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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姿患有胃癌是三年前的事情。
起初,她忙于工作和平常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自己吃完饭呕吐不止,腹部痛到极致,贫血频率也随着增加。
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工作繁多根本走不开,也抽不出几个时间点去看病。也只硬扛着。蒋复绕看不惯她这习性,强行把她带到医院里做检查,请假期带她去做手术。
时隔太晚,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癌症…又在后来复发了。
前几天,她解决掉吴承玉的官司后,很快就提出了离职。在自己的工作十一年的岗位上,终于画上圆了满的句号。
想着好好养病,等再去复查,所有的都晚了。当天,医生郑重地告诉林晏姿,她已经进入到胃癌晚期,熬不过几个月就有可能随时丧命。
病房内,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凝结,薄纱微微荡漾擦过地面发出“沙沙——”的窸窣声响,心电图滴答的叫着。安静到令人发怵。
坐在椅子上休憩的尹棕,脸面蜡黄,满嘴胡渣,额前的一缕碎发油叽叽的耷拉在眼前。
尹棕两只胳膊累瘫在扶手上,眼睛死死凝视在病床上,一刻也不敢闭眼。
蒋学义扶着墙,轻轻推开房门,他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略显窘态。在来之前,他做了不下数次心理准备。可真当他站到这里,尴尬的气氛蓦然而涌。
少年乌黑的瞳孔暗淡无光,面无表情。他后背上的伤很好了不少,但是走路仍是形成惯性的弯腰驼背。
尹棕粗暴地摸了把脸,酸涩着红肿的眼,扯起嘴角,笑得勉强又冷淡。
无意间瞥见看见蒋学义走路的姿势,尹棕抿了抿唇,忍不住起身欲要帮他。
“没事。我自己能来”
尹棕说:“吃过早饭了吧?先坐那。”他站起身,领着蒋学义坐到病床对面的小型沙发上。
蒋学义垂眸,沉声点点头。
“麻醉剂还没有过。没事的。”
他不敢抬头看。双眸空洞地盯在地板上。两手交叉,麻木地扣着右手大拇指两边的死皮,皮肉渐渐渗出血。折腾下肉裂口,疼到他回复了理智。
蒋学义艰难干涩的开口,眼眸黑沉。嗓音哑哑地问:“我、妈,她的病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尹棕深叹了口气,不愿再看蒋学义的表情,所幸全盘托出,“三年前,就在三年前。你上初三的时候。”
“她查出了胃癌。”
听完,他掀起单薄的眼皮,身体僵住,牙齿颤抖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目光缓缓地挪到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林晏姿,缠绕在她手背上的输液带,一圈又一圈。
他心脏停跳半拍,没有勇气再看,于是梗着脖子,扭头看向窗外。一股难言的愧疚和痛苦的情绪,持续蔓延上升。
真的,当看到林晏姿那么削弱,欲要消亡的画面。自己所有的痛恨都消散、皆空了,甚至也开始责怪自己的愚笨和莽冲。
“小义。我作为一个外人。不了解你和你妈妈之间的事情。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不能再在乎、不需要再争夺,事情都对错了。”
尹棕从抽屉里翻找出几张厚厚的化验单,和门诊病历本递给他,“你妈妈对我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医生说她的病情在恶化,胃癌晚期肝转移。她快要坚持不住了。而我只想要她健康的快乐的…渡过她所剩无几的时光。”
蒋学义握那沓子厚厚的纸张,浑身无力,心脏频率加快内心紧紧缩成一团。两只手哆嗦地翻动。翻到那张发黄的页面,他感觉自己像被巨石碾压而过。
【诊断结论:胃恶性肿瘤,病理期:……医嘱:建议定期复查。】
诊断日期:2023年3月27日
他微微喘着气,不敢再翻着看。像是被捉拿的犯人,犯的错太多,不知道要道歉什么。抽吸着鼻涕,忏悔地呜咽:“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病了这么久,病得那么严重……”
除了对不起,好像说什么也无力挽回。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活着要干嘛。怎么感觉,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错了。自己搞砸了所有。
蒋学义崩溃一溃地说道:“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尹棕说:“你不用一味的责怪自己。只希望你能明白,别再做让你妈妈伤心的事情。”
什么事情是让林晏姿伤心的呢?蒋学义在内心盘问自己许久,整个人也想了好久。
等蒋学义再仰头的时候,积攒已久的红眼眶,泪珠齐刷刷地坠落。滑过脸颊,腾空跃下,精准的打在纸张上,签字的黑墨水瞬间晕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
“小义啊。你妈妈需要转院治疗。我这边已经安排好南临的医院,会有更好的医生,对她的病进行治疗的。真的不能再拖。”尹棕边轻声说,边伸出粗糙温暖的手,轻按在蒋学义的肩膀上,拍了又拍。
蒋学义把纸张叠好,擦干泪水。身体还没有反应过来,不停地抽噎。他像是血肉耗干,灵魂抽离了般,干巴巴地问:“什么时候…我们去南临?”
