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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午后的阳光费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青禾中学的走廊和窗玻璃上投下斑驳而朦胧的光晕。空气里悬浮着一种属于深秋的、微凉而干燥的尘埃气息,混合着远处食堂隐约飘来的、早已散尽的饭菜余味,以及书本纸张特有的、微带酸涩的气味。
物理实验室在实验楼顶层最东侧,远离主教学区的喧嚣。长长的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漆成深绿色的金属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线偏冷的白光,那是实验室特有的高强度日光灯管的光芒,与窗外昏昏欲睡的午后天光截然不同。
何闻野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脚步在空旷安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背着吉他盒——下午的排练还没开始,他打算先去实验室看看——手里还拿着一个从学校小卖部买来的、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红豆面包和一小盒牛奶。走到实验室门口,他停下,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耳倾听。
里面很安静,没有想象中多人讨论或工具碰撞的嘈杂声。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持续的“滋滋”声,像是电流通过某种精密元件时发出的低鸣,还有偶尔响起的、极其克制的、金属零件被拿起或放下的清脆磕碰声。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荡开。
里面的“滋滋”声停顿了一瞬。过了几秒,一个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来:“进。”
何闻野推开门。
实验室的景象映入眼帘。空间比普通教室大,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靠墙是一排排深色的实验台,上面摆放着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仪器,示波器的屏幕跳动着绿色的波形,电烙铁在架子上散发着余热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味、金属味和一丝微弱的、类似臭氧的电子设备气息。
而实验室中央,一张宽大的实验台被清理出来,上面铺着蓝色的防静电垫。此刻,那上面已经初具雏形地搭建起一个结构复杂的模型基座。基座由轻质的合金框架构成,交错着各种细小的支撑杆和连接件,一些地方已经嵌入了小小的电机和传动齿轮,还有颜色各异的导线,如同神经脉络般从某些节点延伸出来,连接着旁边一个打开的工具箱和几块电路板。
宋予执就站在实验台前。他脱了校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他微微弓着身,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尖细的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米粒大小的、亮晶晶的元件,往一块电路板的特定焊点上放置。他的侧脸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鼻梁挺直,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唇抿得很紧,全身的肌肉都仿佛凝聚在指尖那一点精密的操作上。
听到开门声,他并没有立刻抬头,直到将那元件稳稳放好,才直起身,将镊子轻轻放在一旁的绒布上,然后才转过头,看向门口。
他的目光落在何闻野身上,又扫过他背着的吉他盒和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镜片(他工作时会戴一副防蓝光的平光眼镜)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预料之中,又像是有点意外他真的会来。
“哥。”何闻野叫了一声,脸上自然地漾开笑容,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将走廊的寂静关在外面。“就你一个人?”
“嗯。”宋予执应道,转回身,拿起手边一个万用表,开始测试刚才焊接的电路。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眼神重新回到那些精密的零件和线路上。“其他人……下午有课。”
他的回答简洁,但何闻野听懂了。竞赛小组的其他成员这个时间点可能都有必修课,只有宋予执,或许用了什么理由(比如竞赛培训)单独留在这里。这让他心里那点因为“闯入私人领域”而产生的些微忐忑,稍微减轻了一些——至少不会打扰到太多人。
他走近了几步,但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实验台还有一米多的地方停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初具规模的模型基座。虽然看不懂具体原理,但那些精巧的结构、闪亮的金属件、错综复杂的线路,都透出一种冰冷的、理性的美感,让他忍不住低声赞叹:“哇,已经搭了这么多了?好厉害。”
宋予执测试电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接话,只是侧脸在灯光下,似乎绷得更紧了些,耳廓微微动了一下。
何闻野也不在意,目光在实验台上扫过,看到了放在角落的几个显然是待组装的大件——一些亚克力板切割成的特殊形状构件,还有一卷看起来像是用来做传动或悬挂的透明鱼线。他想了想,把吉他盒轻轻靠墙放好,然后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提高了一点。
“哥,你吃午饭了吗?”他问,语气很自然,“我看食堂这个点都没什么热的了,在小卖部买了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红豆面包和牛奶,“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先垫垫?胃会舒服点。”
