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虫母的旧日游戏

　　电梯缓慢上升，透明舷窗外的景色深邃，望久了总让人不安，有种被裹挟进茧内的错觉。

　　茧，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比喻？

　　黎洵倚在电梯凸起的扶手边，微阖眼歇息。不知道尘世制造那帮家伙干了什么，电梯每上一层都要核验一次乘坐人身份。电梯上升的很慢，一层一顿。

　　不过好在，传火者号非常大，楼层之间的间距高到离谱，所以黎洵倒也没有晕梯的感觉。

　　头顶的暖光折过舷窗和一些金属角落，弹射回来，一下又一下抚过他的脸。伯林垂首站在电梯内，与黎洵恰成对角。虽然低着头，但他想要偷看的小心思可藏不住。
　　光线每暗一次，他的目光就落在黎洵身上一次，确母亲安然无恙后，暖光交替，窥视的目光又缩回了皮下。

　　伯林很享受搭乘电梯的感觉，久违地……他似乎又回到了茧中，守护在母亲身边。

　　茧，他为什么会用想到这个？

　　以人类的时间来衡量，他破茧诞生，也就是一个小时前的事。用“久违地”这个词并不妥当。伯林暗自较劲更正了用语，或许是广阔的太空实在空寂，不经意间，他的思绪就搅成了一团乱麻。

　　再回过神时，他已置身在回忆——诞生的茧中。

　　周遭怪异变调的声音包裹着它，刺耳又吵闹，那似乎是人类的哭喊声……虫茧无序地拨动，里面还没有成型的虫族因为不安开始抓挠虫茧。

　　不要……伯林……不要消失……

　　伯林要救……哥哥……不要……不要……伯林不要再——失败了……

　　……不要消失。

　　伯林答应过哥哥会听话的，……要和哥哥待在一起。

　　……答应过哥哥会听话的，……要和哥哥待在一起。

　　……答应过、答应过？……要和……谁？待在一起……

　　【诶~，不乖的孩子就该马上去死才对。】

　　【下次再坏掉就换掉吧。嗯，反正我和亲爱的很快就会融为一体，到时候再制造更多的乖孩子吧。】

　　……

　　……

　　……
　　我是谁？
　　虫巢需要你是谁，你就是谁。
　　谁都是我，那我究竟是谁。

　　我从哪里来？
　　你从虫巢中诞生。
　　可是这里不是巢。

　　我要到哪里去？
　　你要去到母亲身边，协助母亲降临，伟大的母亲将吞噬一切。为灾厄的诞生的诞生献上一切。
　　可是，我已经来到了母亲身边。

　　虫茧外晃动的黑影的耐心完全消耗殆尽，一双手粗暴的按在虫茧上，精准地掐住了伯林的脖子，在窒息与身体组织的溃变重组中，庞大的知识被粗暴地塞入他脑中。

　　我是谁？
　　是虫母的侍从官，不属于雄虫、雌虫与工虫的特殊存在……

　　我从哪儿来？
　　自虫巢诞生。

　　我要去哪儿？
　　要完成每一名子嗣的责任。伟大的母亲终将将吞噬一切。为灾厄的诞生的诞生献上一切。

　　他还未消化完庞大的信息，茧就被人粗暴地撕开，他被拽了出来，粗暴地砸到了地上。他本能地想要抬头龇牙，威胁胆感刺破他茧的人，却被恐怖的气息压倒在地——像狗那样，噗噗在地。

　　随后不久，那道气息消失了，他才敢抬起头。畏惧与渴望交织在一起，本能告诉他，他很快就会再见到母亲的。初次见面实在是丑陋，一点都不符合侍从官的准则。

　　他思索着，又噗噗地爬回去，把茧连带里面的清液全部吃掉。

　　他现在虚弱无比，四肢柔软，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块坚硬的甲壳。比工虫的幼虫还孱弱。如果他现在在虫巢，早就成为了其它同类的盘中餐。

