨瘦如柴的奴隶们。凡是抓住一个,就捆猪羊般捆好扔到一边,有些实在抓不住,挣扎厉害的就一刀宰了。

      惨叫和斥骂连成一片,似乎震歪了烟雾。

      “抓回来!抓不住也把尸首拿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哪个敢以为姬主会轻轻放下!择家给你们的富贵,你们得拿出本事来守!”

      闻讯而来的私兵倾巢而出。

      ……

      “反了天了!”择家长子气得眼前发昏,她泄愤般将花瓶扫落,室内顿时乌泱泱跪了一片。她已经命追兵抓捕,又要大管事严加看守剩下的农庄,择家的庄子尽数绷紧了皮。

      她仍旧气不过,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白玉俾从容越过一地仆人,从使者手上接过药碗,舀起汤药,劝道:“阿姊莫气!回头气坏身体,娘可要骂我伺候不尽心了。”

      阿姊气笑了:“我又不是没婢子,怎么要你一个贵公子伺候了?”

      白玉俾端着药碗,慢悠悠道:“阿姊莫要看不起我。怎么伺候妻主,我可是结结实实学了十九年。”

      “……那能是一回事?”

      “阿姊亦非管事。”

      ……这话说得浅薄。他确实是一个美丽端庄的贵公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可一遇到事,就只会眨着眼睛,说些愚蠢到可爱的话语。

      择家长子哭笑不得,温声哄道:“白玉心意我知矣,当真蕙质兰心。”

      白玉俾眼睛一亮:“那阿姊新得的松烟墨,分我一块如何?”

      阿姊自然无奈而纵容地随他去。他走后,侍从低声说:“姬主何以这般骄纵了公子!”

      择家长子撑着脑袋,吐出一口浊气,平静道:“过几天就嫁了,任他去吧。给都给了,再添两沓新纤釉纸过去,多写两首诗穿穿才名,也算不给择家丢份。”

      “这药……”

      “药什么药,我身体好得很。”

      ……

      春和景明,花开遍野。

      城主悻悻败走,嘴里嘀咕着:“这么大一座山呢。”

      圣通王:【“你快把铜青翻过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它那么——大一座!”祁访枫嚷嚷,“多给我点物产怎么了!”

      这话让铜青山脉听了,定要呜呜咽咽地泣一回。

      它怎么就没提供物产了?!

      往日里鲜为人知的角落都让她一一搜寻过去,每回都要挑剔地带走几种作物,抓走几只牲畜,去给她那座城添砖加瓦。除去这些,那城中药铺数不清的珍贵药材,从往来商队那赚得盆满钵满的奇珍矿石,难道还不能表明它的心意吗?

      若木就说:“你成天往山里折腾什么,往东看看,万一又惊喜呢。”

      东边?

      城主狐疑地往外看:山,山外还是山。

      这些山不像铜青山脉这么巍峨辽阔,反而像一窝窝芦笋,冒个尖,崴路人一脚就躺下笑得四仰八叉。被踩折的山不再继续生长了,可对于想要通过的人来说,它们就是一座座脓包。

      山中伺机而动的毒草毒虫,猛兽暗坑,就是被惊动的脓水。

      云娘挑破了水泡。酸痛的双脚翘着,毫无仪态,粗鄙丑陋,一如她这个人。

      奴隶能美到哪里去?风吹日晒地劳作,磨损严重的牙齿,变形的脸颊,面容愁苦,每一个毛孔都在诉说灾难,谁看了也夸不出一句“美”。

      她眯起眼睛,努力搜寻着山外的存在。

      “云娘?我们还走吗?”有人问。

      云娘说:“今天先歇下,明儿再赶路。找个地猫着,晚上要下雨了。”

      珊女问:“山上有山民。”

      山民渔猎为生,一辈子都在高山水流中打熬。她们排外而凶猛,自己这边是一群瘦弱的奴隶,根本没有闯入的资本。珊女不是“家生子”,她在外界生活过,对这些围着皮草的野人略有耳闻。

      云娘淡淡地瞥她一眼:“山民早迁走了。”

      “你怎么知道?”

      “你敢唆使一群人跟着我,不敢信我?”云娘冷笑。

      珊女说:“姐姐当晚拉我一把,如今又带我们逃生,恩情我都记着,我最信你不过。只是我们这么多人,姐姐总得拿出个所以然来,大家一起商量着,免得出事。”

      ……能有什么所以然?

      她们这群逃奴只剩一个地方能去,就是传说中一人分十亩地的天国,望青城。

      云娘隐蔽地咬了咬牙,她比这些人都更熟悉它,她就是半个山民。那座城市在铜青山脉倒下的树木中建起,又在它的山石土壤下开阔坚固。对不毛之地的驯服、文明的扩展……说得再宏伟,那位城主娘娘也是不折不扣地破坏了她原本熟悉的生活。

      她少年时随母亲逃荒被山民收留,后来山民被望青城主威逼利诱迁走,她不肯回到“文明”的世界,只能自寻出路。一时不查让择家的捕奴手套回了农庄,她也一日不断地筹谋着逃跑。

