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外

作者:袅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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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之争


      “你喜欢她?”

      韩令公闻言,眉峰一挑,眼中掠过一丝讥诮,语气满是质疑。

      “既喜欢她,便去与她说便是!”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声轻响——是掌柜亲自去街市买果回来了。

      他手中捧着几个青皮脆梨,站在门畔,神色怯怯,似不敢贸然入内。

      韩令公见之,只侧身一偏,朝掌柜招了招手:

      “去,洗几个梨来,我正渴得紧。”

      掌柜身子一僵,怔了一息,才低应一声,默默转身往后院去。

      萧承钧见他有意岔开话题,只打发人洗果避谈正事,心头火起,语气微沉:

      “这般推诿,是当真不肯助本将一臂之力?”

      韩令公却依旧倚着桌沿,双臂撑在案边,二郎腿轻翘,目光投向门外街景,唇角含笑,语气却冷:

      “萧将军倾心于我那‘传说中’的舍妹,何须拉我下水?自己去追便是,何苦绑我来当说客?”

      说罢,他轻哂一声,缓缓直起身子,衣袖微动,似笑非笑地睨了萧承钧一眼。

      “你——”萧承钧怒意上涌,脸色微沉。

      然心知此刻有求于人,只得强压怒火,语气放缓,耐着性子道:

      “我不过是偶然撞见她家中兄弟,恰逢你在此,才提及此事。何来‘绑你’之说?”

      “既然如此,你自可去寻她家兄弟便是。”

      韩令公语气淡淡,眸光却冷如寒潭,

      “你说她是我韩府的人?可曾得过韩府半句应允?未曾点头,便非我韩家之人。”

      萧承钧闻言,先是一怔,继而低笑出声,笑声中满是讥讽与无奈。

      他望着眼前之人,仿佛在看一个被权谋与执念扭曲的旧友。

      “她既是你韩府的人,”

      他声音沉稳,字字铿锵,“眼下你不肯去裴府要人,本将自有办法让她归来。

      只是——”他顿了顿,唇角微扬,语气轻得像在谈论天气,

      “届时她身份揭穿之日,便是韩府丑闻传遍京华之时。你当真,要将事情逼到这一步?”

      言罢,他广袖一拂,转身欲去,步履沉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你若真的喜欢她,”韩令公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对方的耳中,

      “便不该在乎她的身份!——哪怕她此刻只是个婢女!”

      “便像你这般?”萧承钧猛然转身,眉峰紧蹙,眼中怒意翻涌,

      “娶一个舞姬,便以为是深情?你当真以为,这不是害她?”

      韩令公瞳孔一缩,声音微颤:“此话何解?”

      “这世道,自有尊卑之分,身份之别。”

      萧承钧一步步逼近,语气沉如铁铸,

      “你若真心待她,便该为她谋一个与你并肩的身份——封诰命、赐名分、正地位,而非将她孤零零地护在府中,任人非议,任人轻贱!”

      他目光如炬,直刺韩令公心底:

      “若本将所料不差,你之所以恨韩府入骨,正是因你所爱之人,日日受辱于那高门深院

      ——她的身份,成了你心头的刺,也成了她活着的枷锁。”

      话音落下,他似忽然洞悉了什么,双眼倏然一亮,眸光直直锁住对方:

      “我明白了……难怪你执意要走。”

      他缓缓摇头,忽而低笑,笑声轻渺,却裹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悲悯:

      “当初公主怜你情深,欲赐她身份,你却当众拒之,言道:不愿她沾染权势之污。”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

      “好一个清高!好一个痴情!可如今呢?她虽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却依旧被世人唤作‘舞姬’——名分未正,地位不立,连下人都敢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凝视着韩令公,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

      “令公啊令公……你口口声声的爱,可你给她的,究竟是保护,还是更大的困局?”

      韩令公垂眸不语,指节紧攥,骨节泛白。

      良久,才低声道:

      “你不觉得……这尊卑有别,本就是荒唐吗?”

      似喃喃自语,眸中光色黯淡,仿佛被这世间规则碾碎了最后一丝热望。

      萧承钧听得此言,猛然一震,随即勃然变色,厉声打断:

      “你这话才是荒唐!”