“今天。”尹棕再次认真的确认,“就在今天。”
“你妈妈昨天已经把老洋房的房子挂卖了。今天下午出院手续办好后,搬家公司的人会过来。到时候我带你过去,你把自己需要的东西记个清单。”
“好,我知道了。”
别无选择。无法逃跑、逃脱,别无任何选择。
蒋学义再次垂下沉重地脑袋,眼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泪光。自己还要执迷不悟多久,摆在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条。自己还想要多猖狂?少年的那股倔强和孤勇被水泥狠狠地灌入地底,破碎不堪。
那天,少年终是向命运妥协屈服了。
飞鸟盘旋高空,经久不停。
阴沉苍穹,云郁郁缠缠,不见天日。麻雀合翅掠跃,落在枯亡的枝桠交错间。
正对的那硕大的落地窗内,璀璨亮堂的大厅内,三个少年的身影在清透的玻璃上倏地窜动,倏地静下。
徐任烦躁地把手机掏口袋,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依然没有任何信息。昨天晚上陆延文去蒋学义的家,大门紧锁,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屋内静悄悄的不露半点声音。
徐任整宿的睡不着,一夜未阖眼。
本以为是家里面的人都睡下,可当陆延文第二天早上去的时候,和昨晚的情形并无二样。
早上,市队教练带着参赛选手都到市中心体育馆,对赛道进行勘察。徐任因为没睡好,顶着个乌青的熊猫眼,整个人脑子都昏昏沉沉的,不好好看,险些被教练挨骂。
尤柏锐一眼瞥过看着魂不守舍的徐任,不满地啧啧嘴,眼里都泛着嫌弃和无语,“别看了,别看了。诶!你那小男友本心理本来就生着病,不回你消息,不接你电话,很正常啊。”
徐任蹙着眉毛,面色一沉,回嘴道:“他这个状况跟平常不一样。不对劲。”
“他不对劲,你现在又能有什么法子?”尤柏锐真的脑子要长毛了,他实在不理解徐任这是什么思维逻辑。
他忍不住高喊:“你能现在飞回去吗你?!”
徐任缓缓掀动眼皮,黑羽般的睫毛颤抖,眸光微动,闪过一道光线。他立刻点开订票软件,开始搜索当天下午最早的航班,“操…下午比完赛,得回去一趟。”
“你他妈二呀你?啊?任儿。你下午就算回去也天黑了,还见屁个面呐。”
尤柏锐说着边怒着喝了一大口可乐,脸上写满无语至极,绝望的扶着额头,“真脑抽儿啊,我们大老远从北京过来,给你加油助威。你要真走,那倒好,还真就把我们水灵灵的晾这儿啊?”
徐任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懒得抬眼。直接拿出最治他的话,“我之前就跟你说,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自己来还不满意还非得带上贺连奕。到头来,你他妈还怪我无情?”
尤柏锐翻了个白眼,面脸都是丰富的情绪,阴阳怪气道:“哎呦喂了,我去。太他妈不是个东西了吧你?”
“尤柏锐,你信不信我丫抽死你?”
“嘿,能耐了,真出息了!”
他又起身坐到贺连奕的旁边,立刻两爪按住人家胳膊,怒气冲冲,“老贺,你他妈看看他什么态度!?走走走,退票去,退票去!”
徐任无语地扯着嘴角,直接转账给尤柏锐几千块钱,“行啊,我包你们飞机票。满意吗?”
“满个鸡毛!还飞机票?我又不是掏不起这个钱。你当我穷鬼吗?”尤柏锐脑子一转,俩眼直冒星星眼,贱笑说:“你小舅大前年在 Prop store拍下了复仇三里面拍摄道具,那个无限手套的珍藏品么!你送我呀?我也想珍藏珍藏——”
“或者,你卖给我也可以啊!”
“?”