      等跑出去了,她就找一座山住下,一辈子渔猎采集。不必一瘸一拐浑浑噩噩地逃荒乞食,躲流寇兵匪,看拍花子买走了所有孩子。

      云娘又看了一眼惶惶不安跟上来的一群人,脸色很差。她对择家恨之入骨,对望青城主也没什么好脸色,但她们现在只能前往望青。

      “爱跟不跟!”云娘懒得解释,自顾自往山上走。

      众人面面相觑,珊女率先跟上她。

      ……

      雨落下来了。

      春夜雨并不苏润,至少对深山中的人来说是这样的。每一滴雨都像柔软的冰锥,砸在地上就会凝出一片冰霜,冰霜在山壁上蔓延,冻得山洞里的人瑟瑟发抖。

      云娘默不作声,一整夜都守着篝火。她知道怎么生火,而珊女带人找来了尽量多的干柴,并幸运地捡到了几只兔子。

      有火,有食物,她们堪堪活过这个夜。

      第二日,云娘带着她们继续穿行在西北错综复杂的群山中。

      有人一脚踩空,摔下山谷。

      云娘看了一眼,没说话,众人也默默跟她往前走。那人的亲属哭了一回,擦干眼泪也跟上了。每个人的脚被磨出血泡,血淋淋地走了一路。

      云娘细细搜寻一番,什么也没猎到,便回到山洞中养精蓄锐地闭上眼。珊女仍不甘心,可她们之中没有猎户,今天也没有捡到野兔的运气,草草吃点树皮草根,就算糊弄过肚子了。是夜,换珊女大姐守着篝火,可昨夜下过雨,捡回来的柴潮湿不已,只冒出一缕缕呛人的烟,热度有限。

      雨又落下来了。

      云娘一觉醒来,叫她们上路。

      有几个人没跟上队伍,她们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云娘依旧沉默地往前走,一声声脚步杂乱地踟蹰,不知是哪双脚停驻了一瞬间,又飞快迈步,跟上快走远的一行人。

      她身后,几具尸体已经僵硬冷透了。

      日月简易地彰示时间的变换,雨停过几天,食物也是。从某天夜里,雨就不再停熄,它不断打击着穿行在群山中的逃亡者,让人怀疑它往年怎么没有这么慷慨。

      好不容易躲过追兵,她们不得不留下几具带着箭矢当陪葬品的尸骸。云娘带着一身雨水,皮肤冰得惊人,她的脸也白了,眼睛却又冷又亮。

      那双眼睛在林间扫视,忽地一顿,双手立即精准刨开鼠类的洞穴,挖出它储备的根茎和它本身。她甚至幸运地捕来两只野鸡。

      珊女组织人去水边碰碰运气,兴许是否极泰来,她们真的抓到几条河鱼。

      根茎和肉煮得烂糊,没有任何调味,暖乎乎地喝上一碗,心就定下来了。河鱼极腥,但不妨碍逃奴们吃得很香,有个人还没分到肉糊,就急切地啃了鱼肉,没多久就趴在地上恶心得吐得直吐。

      云娘一察觉,不耐地踹开她,又拉起趴在地上抢那口鱼肉的人。

      她烦躁极了:“久没吃过东西的,不要吃鱼!”

      在农庄出生的妖族,生下来就半饿着,却不至于饿死。主家总要留奴隶一把力气去耕田,不会太让这些人操心与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许多活不下去的自由民因此去为奴为婢。

      奴隶的生活很简单,吃喝拉撒、劳作、挨打骂、趁管事离开的间隙去抢泔水给自己加餐。被圈养着,不知道怎么在野外活下去,无知麻木,游到哪算哪,某天突然被人扎起,那人还边吃边嫌腥。

      云娘很快没机会踹人了。

      本不应出现在这附近的猛兽忽然从山上扑下来,冲散了人群,扑上来撕咬。她们被冲得四散,只能瑟瑟发抖地等着野兽吃饱喝足离开。

      人又少了。

      云娘的视线扫过互相搀扶,想哭又哭不出来的逃奴们,迈开腿又要往前走。

      大部分人没有动。有人尖叫起来,跪在地上崩溃大哭:“我何苦来,何苦来!”

      哭声拉开阀门,冲刷着一地碎骨碎肉,血液洇湿土地。

      云娘转头,平淡道:“你现在可以掉头,农庄的私兵正在追我们。回去挨一顿鞭子,熬得过去就能继续过安稳日子了。或者她们会一箭杀了你,带你回去肥田。”

      人是很珍贵的。

      活人珍贵,死人也是。

      “还想走的,把地上剩下的肉收拾起来。”

      珊女立刻上前,用颤抖的手捡起断肢。

      ……

      对望青城民来说,这是很寻常的一天。

      黑袍监查又拽走了哪个玩忽职守的官吏,她们就诙谐刻薄地点评几句;城主娘娘又征发劳役,家中缺钱、想攒钱的人家就纷纷报名,去远点的地方打灰;小将军例行逃课被许大将军骂了,有婶娘怜爱她,求情几句.......

      城里的物价没起飞,庄稼老实长着,工坊照常运作。天是蓝的,水是清的,路过小摊的娃娃缠着母亲要了一块饴糖。

      小孩雀儿似的扑腾走,在大街上微妙地向同龄人展示自己的轻奢侈品。她珍惜地攥着糖块,左看右看舍不得吃。忽然有人撞上来,她吃痛捂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糖掉了。

      在家被千般宠爱的娃娃立刻大哭起来!

      那人连声道歉,掏出两块糖塞给她,就急匆匆走了。

      ……什么人随身带糖块呀?小孩泪眼蒙眬地张望,看见一身白衣的“肇事者”跟着同伴往东城门去。

      她又珍惜地捏住饴糖,又捡起地上的一块,小心洗了,往嘴里一塞。

      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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