      他一步踏前,声如雷霆:

      “历来尊卑有别,法纪朝纲,乃立国之本!本将头一回听说——尊卑有别,竟是荒唐?

      你韩令公,是要逆天改命,还是颠覆纲常?”

      话音落地良久,整个一楼吃饭大厅陷入一片死寂。

      原先还在此吃饭的旁人早已被侍卫悄无声息地遣散了去。韩令公站在桌前,面前是旁人未动几口的佳肴。

      他微微抬头,透过窗户,瞧着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贩的叫卖声、儿童的笑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卷。

      然而,他眼里的虚浮却让这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轻纱,看不真切。

      心中那份难以名状的失落与迷茫再度涌上心头,他嘴角微扬,又恢复了一副玩世不恭之态,仿佛在用这份洒脱掩饰内心的苦涩与无奈。

      几息后,他才扭头看向萧承钧,满是自嘲道:“看来,韩某之前唐突了......罢了!”

      他轻叹一声,似认了某种宿命:“便如你所说,这世道需要身份,那我帮她将身份找回来。”

      顿了顿,眸光微闪,竟透出一丝冷锐的执拗:

      “韩某且看看——她是有如何的未来!”

      或许是被人念叨,韩文舒忽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惊起檐下一对宿鸟。

      她正立于大厅门前,一如往日般垂手侍立,日头已偏西,斜晖染金,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孤寂。

      两个时辰的静立,早已磨尽了精神,她强撑着倦意,眼皮沉沉,神思恍惚,仿佛浮在半梦半醒之间。

      忽而一阵穿堂风掠过,凉意钻入喉间,痒意猝然袭来,她来不及掩口,便猛地打出一个清脆响亮的喷嚏,声音在寂静的廊下格外突兀。

      正巧,于侍卫穿堂由此经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本能拔手按向腰间刀柄,脱口便喝:“放——”可目光一落,见是韩文舒低眉敛目、面带窘色地站在那儿。

      那句“放肆”顿时卡在喉间,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一丝尴尬的沉默在风中飘散。

      韩文舒见状,连忙垂首敛衽,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歉意:

      “奴家失礼了,惊扰了于侍卫,实在该罪。”她指尖微颤,不知是因那阵风,还是因这不经意的失仪。

      “原是栀子姑娘,何故在此候着?”于侍卫语气微缓,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身影上。

      他本是随口一问,可话一出口,却见她眉尖微蹙,神色骤然黯淡,竟似被戳中了心事。

      不知为何,他心头竟也泛起几分不适,仿佛方才那声喷嚏的失仪,倒成了他无意间逼迫所致。

      韩文舒被这一问,引得心底的慌意更甚。

      自她踏入此院以来,张管事未曾给她明定职司。

      于是她便日日在此院中,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擦桌、扫尘、添水、泡茶,琐碎如尘,却已是她拼尽全力才争来的立足之地。

      可这些活计,一个时辰便足以做完,余下的时光,她只能立于厅前,像一尊不会动的摆设,站得笔直,站得规整,站得像电视里那些古装剧中的丫鬟一般——

      那是她唯一能模仿的“正确模样”。

      她不敢坐,不敢歇,生怕被人说懒怠。

      也不敢多问,怕显得愚钝。

      她甚至不知一个丫鬟“该”做什么。

      是垂首侍立?是随时应声?还是只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没有师父教,没有规矩本,只能凭着现代影视剧里的模糊印象,笨拙地模仿,小心翼翼地扮演。

      此刻,于侍卫这一句寻常问话,却点破了她连月来强装的镇定。

      那句“何故在此候着”,竟像是在问:

      “你为何站在这里?你究竟属于哪里?”

      她张了张口,喉间发紧,竟不知如何作答。

      说无事可做?那是无能。

      说怕被说懒?怯懦。

      说我不懂规矩?那更是自曝其短。

      于是,她只是垂着头,指尖更深地掐入掌心,轻声道:

      “回……回于侍卫的话,奴家……只是在此听候差遣。”

      “裴主子的吩咐?”于侍卫再次问道,语气里听不清是疑惑或只是随口一问。

      韩文舒心头一紧,指尖悄然蜷起,正欲含混应一声“嗯”,权作搪塞。

      可念头一转,又猛地顿住:

      那人如今就在府中,若于侍卫当真去查证,这一声轻飘飘的应承,便成了明晃晃的欺瞒。

      可总不能直言自己执意要在此伫立——那般坦白,无异于自揭其短:

      数月来无职无权、无人问津的窘境,便轻而易举地被抛诸人前。

      一时正为难之际,远处院门骤然炸开一道声浪:

      “便是喝多了,我到主子这处来领罚便是!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拦我?走开!”

