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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愿
萧昀引她至一处僻静假山下,山石高耸,隔绝了大部分天光。
“宋伴侍——”他终于停下脚步,话音在石壁间回荡,“孤可否唤你‘阿泠’?”
宋清徵心头一震。
——他如何知晓这名?
父母亡故后,再无人这般唤她。
太子特意将她带到此处,究竟想对她说什么?
她强抑惊骇,深深福礼道:“‘阿泠’乃臣女闺中乳名,唯有父母至亲可唤。殿下天潢贵胄,一言一行皆为天下法,臣女万万不敢僭越,亦恐……污了圣听。”
她试图用礼法筑起高墙。
萧昀却目光灼灼,似要穿透她低垂的眼睫:“好,孤便依你,清徵,”他上前半步,将她罩进他的影子里,“你可愿入东宫?”
这话让宋清徵不禁皱深了眉,纵然早有公主提醒,可亲耳听见这直白的索求,还是让她尤为骇异。
入东宫?
那岂非是沿着前世的轨迹,一步步再迈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望着眼前这道纁红身影①,脑海里闪过前世关于他的噩耗:
——演武场上,太子落败。那不仅是他的殒命之地,亦是此后朝局倾轧、无数人家破人亡的开端!
就在这时,眼前抬来一只修长、且带着暖意的手——萧昀竟为她抚平了眉尖。
“殿下?!”
宋清徵吓得连连后退,直至脊背抵上了粗硌的山石。
“你无需怕。”萧昀收回手,目光却未移开半分:“孤会护你此生。”
他话语温和,其下的专横却令她胆寒。
“殿下……”她垂眸,借长睫掩住心底不断蔓攀的惊惧,“东宫乃国本重地,自有贤德淑女匹配。臣女资质鄙陋,唯愿尽心侍候公主殿下,以报圣恩于万一。”
她心知,此时她不能硬抗,只能周旋。
见她这般拒人千里,萧昀不禁嗤笑一声,他将目光移开,给了她一点空间:“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孤。告诉孤,你心中……是否已有了倾慕之人?”
话音轻轻荡在上空,惊动了岩壁间被阳光遗落的松雪,她的心亦蓦然提紧。
“殿下厚爱,臣女、臣女……惶恐。”
宋清徵依旧不敢抬头,暗自思忖起太子想要‘护她’的缘由,以及他这句‘倾慕’之问。
倾慕?
她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又何来心力谈此奢念?
可家中的意思,是盼她得入东宫,再不济,也望她能凭借与先皇后肖似三分的脸、得到圣上青睐。
先皇后……
是了,先皇后还是他的生母。
那他今日来,将她带到这里、说这番话,是否也是为她这三分“肖似’?
一股荒谬之感萦上心头,倘若真是如此,那太子岂非胡闹?!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立刻打定了主意:“殿下猜得不错,臣女心中……确已有了倾慕之人。”
她希望,这句托词能绝了太子对她的心思。
可她却错了。
此话一出,萧昀脸上的温和瞬时崩解,他一步步将她逼进角落,眼底炽起怒意:“是么?那你告诉孤,他是谁?”
宋清徵被迫后仰,他竟趁势将她箍紧,灼热的呼吸烫着她的耳廓:“告诉孤!他是谁!”
她挣扎一瞬,力量的悬殊让她感到绝望,脑海里却倏然闪过一个名字——江遇。
不、不能提起他,这会让局面更糟!
可另一个尤为的冒险念头却猛地窜起——
太子若真因她这张脸生出执念,那么,之前想要依凭他“青睐”而活下去的自己,岂非更是踏入险境?
可若能借此时机,给太子一个关乎自身性命的警示呢?
——譬如,告诉他千万要提防江遇?
“殿下……”她仰起脸,越进对方眸里,长睫上缀着急迫的泪珠,“江侍读……他、他要……害……”
“是他?!”萧昀如被钉住一般,猛地打断她,骤然松开了手。
宋清徵立刻挣脱,避至三步之外,心头怦怦跳着。
她未尽之言是“害您”,但他显然听成了别的,或者说,他心中早已对江遇存有极深的芥蒂。
“他究竟有什么好?!”萧昀朝她低吼,眼里充满不甘与嫉恨。
他有什么好?
宋清徵也在心中自问。
于她而言,那人带给她的、只有危险。
但此刻,他却是她仅有的盾牌,是她能够跳出太子掌控、甚至是她借此复仇的唯一支点。
那‘玉泉山’中的秘密,是他们互契的羁绳,也是她手中仅有的、能反制他的武器。
思绪纷乱间,她竟口不择言:“不……不是!殿下,臣女有一言要告知殿下!”
她直截跪倒在地,膝下是关乎性命的决然。
“阿泠……为何连你也……”萧昀似已听不进任何话,只是死死盯着她,反复诘问,“你告诉孤,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见太子这般模样,宋清徵的心沉到谷底——
想必,他眼下已经知晓了江遇的身世、知晓他二人之间那层不可言破的关系。
否则,他不会在她提到‘江侍读’三字就如此失控。
那么江遇呢?他对此又知晓多少?
他方才那句‘护她’、以及此刻对江遇的在意,想来都是为了先皇后,才会如此执着于她吧?
