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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师
柳二将布招重新挂上高处,那面题了字的布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褚栖迟脸上的笑意也随之高高扬起,像被春风托起的纸鸢。
“你笑什么?”重明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太熟悉了,每次褚栖迟露出这般神情,肚子里必定在盘算着什么出人意料的念头。
“重老板,”褚栖迟循循善诱,“你可知,世人何时才会将两个人的名字,这般写在一处?”
重明凝神思索起来。是江湖通缉榜文?是商铺合伙契约?还是......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褚栖迟悠悠道来,“是婚书。”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驻,只有那面高悬的布招还在轻轻晃动,仿佛在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伴奏。
“......胡言乱语。”
“‘白纸黑字’,众目睽睽。怎是胡话?”
柳幺瞪大了眼睛,看看布招,又看看两人,跟着褚栖迟点头,脸上写满了“原来如此”的兴奋。
重明别过脸去。她深知与褚栖迟争辩这等歪理,只会越描越黑,索性闭口不言,任由那人在一旁得意。
“二位,这些鱼,是要现在带走,还是我们派人送到府上?”柳二笑着上前打圆场。
府上?说笑了。
她们只是几个“流浪儿”。
褚栖迟正欲开口推辞,重明却已转过身:“先去西街王厨家。”此话一出,柳二和褚栖迟皆是一怔,齐齐看向她。柳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褚栖迟眼中则充满了好奇。
近年来,随着怀远城漕运兴盛、商贾云集,餐饮行当日趋繁荣,催生了一批不依附于任何酒楼、凭一身绝技自立门户的厨师。她们或受豪商重金延聘,或自开私厨待客,身份超然。而西街的王祝,便是这批名厨中的翘楚。她技艺精湛,对食材的处理几近完美,拥有一套银器的专业厨具,在业内声望极高,等闲难以请动。
西街离这儿不远,一路步行走去,重明三言两语将王祝说了个大概。
大厨师有三不接的规矩:非富非贵之要不接,临急之邀不接,寻常食材不接。
褚栖迟听完心中忐忑,“我们岂不是全中...?”
“‘我们'?”重明驻足,她侧目瞥来,“莫要将我与你混为一谈,我有本事让她做,她便须有本事做得绝。”
“嗯。”褚栖迟立刻点头,从善如流地收起了那点担心,脸上换了一副“我们就是很有身份”的坦然表情。
毕竟...她手臂极其自然地穿过重明因习惯而默许她挽上臂弯。
划清界限?褚栖迟唇角弯起,在心底默默回应:不存在的。
走到王家门前,第一眼见到的,是几个山民模样的青年蹲靠在墙边,守着几篓刚摘的菌子。菌伞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与未干的晨露,飘来林间雾气与土壤的混合气息。
篓中有鸡枞如灰笠,牛肝菌肥厚若掌,干巴菌蜷曲似墨玉珊瑚,其间更有几朵土褐色的松茸,貌不惊人,却是价比千金的山珍。
菌子一物,实乃天地间一桩险中求美的造化。其味之鲜,能夺百肴之魄;其性之诡,亦能摄人性命于无形。寻常庖厨得之,要么畏其毒性久烹烂炖,尽失灵韵;要么稍有不慎,火候失当,造成性命之忧。少有行家,能在刀火之间,既化去潜藏的险气,又锁住那一口转瞬即逝的山魂野韵。
而王祝就是能驯服这山野精魄的妙手。王祝就是能降服这山野灵物的高手。一双慧眼,能辨菌子细微之别;一手绝艺,能掌锅中火候之分。前来拜访她的贵人,多半也会信服她的眼光——若能得她首肯,这些山珍便价值倍增。因此每到长菌季,山民们都会在此蹲守做买卖。
“诶?”褚栖迟在蹲守的山民中,瞥见了一个有几分眼熟的面孔。
她凝神细看,忽然想起——那不是在造物林中遇见过的人么?那时褚栖迟准备采药草,却总有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在她前头时跑时跳,一蹲一起,动作极快。褚栖迟起初还以为遇上了抢药的强劲对手,都快以为自己这趟是要空手而归。
可等她走近了才发现,那人对珍贵药草视若无睹,反倒小心翼翼地将一旁尚在土里生长的菌子用枯叶轻轻遮掩,随后掏出纸笔,记录着此地位置。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重逢。只是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怎么她还在卖菌子?
那人满心满眼都是菌子,自是从未留意过当时慢吞吞采药的褚栖迟。此刻见她目光在自己这儿停留,立即起身热情招揽:“姑娘好眼力,瞧瞧这上好的野生菌!”
褚栖迟好奇问道:“这都是刚摘的?”