      那声音粗粝如砂石磨铁,带着酒意熏天的狂气,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刚烈。

      “我燕征岂是怕死之辈!我要见主子!今日之过,我一人担了,刀山火海,也得当面领罚!”

      字字重音,砸在寂静的庭院中。

      于侍卫眉头一凛,目光瞬间被那喧嚣牵引,不再停留于韩文舒身上,转身大步而去,靴声沉沉,踏碎一地斜阳。

      韩文舒微微一怔,心头竟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释然。

      那几乎将她逼入死角的诘问,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悄然化解。

      她立于原地,指尖悄然松开,衣袖轻颤,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何人在此喧哗?”于侍卫沉声呵斥,步步逼近院门,气势凛然。

      转角处,老周头佝偻着背脊,双臂死死环住那高大身影,额上青筋微凸,□□,声音却依旧苍劲:

      “是燕侍卫……喝多了,非要见裴小主子!

      嘴里一直念着‘犯了军规’,说若不亲自领罚,便是辱没军魂!”

      他咬牙撑着,语气满是无奈与焦灼,

      “小的拦不住,只得抱着他……这要是真让他闯进去,醉态毕露,惊扰了裴小主子,那可真是……后果不堪设想啊!”

      那“燕征”虽醉,却仍挣扎不休,双目赤红,衣襟散乱,纵使踉跄,也不肯低头。

      他口中“军规”“军魂”反复不休,与这府中温软规矩、低语轻笑格格不入,仿佛是从沙场直接跌入这深院的孤魂,带着风沙与血气,撞碎了满庭沉寂。

      韩文舒轻轻呼出一口气,胸中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仿佛终于松动。

      既然于侍卫已开口问起,她自知再不能如往日般默默立于厅前。

      那副“奉命值守”的假象既已摇摇欲坠,便只得另寻差事,
      好教自己不显突兀。

      她正欲转身,朝大厅那熟悉角落走去,去拾起那块早已磨得发软的抹布,再次擦拭那早已光可鉴人的紫檀座椅——那动作她已重复数月,几乎成了她在这府中唯一的存在证明。

      却不料才迈两步,身后忽传来于侍卫沉稳的声音:

      “栀子姑娘,可否帮忙去厨房叫一碗醒酒汤来?”

      韩文舒闻言,原是纠结的脸上当下大喜,忙道:

      “奴家这就去。”

      才走出三步开外,便又听得于侍卫道:

      “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裴小主子贪了几杯酒,其他的自不必多说!”

      韩文舒闻言应下,正走了几步,她似反应过来般,道:

      “可是去前院膳食房要醒酒汤。”

      “自是,前院常年备着,这院中私膳房只怕不常有!”

      “诺!”韩文舒应得清脆,眉宇间竟浮起一丝难得的利落。

      她原是转身欲往本院后厨那专司膳食的灶房去,脚步轻熟,路线早已刻入骨中。

      可听得于侍卫明言须去前院大膳食房取汤,她只得调转方向,朝前门方向行去。

      韩文舒从门前悄然经过,头微低,脚步轻缓,唯恐惊扰了这短暂的安宁。

      她只当那喧嚣已歇,风波暂平,便继续前行。可就在她刚越过角门,穿过那扇糊着素纸的休息房窗下时——

      “我要见主子!军令如山,我燕征岂能避责!今日之过,我一人担了,刀山火海,也得当面领罚!”

      一声怒吼如惊雷破空,震得窗纸轻颤。

      燕征本已被老周头安抚到躺椅上倒头休息,此刻竟猛地挺身而起,双臂挣开老周头的钳制,脊背挺直。

      韩文舒若是此时往后瞧一眼,便会见到数月前,与她阴差阳错相识的,让她魂牵梦绕的那熟悉的脸庞。

      可她忙着眼前指派的任务,并无闲暇去听身后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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