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冰冷的河水再次包裹全身，每一次划水都牵扯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顾凛之强忍着几乎令人昏厥的寒意与不适，紧跟在常五身后，墨鸦则无声地断后，独臂划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效率与警惕。

　　常五对这片水域果然极为熟悉，他并未直接上浮，而是引着二人在水下沿着礁石和沉船的阴影潜行。光线昏暗，水草如同鬼手般缠绕，水下能见度极低。顾凛之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肺部灼痛，视线开始出现阵阵模糊。

　　就在他几乎力竭之时，常五方向一变，向下潜去，钻进了一处被巨大沉船桅杆和堆积的杂物掩盖的狭窄缝隙。墨鸦紧随其后，并用短刃枪轻轻推了顾凛之一把，示意他跟紧。

　　缝隙之后，空间豁然开朗些许。常五向上浮去，很快，三人的头先后冒出了水面。

　　这是一个隐藏在巨大礁石腹地的天然洞穴，入口完全被水淹没，内部却有一小片露出水面的干燥石滩。空气潮湿，带着浓重的鱼腥和铁锈味，但总算能呼吸到空气。洞壁上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还挂着几盏早已锈蚀的油灯，角落里堆着一些腐烂的麻绳、破旧的渔网和几个空空如也的木箱。

　　“就是这里了。”常五喘着气，率先爬上岸，又回身将几乎虚脱的顾凛之拉了上来。“葛爷以前偶尔会独自来这里…发呆，或者清点些…不想让帮里知道的货。”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怀念与感伤。

　　墨鸦最后一个上岸，动作轻捷如猫。他迅速检查了整个洞穴，确认并无他人痕迹和危险，这才略微放松，但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水面入口处。

　　顾凛之瘫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剧烈地咳嗽着，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脸色白得吓人。肋下的伤口经河水浸泡，边缘泛白，那抹幽蓝似乎更加深邃刺眼。蓝蛛涎的毒性虽被暂时压制，但仍像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

　　墨鸦蹲下身，撕开顾凛之伤口处的衣物，眉头紧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里面是些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显然是从苏婉婉的石室里带出来的。

　　“没有热水，无法彻底清理。只能先简单处理，防止溃烂加剧。”墨鸦的声音依旧平淡，动作却异常迅速精准。他先用布条蘸着随身水囊里仅剩的清水（已混入不少河水），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然后撒上药粉，再用干净布条紧紧包扎起来。整个过程，顾凛之咬紧牙关，冷汗直流，却一声未吭。

　　常五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低声道：“顾大人这伤…寻常郎中断然治不了。须得寻‘鬼手’薛老那般的人物才行…可惜薛老行踪不定…”

　　墨鸦包扎的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道：“薛三钱治不了他的寒毒。”语气肯定。

　　常五一怔，似乎没想到墨鸦如此了解江湖事，且口气如此之大。

　　顾凛之喘息稍定，虚弱地开口：“常五，多谢…相救。罗蛮子他们…现在何处？可还安全？”他最担心的仍是那口关乎七万英灵清白的箱子。

　　常五连忙道：“顾大人放心！罗爷带着箱子和剩下的弟兄，藏进了沼泽深处的蛇牙洞，那地方极其隐蔽，除了我们几个老弟兄，没人知道。我来之前留了暗号，若情况有变，他们会立刻转移。”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只是…如今这阵仗，东厂、江湖人、现在又冒出北狄的探子…蛇牙洞也非久留之地。”

　　顾凛之心头沉重。的确，敌人势力远超想象，若不尽快解开箱中秘密，扳倒曹无伤及其背后的“母巢”，他们终将无处可逃。

　　“那声水哨…”顾凛之看向墨鸦，“你断定是雪蛛阁的‘渔鼓’？”

　　墨鸦已包扎完毕，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幽暗的水面，仿佛能穿透水流，看到那艘发出信号的沉船。“八九不离十。音色、频率、以及扰敌之效，都符合记载。雪蛛阁渗透大靖多年，利用漕运水道传递消息、运送人员物资是常事。改造一些水下器具，并不稀奇。”

　　他转回头，看向顾凛之，眼神深邃：“他们在此出现，并非偶然。黑石矶是漕运水路要冲，葛平在此遇袭，本身就疑点重重。那艘沉船…或许藏着比我们想象的更多的东西。”

　　常五闻言，似乎想起什么，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顾凛之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常。

　　常五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顾大人，墨…墨爷…葛爷出事前那几天，确实有些反常。他好像…在暗中查一批货，不是漕帮明面上的生意。有一次他喝多了，曾含糊地跟我说过一句…说‘那批铁疙瘩，沾着北边的风雪味和…咱们自己人的血’…还说什么‘账不对数，有人要掉脑袋’…当时我只当他是醉话，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

　　精铁！北运！自己人的血！

　　顾凛之与墨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葛平查到的，恐怕就是曹无伤与北狄勾结，利用漕帮船只夹带私运精铁的重磅证据！而他因此被灭口！

　　“那艘发出信号的沉船，是哪一艘？”顾凛之急问。

　　常五指向洞外一个方向：“应该是那边那艘最大的‘云字号’货船的残骸。那是葛爷当年亲自押送的最后几艘船之一，出事那天晚上，它就在附近装卸货物，后来据说是因为风浪意外沉没的…但现在想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意外沉没？灭口之后，毁灭证据？

　　“我们必须去那艘沉船看看！”顾凛之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又跌坐回去。

　　“你现在的状态，下水等于送死。”墨鸦冷冰冰地陈述事实，“而且，对方既然发出了信号，很可能已经有所警觉，甚至布下了陷阱。”