　　骨骼圪塔圪塔，不断重复着折断又复合的过程。他开始膨胀，显露出蝶虫的轮廓。但他依旧孱弱。

　　被他吞噬的茧中包含着上一位僭越者的记忆，虽然它们短小、断续、毫无逻辑，却仍旧值得反复咀嚼。

　　它们告诉他~母亲喜欢漂亮的“人”；
　　它们告诉他~母亲喜欢听话的孩子~；
　　它们告诉他~他很快就会见到母亲。

　　他很快就会见到母亲的，他二次蜕化，披上了人类的壳子。换上了一身漂亮合身的衣服。

　　因为那些记忆告诉他，母亲喜欢这样。

　　然后他就真的遇到了母亲。

　　母亲就在房间里。

　　可是记忆中的门是关闭的吗？侍从官产生了疑惑，他不敢贸然开门，没有母亲的命令，他不敢进去。当然，侍从官不敢踏入的原因还有一个，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新生的他没有名字。

　　他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没有名字这个事实。不然他会死，被母亲杀死。

　　面前的门真的是关闭的吗？他记不清。

　　他一直在门外徘徊，直到——

　　母亲再次呼唤了他，他得到了自己名字。并且从吞噬的部分记忆中找到了上一任僭越者对母亲的称呼。

　　现在，他可以开门了。

　　啊——，不愧是永恒的母亲，哪怕是在回忆中，他还是会兴奋。他将人类青年男性般纤细的手搭在了门把手上。一想到能够再次与母亲对视，他的鞘翅尖就止不住翘起。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门，门外什么都没有，里面不是医疗室，是一片漆黑的虚空。他不死心，又开关了几次门。明明感受到母亲的气息，就在这、就在这、怎么会没有！！！

　　啊——，他记起来！他和母亲早已上了电梯，他应该去电梯找母亲才对。思及此，侍从官伸展出蝶翅，在衣服背面撕裂开两口子，咻的一下向电梯方向飞去。

　　在他走后，原本闭合的门被反向打开，一个铅灰色的，与纸扎小人无异的影子从里面挤出，走向了相反方向。

　　与此同时，电梯门打开，现实中电梯的门也打开了——梦悄然褪去。

　　真是一场噩梦。是套用了人类的壳子的原因么，他也和人类一样作噩梦了……

　　“伯林”睁开眼，电梯已经到达了指定楼层。而黎洵已经站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了。

　　他很识趣地自己跟了上去。

　　*

　　再一转眼，他们就已经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内。房间内没有灯，只有一个身体被轻微遮盖，泡在冰柜中的女人。

　　虽说是女人，但却完全没有人类的味道，浑身上下散发着腐烂死物的气息。

　　伯林有些疑惑，为什么母亲没有把那个女人杀掉，而是在一旁絮絮叨叨。那个女人的味道非常刺鼻，和被幼虫胃液包裹的猎物一样。她还散发着高频的蜂鸣声。

　　她实在是太吵了。

　　伯林的身体本能开始警戒，他的皮下像是垫了某些金色颜料，它们和爬墙虎一样从他的心脏向脖子、面部蔓延，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在虫肢即将撕裂皮肤的前一刻，他止住了。

　　不……，他不应该质疑母亲，母亲做什么都是对的。

　　现在不需要警戒。

　　……

　　黎洵神色并不好看，他的眉头都快搅在一起了。周围闷的跟燃气管道室一样，原本看守在洛守真身边的人少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人守在门口。

　　这不对劲。

　　黎洵将数据整理好，插入了洛守真脖子旁的网线接入口。数据传输的很快，U盘闪动了几下就灭了，一直浸泡在冰柜中的女人也睁开了眼。

　　还未来的松口气，他就被面前闪动着雪花的电子元件吸去了注意。

　　他们面前，矗立着非常多闭路电视一样的网格小屏幕，不知道是何时被搬进来的，堆积满四周的三面墙。原本毫无动静的屏幕突兀亮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环绕影屏。

　　科幻与复古交织，场景怪诞又割裂，似乎预示着巨大的不详即将降临。

　　黎洵眼睫中阴翳弥漫，不安和疑虑织上心头。随着耳边响起沉闷的“滴滴”声，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场景还是出现了。

