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书漾摸着滚圆的肚子，看着对面哥哥碟子里堆着的几块他夹过去的、没啃干净的骨头，心满意足。
　　“哥，饱了没？要不要再加点涮菜？”他问。
　　“够了。”纪时泽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
　　走出餐馆，暑气未消，但晚风吹在身上已经带上了些许凉意。
　　华灯初上，街边的小店亮起暖黄的灯光。
　　“哥，你酒店在哪个方向？”纪书漾抱着那个公文包，挨着纪时泽走。
　　“前面路口右转，不远。”纪时泽指了个方向。
　　“那我送你回去！”纪书漾立刻说，语气不容拒绝。好不容易见一面，他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拉长。
　　纪时泽没反对。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喧闹的人声和车流声成了背景音。
　　走了一段，纪书漾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侧过头，看着纪时泽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心里那点因为重逢而暂时压下的黏糊劲儿又冒了出来。
　　他悄悄伸出手指，借着公文包的掩护，用小指勾了一下纪时泽垂在身侧的手背。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纪时泽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转头，也没立刻抽回手，只是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纪书漾的胆子大了点，手指顺着那点缝隙，轻轻滑入纪时泽微凉的掌心，然后小心翼翼地收紧，变成了一个带着薄汗的、试探性的十指相扣。
　　掌心相贴的瞬间，纪书漾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
　　他屏住呼吸，紧张地看向纪时泽。
　　纪时泽依旧目视前方，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
　　昏黄的光线在他镜片上投下模糊的光影，看不清眼神。
　　但纪书漾清晰地感觉到，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没有挣脱，反而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默许般的力道，回握了一下。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秒，随即那力道便松开了，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回应。
　　但纪书漾的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漾开巨大的、无声的涟漪。
　　一股强烈的甜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从两人交握的掌心直冲头顶，几乎让他晕眩。
　　他立刻得寸进尺地将手指扣得更紧，指腹紧紧贴着纪时泽的手背，感受着对方皮肤下微凉的体温和清晰的骨节轮廓，嘴角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纪时泽依旧没说话，也没再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纪书漾紧紧抓着他的手，两人沉默地牵着手，走在被城市灯火点亮的街道上。
　　只有交握的手心，传递着无声的、滚烫的亲密。
　　直到酒店那不算太高的门廊出现在视野里，纪书漾才恋恋不舍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掌心骤然失去的温度，让他心里空了一下。
　　“哥，到了。”他声音有点闷。
　　“嗯。”纪时泽停下脚步，看向他，“回去吧。门禁几点？”
　　“十点半。”纪书漾看了看手机，“还早。”他站着不动，目光黏在纪时泽身上，像只被主人留在原地的大型犬。
　　纪时泽沉默了几秒，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手，在纪书漾汗湿的、刺刺的短发上揉了一把。
　　动作带着点生涩的安抚意味。
　　“晒伤的地方，回去用冷水敷一下。”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防晒霜记得涂。”
　　“知道了。”纪书漾乖乖点头，被揉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哥哥掌心的触感。
　　纪时泽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酒店旋转门。
　　“哥！”纪书漾突然叫住他。
　　纪时泽回头。
　　纪书漾站在几步开外，路灯的光落在他年轻朝气的脸上，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明天……明天你还来看我吗？”
　　纪时泽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镜片后的眸光深不见底。
　　他沉默了几秒，就在纪书漾眼底的光快要黯淡下去时，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交流会还有半天。”他补充道，声音低沉，然后不再停留，转身走进了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
　　纪书漾站在原地，看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嘴角的笑容却越咧越大，最终无声地笑开了花。
　　他摸了摸自己刺刺的头发，又低头看了看刚才紧握过哥哥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点微凉的温度和力度。
　　明天还能见！
　　他抱着那个还带着纪时泽体温的公文包，像个得了满分的孩子，脚步轻快地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歌，朝着学校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北京的夜色里。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微凉，却吹不散他心口那片滚烫的甜。
　　纪书漾几乎是蹦跳着回到宿舍楼的，怀里紧抱着那个半旧的公文包，像揣着块烧红的炭。
　　推开507的门，迎接他的是三双写满“坦白从宽”的眼睛。
　　“哟！约会回来了？”李闯正龇牙咧嘴地往晒红的肩膀上抹芦荟胶，第一个起哄，“对象呢？藏哪了？快让兄弟们把把关！”
　　徐朗从书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了然的笑意。
　　连蔫在床上的赵小斌都支棱起半个身子，好奇地看过来。
　　纪书漾脸上热度还没退，耳朵尖红得透明。