宋予执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转过身,看向何闻野,和他手里那个朴素的塑料袋。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看不出是接受还是拒绝。实验室冷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让他本来就偏白的肤色看起来几乎有些透明。
何闻野就那样坦然地举着,脸上带着笑,眼神清澈,没有催促,也没有任何“你必须接受”的压力,只是安静地等待,仿佛递出去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沉默在充满电子元件低鸣的实验室里蔓延了几秒钟。只有示波器上绿色的波形在不知疲倦地跳动。
终于,宋予执极轻微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塑料袋。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何闻野温热的手指,一触即分。
“谢谢。”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电流的“滋滋”声盖过。
“不客气。”何闻野的笑容加深了,眼睛弯起来。他看着宋予执将面包和牛奶放在实验台一个相对干净的空位上,并没有立刻去吃,而是又拿起了工具。
“那个……”何闻野指了指实验台一角那几块亚克力板和大卷的鱼线,“这些是需要搬过来组装,或者要处理一下的吗?我可以帮忙。”
宋予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何闻野。何闻野已经挽起了自己的校服袖子,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眼神里是真切的、想要帮忙的意愿,而不是客套。
宋予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看着手里一个精巧的螺丝刀,金属柄冰凉。“亚克力板,”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平的调子,“边缘需要打磨。那边,”他用螺丝刀指了指靠墙的一个工作台,“有砂纸,不同目数的。把切割的毛边磨平,不能有刮手的感觉,也不能磨得太狠变形。”
他没有说“好”或者“你来”,而是直接给出了具体的工作指令和标准。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何闻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明白!”他立刻应道,转身就朝那个工作台走去。工作台上果然放着好几张砂纸,从粗糙到细腻排列着,旁边还有几个小夹子和一块平整的木板。他拿起一块中等目数的砂纸,又挑了一块形状最规则的亚克力板,有模有样地开始打磨起来。
砂纸摩擦亚克力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实验室里,与电流的低鸣、偶尔的金属轻响交织在一起。何闻野做得很认真,低着头,小心地控制着力度,沿着边缘均匀地移动砂纸。他并不是那种心灵手巧到极致的人,动作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专注和认真,却让人无法忽视。
宋予执重新投入了自己的电路焊接和测试中。但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百分之百地凝聚。眼角的余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那个埋头打磨的身影。他看着何闻野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的脸颊,看着他偶尔停下来,举起亚克力板对着光检查边缘是否平滑时,那副严肃又带着点不确定的表情,看着他额角慢慢渗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宋予执的心底慢慢滋生。这个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充满理性与秩序的空间,此刻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因为那“沙沙”的打磨声和偶尔因为发现没磨好而发出的一声极轻的“啧”,而变得……不同。不再那么冰冷和绝对,仿佛注入了一丝活生生的、带着温度的气息。
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就像独自走在漫长冰原上的人,忽然发现身后不远处,多了一个同样在跋涉、并努力跟上他步伐的身影。即使那身影跌跌撞撞,即使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份“并非独行”的感知,本身就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时间在沉默而各自专注的劳作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光似乎又暗沉了一些,云层更厚了。实验室里的灯光显得越发冷白和恒定。
何闻野磨好了第一块板子,拿过来给宋予执检查。宋予执放下手里的烙铁,接过亚克力板,指尖抚过边缘。打磨得很平整,符合要求。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将板子放到一边,算是通过了。
何闻野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转身又去磨第二块。
就在他埋头苦干的时候,宋予执那边似乎遇到了点问题。一个关键的传感器模块调试总是失败,读数不稳定。他蹙紧了眉头,反复检查电路连接,用万用表测试电压,手指快速而冷静地操作着,但周身的气压明显低了下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何闻野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停下打磨,小心地看过去。只见宋予执盯着示波器上乱跳的波形,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角也渗出了细汗,握着万用表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