　　【 MvM，这份礼品贵司可还喜——】

　　原本还蹦跶的清脆男性机械音急转直下，转了个弯,那个蓝色马赛克聚合而成的表情“MvM”以一个极度夸张的角度压到了黎洵面前，要不是载体限制，黎洵毫不怀疑，它一定会贴到他面前。

　　【让我看，这看是谁。噢~天哪。阶下囚~】

　　MvM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着白色金丝眼镜的着白大褂2D糖豆小人。

　　“卡门奈特。”黎洵审视着面前的小人，面色沉的能掐出墨。见此，博士更开心了，他正想再往系统里面投点有趣的数据，却被身边人制止了。

　　【啊~，好吧。我身边的女士有点不耐烦了。那下次再见啦~祝你们返航好运。噢~不对，没有下次了。】

　　【哈哈哈，尽情享受最后的时光吧。】

　　话音落下，屏幕上出现了发射2D逃生舱的画面，似乎是担忧黎洵看不懂，博士将画面切到了实时转播上：

　　漆黑的宇宙中，一艘不小的穿梭舰显形，舰桥连廊处，面部打了马赛克的人朝着监控方向挥了挥手，以示告别。不用想，都知道他脸上的笑容有多么灿烂。

　　屏幕中的画面骤然放大，上半张脸被马赛克抹去的男人做了个下棋‘闪将’的动作：“Discovered check~。”

　　黎洵茫然了一瞬，随后他想到了什么，狂奔到落地窗前，伴随着剧烈的震颤，果然——窗外开始浮现出点点绿色。人工养殖的绿植重重砸到落地窗前，不敌坚固的玻璃，最终折成两段。垂首向下望去，宇宙中到处都是舰艇分离的碎片。除了绿植，远处还时不时飘来一些蠕动的卵……还有关在休眠仓内的克隆人。

　　他们做了什么，答案已然开门见山。

　　他们脱钩了整个舰艇的的中下层，切断了全舰唯一的供氧设施。从头到尾，他们就没想让传火者号返航。

　　黎洵以为自己会愤怒，会像疯子一样砸窗，宣泄怒火。可是他没有，乱七八糟的情绪被扫到一旁，只余荒诞的不真实感。就和他降生前一样，闷在一层看不见的羊水中。

　　他真的还活着吗？

　　某些细碎的场面一闪过，他似乎又回到了降生时，周围重影叠叠，一群身着白大褂的人围绕在他身旁。还有好几个手捧着记录表，在测试着数据。

　　【小心点，这一批……存活率很低】

　　【之前那批孩子呢？】一个毫无升变调的女性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被污染了，MD-31区域袭击事件，他们接收了过量的辐射，活不长。】

　　【……】女人沉默良久，没有回话。

　　黎洵被女人抱起，他头顶无影灯，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间，他感觉女人亲了他一下，将他抱在怀中，柔软的怀抱隔绝了一片兵荒马乱的打砸声。

　　【让我把我的孩子给你们做实验，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老娘不奉陪了！】这声音……，是这幅身体的母亲，黎洵这才反应过来。

　　一辆红色的三叉戟破墙，停在了他面前。一个身着破烂白大褂，浑身军火气的男人将他们连人带床一并薅起。

　　【抱歉，我来晚了，好在一切都来得及。亲爱的，这次我们一定会从讨厌的生活里成功逃掉的。】

　　【好。但在那之前，我们把这里炸了吧！】

　　他降生时竟还发生这种事，完全没印象。不过那个时候的父亲母亲还真是……张扬。和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某些细碎的线索一闪过，却怎么都抓不住。

　　黎洵本能地蹙眉，神色恹恹。

　　“哥哥？”

　　“哥哥！”

　　伯林晃着他的肩膀，硬是将黎洵从飘离的思绪中拽了回来。沉闷瞬间泄去，黎洵甩掉脑中荒诞的疑虑，看向伯林。

　　“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点闷。走吧。”

　　“去哪？”

　　“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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