　　就在这时，墨鸦脸色猛地一凝，侧耳倾听水面方向。

　　“有船来了。不止一艘。速度很快。”他声音压得极低，瞬间进入戒备状态，独臂握紧了短刃枪。

　　常五也瞬间紧张起来，趴到水边仔细倾听，脸色发白：“是官船的橹声！还有…一种更小的快艇的声音！是东厂的黑蛟艇！”

　　追兵竟然这么快就找来了？！而且是从水路包抄！

　　“怎么办？”常五声音发颤地看向墨鸦和顾凛之。这个洞穴虽然隐蔽，但若对方仔细搜索水下，很难保证不被发现。

　　顾凛之心念电转。对方目标是他和箱子。箱子在罗蛮子处，暂时安全。此刻若被发现，三人必死无疑，还会连累罗蛮子他们。

　　“不能连累罗头他们…”顾凛之喘息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得走！把他们引开！”

　　墨鸦看了他一眼，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没有反对，只是快速道：“常五，这附近可有能快速离开的船只？”

　　常五急得满头大汗：“有！葛爷以前在这里藏了一艘小乌篷船，就在旁边一个更小的水洞里，用伪装网盖着，就是以防万一用的！”

　　“带路！”墨鸦言简意赅。

　　常五立刻再次潜入水中。墨鸦一把拉起顾凛之，毫不犹豫地跟上。

　　三人再次潜入冰冷的水中，绕过几块礁石，很快找到了那个被巧妙伪装起来的小水洞。里面果然系着一艘仅容两三人的小乌篷船。

　　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顾凛之推上船，墨鸦和常五也迅速爬了上去。常五熟悉地解开缆绳，拿起竹篙。

　　“往哪里走？”常五焦急地问。

　　墨鸦目光扫过越来越近的船只灯火，迅速判断：“不能往沼泽深处，会暴露罗蛮子。往南，进主河道！利用夜色和芦苇荡周旋！”

　　常五一咬牙，竹篙用力一撑，小乌篷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出隐藏处，借着礁石的阴影和夜色的掩护，向南面开阔的河道驶去！

　　几乎在他们离开的瞬间，几艘悬挂着东厂灯笼的快艇和一艘更大的官船便出现在了黑石矶水域，灯光扫过水面，开始进行密集的搜索。

　　“在那边！有船！”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们这艘突然出现的小船！

　　“追！”

　　厉喝声和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数艘东厂黑蛟艇立刻调转方向，破开水浪，疾追而来！弩箭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几支利箭笃笃地钉在乌篷船的船篷上！

　　“趴下！”墨鸦低喝，将顾凛之护在身下，独臂反手挥动短刃枪，精准地格开射向要害的弩箭，发出叮当的脆响。

　　常五则拼命撑篙，小船在他的操控下如同游鱼般在狭窄的水道和芦苇丛中穿梭，试图甩开追兵。

　　但东厂的快艇速度更快，而且显然配备了更好的水手，距离在不断拉近！更多的弩箭如同飞蝗般射来！

　　形势危急万分！

　　顾凛之伏在船底，感受着船身的剧烈摇晃和耳边呼啸的箭矢，冰冷的河水不断从船板缝隙渗入，浸湿他的衣服。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

　　就在此时，前方河道转弯处，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数点火光！

　　紧接着，几声更加凄厉尖锐、不同于东厂铜哨的哨声猛地响起！

　　伴随着哨声，十几道矫健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芦苇丛中跃出，手中持着一种造型奇特的、带钩锁的兵器，一言不发，直接扑向了追得最近的那几艘东厂快艇！

　　惨叫声、落水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

　　那些突然出现的黑影身手极高，配合默契，而且手段狠辣诡异，东厂番子猝不及防，瞬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艘快艇上的人竟在短短几个照面间就被清除干净！

　　是敌是友？！

　　顾凛之、墨鸦、常五都愣住了。

　　墨鸦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死死盯住那些黑影的出手路数和他们手中那奇特的钩锁兵器，以及其中一人腰间隐约闪过的一块深色令牌。

　　他猛地压低声音，对常五道：“别停！继续走！全力向南！”

　　“可他们…”常五有些懵。

　　“是雪蛛阁的‘水鬼’！”墨鸦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他们不是在帮我们，他们是要灭口！或者…抢人！”

　　果然，那些黑影在迅速解决了几艘东厂快艇后，并未理会后面那艘较大的官船，而是立刻将目光投向了他们这艘试图逃离的小乌篷船！数道带着钩锁的飞爪，已带着凌厉的风声，直直向着小船袭来！

　　前有狼，后有虎！不，现在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小乌篷船在常五的拼命操控下，险之又险地避开飞来的钩锁，一头扎进更加茂密的芦苇荡中！

　　但身后的哨声再次尖锐响起，那些雪蛛阁水鬼如同附骨之疽，紧追不舍，速度比东厂的快艇更加诡异难测！

　　夜色下的河道，变成了一场绝望的追逐战。小船在芦苇荡中疯狂穿梭，身后是索命的追兵，前方是未知的黑暗。

　　顾凛之靠在船帮上，看着墨鸦独臂格挡不时飞来的暗器，看着常五拼尽全力撑船，感受着生命在不断流逝。

　　他缓缓握紧了怀中那枚冰冷的、雕刻着鸮鸟的令牌。

　　苏婉婉…你到底…还留下了多少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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