犹豫了一下,何闻野放下砂纸,拿起自己那瓶还没喝的牛奶,轻轻走过去,放在宋予执手边。
“哥,歇会儿?喝点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宋予执没有理他,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那些紊乱的数据上。
何闻野也不走开,就站在旁边半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操作,看着他那副仿佛要跟眼前这块电路板死磕到底的、近乎固执的专注。他能感觉到宋予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焦灼和挫败感,尽管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又过了几分钟,问题似乎依旧无解。宋予执猛地摘下眼镜,扔在桌上,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动作间带着明显的烦躁。胃部似乎也因为持续的精神紧绷和姿势固定,开始隐隐传来熟悉的、令人不快的坠胀感。
就在他眉头越拧越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将那模块摔出去(当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做)的冲动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碰了碰他放在实验台上的、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宋予执身体一僵,猛地转头。
何闻野就站在他身侧,距离很近。他没有看那些令人头疼的电路,只是看着宋予执,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说教,只有一片干净的、纯粹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哥,”何闻野的声音很低,很稳,像黄昏时音乐教室里流淌的琴音,“先停一下。把它放一放。喝口东西,或者……看看窗外。”
他的语气不是命令,也不是恳求,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带着力量的提醒。提醒他暂停这场与冰冷元件无望的角力,回到有温度的现实里来。
宋予执看着何闻野的眼睛,在那片清澈的担忧里,看到了自己紧绷而苍白的倒影。手腕上被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温热,像一个小小的锚点,将他从那片焦灼的泥沼边缘,轻轻拉了回来。
他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奇迹般地,被这简单的触碰和话语,戳破了一个小口,缓缓泄去。胃部的隐痛似乎也暂时被忽略。
他沉默地移开视线,没有再去看那些乱跳的波形。他拿起何闻野放在旁边的牛奶,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然后,他真的顺着何闻野的话,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实验楼对面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子已经金黄了大半,在偶尔掠过的风里,簌簌地抖动着,像一片片小小的、挣扎着不肯坠落的金色火焰。更远处,操场上还有学生在活动,身影微小,却充满活力。
只是看了这么几秒钟,再转回头时,宋予执感觉堵在胸口的郁气散了大半。脑子似乎也清楚了一些。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落回那块出问题的电路板上,但眼神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毁灭性的焦躁。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路板,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检查。
何闻野见他情绪平稳下来,便不再打扰,悄悄退开,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继续打磨亚克力板。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更轻,仿佛怕惊扰了那边重新凝聚起来的、冷静的思考。
实验室里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有“沙沙”的打磨声和“滋滋”的电流声。但空气里那种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张力,已经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予执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何闻野立刻抬头看去。
只见宋予执已经将那个传感器模块成功连接到了主控板上,示波器上的波形变得稳定而规律。他正用镊子小心地进行最后的固定。侧脸的线条虽然依旧冷硬,但眉头已经舒展开来,紧抿的唇角也放松了些许。
何闻野心里也跟着一松,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他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打磨起手里的板子,仿佛自己也在参与这项伟大的“修复”工作。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又暗沉了一分。实验室里恒定的冷白灯光,成为这个灰暗午后唯一稳定而清晰的光源。两个少年,一个专注于精密的电路与结构,一个埋头于简单却需要耐心的打磨,在这片充满理性与秩序的空间里,各自努力,却又被一种无形的、温暖的丝线悄然联结。
模型在一点点成型,就像某些东西,也在这些沉默的共处、笨拙的相助和偶尔触及心灵的瞬间里,缓慢而坚定地,生长出新的轮廓。文化节的喧嚣尚未真正降临,但在这个安静的实验室午后,有些变化,已经悄然发生,如同电路板上终于接通的那个关键节点,预示着整个系统,即将开始不一样的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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