那她更不能籍此给他希望。
“殿下,您何必苦苦相逼?”
宋清徵眨着眸,似被逼至绝境一般凄惶起来:“臣女心中所慕,并非特定一人,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寻常愿景。此愿市井易得,于天家……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求。”
她望着他,再度哀恳:“殿下若真怜惜,便请成全臣女这一点痴念,让臣女、能做一回自己的主……”
这番话已然说得直白,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自己的主?”
萧昀重复着她这句真心,眸中的炽热渐渐冷却,他也望着她,俶尔笑了:“阿泠,你可知踏进这宫里,‘自己’二字便是最昂贵的奢望?”
他将唇角的笑意平了半分,“孤的许诺,已是你在这四方城内,能得到的最好归宿。”
“——你竟不愿?”
话音未尽,他的眼神却忽而一凛,恻恻投向假山最深处。
“滚出来。”
他扬起一声冷斥,与方才的灼热判若两人。
她循着他的目光,也朝那片阴影望去。
沉寂一瞬,只见一道青袍身影缓步而出。
江遇面上并没有被撞破的尴尬,他先是从容对太子一揖:“殿下。”
目光又扫过跪在地上的宋清徵,这才道出来意:“臣奉陛下之命,巡查宫禁,途径此地。”
萧昀双眼一鸷,在他面上刮过:“你都听见了?”
“臣刚至。”江遇答非所问,转而提及公务,“京畿流民安置的章程,政事堂内争议不下,李枢使已在值房相候。陛下或有垂询,此地……并非殿下久留之所。”
萧昀冷哼一声,面上虽显出不悦,却也不再驳斥。
他深深看向宋清徵,走上前将她虚扶起来,终是留下一句:“孤的话,你好好思量。”
说完,他拂袖而去。
直到那抹纁红身影彻底消失②,江遇绷着的肩背才稍稍松弛。
他未看宋清徵,却将目光停在她脚边——那簇从她发间坠落、已被碾入尘泥的迎春花。
他俯身,拾起这点残破鹅黄。
娇嫩的花瓣垂落至他掌心,沾满了污浊。
他看着这委顿的春色,又抬眸看一眼宋清徵。
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个在权势倾压下,不惜自污自毁、也要奋力挣脱的女子。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竟低喃出方才她说过的话,唇角牵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
宋清徵心头一紧,正要开口,他却已直起身来,将残花紧紧攥入掌心,与她拉开了距离。
“宋清徵,”他唤她全名,话里全是冷意,“在殿下面前攀诬朝廷命官,你可知仅凭你方才那句未尽之言,便足以断送宋氏满门?”
他果然听到了!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他的目光:“清徵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但江侍读……莫非忘了‘玉泉山’顶的烟火?我若在此遭遇不测,只怕当日你我‘共赏’的‘美景’,亦会成为敬赠给御史台的‘厚礼’。”
她在提醒他,他们之间曾互契过‘诚意’。
江遇眼神微眯,那点冷意在她提及“玉泉山”时便化为乌有。
“伶牙俐齿。”他对她弯起一丝玩味,语气轻慢下来:“既是如此,方才你豁出性命警示太子时,可还记得,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是凭依了谁?”
宋清徵额角一跳,被他这句问激得心虚起来。
——豁出性命?
他莫非是指,当日回京路上、他对她的‘援手赠氅’?
“清徵虽愚钝,却也知侍读的‘救命之恩’,该当涌泉‘相报’。”
话一出口,她便知自己又陷入他未尽的‘残局’之中。
在他绝对的掌控之下,她几乎无路可退,只能将他掷来的这道机锋,直截‘落还’给他。
——没错,她是借了他的手、才顺利踏进脚下这方地界。
可她实在不愿再继续沾惹他,与他交集更深。
她道完这句‘诺辞’,便要朝前举步。
见她似有慌怯,江遇终是低笑出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宋伴侍,当心路滑。”
他侧身让开,竟有礼起来,就好像方才那番‘弩张’,未曾发生过。
宋清徵不敢多言,微一颔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这片暗处。
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江遇缓缓摊开手掌,眼角闪过一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意味。
——她不愿入东宫,不惜将他推出来做挡箭牌,甚至反过来威胁他。
这个女子,比他预想的更为危险。
方才,她似乎就快道出他的筹谋,但可惜,太子并未能领会。
而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托词,也并未消解太子对她的执念。
他虽领会了她未尽的话、明白她的心思,却依旧看不透她。
既不愿囿于这四方宫墙,为何偏要踏进来?
既已踏进来,又岂是她想逃便能逃的?
仔细想来,圣上采选之际,她分明可以不将卢家的婚事推出去、分明能用别的法子来应付,可她都没选。
她千方百计踏进来,难道就是为了在太子面前,演这一出欲擒故纵、情深不寿的戏码?
想到这里,他不禁合拢手心,将那点残色纳入袖中,面无表情地转向紫宸殿——
他想要问一问,那位坐拥天下的男人,这一次,是否也要‘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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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生僻字小科普一下:文中太子所穿的纁(xun,一声)红,是唐代史料里明确记载的储君服色哦!选这个颜色,是想说他的人生就像这个颜色一样,尊贵炽热,却也沉重得像是浸满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