“那肯定!”卖家拍着胸脯保证,“我们村里几十号人,赶着万归司的试炼专往造物林里去,各有分工,有人寻,有人记位置。那林子不比别处,菌子生长期长,经久。我们隔段时间按着记录去收,保准新鲜!”
她这话说得坦荡响亮,全然没觉得有何不妥。周围几个同村的山民也纷纷点头附和,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褚栖迟确是听得心头一跳,下意识瞥了一眼身旁的重明——这位可不就是万归司的人么!当着官家的面,把借着试炼之名行敛财之实的事儿就这么大大方方说了出来,总归会有些不好吧。
虽然她自己也这么干。
“看我作甚?”重明见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已然知晓她心中所想,隔着抹额,轻轻点了点她的额中,”万归司开放试炼,本意是让人入世磨砺,体察万物生息。造物林取其名就是行造物主之道,只要不逾矩、不伤根本,凭本事各取所需,我不会捉你的。”
三楼设立的试炼之路,本就是让众生各寻其道——一路披荆斩棘、圆满完成任务是历练;途中受挫败北、尝尽冷暖亦是修行;即便如这些山民一般,怀揣着谋生计的别样目的,于山野间找寻一份活路,何尝不是一种真实而质朴的历练?
世间道途万千,各有各的缘法,也终将各有各的收获。
褚栖迟像被指点了迷津,心中那一丁点的负罪感消失殆尽,“这就是规则之内,何来逾矩之说?”
“学得倒挺快。”重明看着这个怪腔怪调学她说话的人。
乌木门“吱呀”一声向内开启,先露出的是一双指甲修得极短净的手,右手虎口处一道浅淡的旧疤,正是长年握刀留下的印记。
“王大厨!”蹲守在墙根的几人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期盼的笑容。
王祝的视线却掠过众人,落在了重明身上,稍作打量,在扫过她腰间那块四海客栈腰牌上微微一顿。四海甲等,司空鸩九的客人?
此时,一个帮厨模样的青年快步从门内走出,低声在她耳边禀报道:“城东徐员外家想请您今日过去商量操办寿宴,您看......”
“且放着。”王祝淡淡打断,目光重新落回重明身上,唇角微扬,“不知几位贵客在我门前停留,有何见教?”
重明开门见山:”申时三刻,备一席。”
王祝眉梢微挑,故意沉吟道:”近日日程已满,时间还这么急,若非要插队......需得付三倍酬金,费用另计。”
“可。”重明眼都不眨。
“另需两名助手帮厨,工钱由东家承担。”
“可。”
王祝见难不住她,终于切入正题:“贵客想要何种菜式?”
“以鱼为主材,做一席。”接着,重明又取过褚栖迟的包袱,递与王祝,”选些猪肉,'回心草'为主,配以其它适宜食材,炖一道药膳。所有菜肴,忌油腻厚味,戒生冷。费用我担。”
王祝思索片刻,终是应下:“鱼做‘藕梢羹’,取鲜嫩莲房为盅,填入细剔的鱼茸,以清露轻蒸;再借香橼清芬浸润鱼腹,祛腥存鲜...至于猪肉与回心草,将仿‘蟹生’之法,将生肉剁碎,入沸水轻焯即起,与文火慢煎的药汁同煨,成菜汤色清透,药性温存。如此安排,贵客以为如何?”
重明并未直接回应,而是侧首看向身旁的褚栖迟,问道:“你觉得如何?”
话音飘然入耳,褚栖迟心头一颤,指尖微麻。此刻占据她心神的,不是那些闻所未闻的烹饪之法,而是...重明说的这些饮食禁忌,正是方才在药铺大夫叮嘱她的注意事项。
“喂。”见褚栖迟低着头久久不语,重明有些不悦。
“啊,好!”褚栖迟回神,手指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杖身,像在确定这一刻的真实。
见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重明眉头微蹙,却也没再多言。
“不知贵府在何处?时间比较紧迫,需尽快备车前往准备。”
此言一出,褚栖迟才猛地惊醒——对了,厨房!她们在这怀远城里并无宅邸,唯一能称得上落脚处的,只有顾典那间小屋,狭小简陋、灶台看上去都未必利索。她下一瞬看向重明:”怎么办?总不能去顾郪郪家里吧。”
然后,重明神色如常地点头。
褚栖迟霎时瞪大了眼睛:“你认真的?”让王祝这等连城中显贵都要礼遇三分的名厨,去那般地方掌勺?
可迎上重明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褚栖迟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轻轻抿了抿唇,将满腹的惊疑暂且压下。
也罢,正好回去给伙计们开开荤。至于其它的......既然重老板都这般从容,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这么一想,她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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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师】:第二个来自宋朝背景的灵感。具体继续vb1.3。

【藕梢羹、蟹生】:改自《吴氏中馈录》。“是中国南宋时期的一部重要饮食专著,也是现存最早的女性撰写的食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