　　他把公文包小心地放在自己书桌上，故意板起脸，声音却掩不住得意：“瞎说什么！是我哥！亲哥！来北京开会，顺路看我！”
　　“亲哥？”李闯凑过来，胳膊搭上纪书漾肩膀，挤眉弄眼，“亲哥能让你回来跟喝了蜜似的？脸都快笑烂了！还‘顺路’？咱这昌平大农村，这路顺得够拐弯抹角啊！”
　　“浙大医学院？”徐朗捕捉到关键信息，放下书，语气带着真切的惊讶，“你哥是浙大医学院的？厉害啊！那是顶尖的。”他看向纪书漾的目光多了份尊重。
　　“嗯！”纪书漾的脊背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仿佛被夸的是他自己，“我哥很厉害的，神经外科。”语气里的骄傲快溢出来了。
　　“神经外科？！”李闯倒吸一口凉气，看纪书漾的眼神瞬间变了，“牛掰啊！怪不得你小子脑子好使，基因在这儿摆着呢！”他用力拍了拍纪书漾的背。
　　“去你的！”纪书漾笑着推开他，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搔过，又暖又痒。
　　他走到柜子前，拿出那个崭新的深蓝色大水壶，拧开灌满凉白开，冰凉的壶身贴在晒得发烫的脸颊上，舒服得他眯起眼。
　　壶口似乎还残留着哥哥递过来时，指尖那点微凉的触感。
　　“这壶够大，够实在，一看就是你哥风格。”徐朗点评道，目光扫过水壶和桌上那盒未拆封的防晒霜“东西都给你备齐了，真细致。”
　　“那是，”纪书漾灌了一大口水，冰凉的水滑下喉咙，冲淡了身体的燥热，也让他更清晰地回忆起哥哥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晒红皮肤上的样子，“我哥他…就是那样。”
　　熄灯哨响过，宿舍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朦胧的光。
　　累瘫的几人很快响起鼾声。纪书漾却毫无睡意，侧身躺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那件柔软的旧蓝衬衫。
　　布料蹭过脸颊，是熟悉又遥远的青石巷气息。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起。置顶的对话框跳出一条新消息。
　　Aaa.哥哥：药按时吃。防晒涂了没？
　　简单八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纪书漾强撑的疲惫。他飞快地打字，指尖几乎在屏幕上擦出火花。
　　Aaa.小漾：涂了涂了！哥你放心！（附上一张涂得不太均匀、白花花一片的胳膊照片，有点想万白丛中一点肉）水壶超好用！喝了好多！室友都夸你眼光好！你到酒店了？胃疼没？交流会开得怎么样？累不累？
　　消息石沉大海。
　　纪书漾盯着屏幕，亮光刺得眼睛发酸。
　　就在他以为哥哥又忙得顾不上回时，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视频通话请求的界面！
　　纪书漾心脏猛地一跳，手忙脚乱地插上耳机，几乎是滚下床，蹑手蹑脚地推开阳台门，躲进狭小的空间。
　　夜风吹来一丝凉意，他按下了接通键。
　　屏幕亮起，纪时泽的脸出现在微晃的光线里。
　　背景是酒店房间素白的墙壁，他靠坐在床头，只开了盏床头灯，暖黄的光晕柔和了他脸上冷硬的线条，却掩不住眉宇间深重的倦意。
　　“哥！”纪书漾压着嗓子，声音带着雀跃和心疼，“你累成这样了还打过来？”
　　纪时泽没回答累不累，目光透过屏幕，落在他脸上：“脸还红。晒伤的地方疼不疼？”
　　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低沉微哑，像砂纸磨过纪书漾的耳膜。
　　“不疼！真没事儿！”纪书漾立刻摇头，把脸凑近镜头，仿佛这样哥哥就能看得更清楚点，“你看，好好的！就是有点黑……哥，你胃呢？药吃了吗？”
　　“吃了。”纪时泽言简意赅，视线在他凑近的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下移，落在他因为急切而敞开的领口。
　　锁骨下方，靠近肩窝的地方，一小片暧昧的、已经转为淡青紫色的印记，在屏幕微光下隐约可见。
　　纪时泽的目光顿住了。
　　纪书漾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瞬间反应过来，耳根“腾”地烧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扯睡衣领子，想把那处露营时留下的“罪证”遮住，动作大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哥！那个……蚊子！对！北京蚊子太毒了！”他语无伦次，脸颊滚烫，眼神飘忽不敢看屏幕。
　　耳机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气音的轻哼。
　　纪时泽没戳穿他那拙劣的谎言，只是重新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被子晚上盖好。”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风大。”
　　“哦…哦！”纪书漾像得了特赦，赶紧把衣领拉严实，胡乱应着。
　　刚才那点慌乱被这句朴素的关心熨帖得妥妥当当，心里又泛起甜丝丝的泡泡。
　　“哥，你明天……真还来吗？交流会不是结束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带着点明知故问的期待。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解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动作间流露出深重的疲惫。“不早了。睡吧。”
　　“哥！”纪书漾急急叫住他，看着屏幕里哥哥倦极的眉眼，满肚子想分享的军训趣事都咽了回去，只剩下心疼，“你赶紧休息！别看了！我这就去睡！”
　　纪时泽看着他急切的样子，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柔和了极其微弱的一瞬。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嗯。挂了。”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在耳机里响起。
　　阳台瞬间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远处模糊的虫鸣。
　　纪书漾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久久没动。
　　他慢慢走回宿舍，动作很轻。
　　重新躺回床上，黑暗中，他摸到枕边那件柔软的旧衬衫，紧紧地攥在手里，布料贴在鼻尖，深深吸了一口。
　　他闭上眼，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心却被一种巨大的、安稳的暖意填满。
　　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明天还能见的。
　　哥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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