贺连奕开口道:“这里是酒店大堂,不是东华菜市场。您二老多少注意点吧,赚钱可以带我,丢人的事儿别拉我。”
尤柏锐:“……”
徐任:“……”
贺连奕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喝了两口杯中的卡布奇诺。真心为徐任感到心累又无可奈何,微微扬起眉毛,“任子,你可别忘了今天是要比赛啊。赛前三个小时还要检录,你先回楼上房间看看自己的装备齐没齐没吧。至于票的话,我帮你订。”
“我——”
徐任刚想反驳,贺连奕就打断他,“大爷啊。这次市级比赛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你没拿到成绩,就冲叔叔那德行铁定不会让你再学。指不定这个星期,就得跟着我们一块儿到美国。”
“排名靠前,是有机会进省级比赛的。”
徐任深吸一口凉气,“我知道。我只是——”
贺连奕自然地替他接了下一句话:“你只是放心不下他。”
贺连奕深知徐任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论千百次,他都不改。就像是渡劫,谈恋爱总是爱得太深,付出最大的能力,毫不顾及,毫无保留,最后飞蛾扑火,千疮百孔。
下午,尹棕在安排好医院护工后,带着蒋学义驱车前往老洋房。
天气稍有凉风。蒋学义套了个薄褂子,他再次站在这个房子里,空荡荡的屋内飘满寒气,仿佛还剩下前日尖锐的争吵声。
蒋学义,愣了愣,恍然天花板掉落的细碎的墙屑飘逸而落。他定睛一看,榕树光秃秃的怪异的很,枝叶一晚上全部掉落了……又是一年,不见秋啊。
纤长的睫毛微微发颤,眼底溜过几丝泪光。看着搬家人员,把所有的家具,装饰品统统收进了纸箱。一瞬间,撤销所有。内心五味杂陈。
尹棕从门外走进来,把手中的树懒玩偶递给他,“它身上沾了些灰。等回去给它洗洗吧。你的房间我等下叫工作人员上来,把你要用的……”
“麻烦了尹叔。我自己来就可以。”蒋学义忙插嘴道。
蒋学义接过树懒,抱在怀里,轻轻拍去脑袋上的灰,半空中的粉末戛然发散,转瞬即逝。他温柔地用手揉了揉它的耳朵,它不说话,沉默着。
“好,我理解小孩子恋旧。你想再待久点也好,带过久都没有问题的。”
蒋学义摇摇头,“不用不用。我很快就会收拾好的。”
他红着眼,在几番欲言又止下,鼓起勇气,问尹棕借了手机。
蒋学义道谢后,径直走向进自己的卧室,他伸手,抽出架子上用保护壳照着的飞机模型,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面上。
上面的黄色便签纸上,徐任正正经经地写到:
生日快乐,树懒宝宝。
他慢慢侧着身,又从抽兜里翻出了笔和画本,坐在桌前,反复看自己在上面画的飞机机型。苦涩一笑,道别了七岁的自己。
从中撕出一张纸,想了好久,迟迟没有落笔。
在信里说什么好,说自己别无选择吗?说自己去南临也身不由己吗?告知他自己的妈妈接受不了同性恋,他们在一起是没有结果的……
他不禁回想起,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劝告自己。
就像他朋友说得那样,自己和他完完全全就是两路人。
当自己站在林晏姿的病床前,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抓不住徐任的手了,所有的事情都无力回天。
他真的没辙了。
徐任的桀骜不驯,意气风发,遇到任何问题都能够轻松解决。在自己眼里,他总是璀璨夺目的。总是令人骄傲的。一个特别特别优秀的人。
蒋学义透过徐任,看见的是自己身上从未拥有过的品质。这样的人,始终是普通人渴望渴求,而留不住的……
蒋学义清楚,徐任的世界就是一个界限。低端的人很难往上爬,顶层的人永不愿低头怜爱。
即便是有爱,可这样不平等的爱,不健康的爱,是永远不会长久永恒的。
可真的,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和出路在哪里。他知道徐任值得更好的。但,自己还是很喜欢他。
谁又懂他的不舍得。
徐任,我又拿什么去爱你呢?
几十分钟过去了。来来回回,他写下好几张。可都不如意,垃圾篓里的纸团很快就溢满出来,蒋学义揉了揉干涩发热的眼睛。胸口闷疼,他咳嗽了几声,最后两段落笔。
那只树懒玩偶,是送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很抱歉,来不及告别,也无法再参与你接下来的人生。我幻想过很多,关于和你的未来。但现在,我不得不离开。真庆幸,能在十七岁遇见你。
真希望,你能一辈子都顺风顺水,遇见你的人都很爱你。
徐任,十八岁生日快乐。
望你一切都安好,岁岁平安,勿念。
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最爱你的人:蒋学义
一共十一页纸。
他摁开手机,看了眼时间。拨开了通讯录键盘,每输入一个字儿。蒋学义的手就不停地抖冒虚汗,肩胛骨不停发颤。他攥紧手,手指尖嵌入肉里,最后拨打了那通电话。
那边声音很嘈杂,听着很热闹。徐任看了眼来电显示,眼睛终于闪起光亮,立刻着急地喊道:“学义!是你吗?”
“怎么不出声儿啊,嗓子疼?干嘛呢,猫一样的。”
那声音让蒋学义愣出了神。眼眶承受不住,他紧咬着嘴唇,不让泪眼掉下来,身体像是筛糠般的抖动。
他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听见徐任的声音了。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他调整呼吸,刚要开口:“……”
倏忽间,风声呼呼刮过,广播播报的声音异常的清晰,“男子三千米高中甲组第一名,徐任。”
蒋学义现是怔住,豁然一笑。夹杂在笑容里的泪水,砸在皱巴巴的信纸上。
太好了…是第一名。
太好了……
徐任是第一名,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你…不想说话是吗?行,不说话也成。”徐任微微弯眼,轻哼着调调。正当意气风发的少年,荣得桂冠。更是藏不住,掖不住的骄傲。
“托蒋学霸的福,拿第一了!”
蒋学义带着浓厚的鼻音,轻嗯了声。
徐任瞧见教练在冲他招手,他气喘吁吁的单手拧开矿泉水盖子,咽了几口,便神情不爽地朝跑道那边跑,边耐心说道:“我下午六点的飞机,我早点到,你在你家乖乖待着。到我回来,带你去吃一家口碑还不错的泰餐馆,之前阿文推荐他们家的菜……”
几秒后,蒋学义艰难地开口说:“算了吧,徐任。”他无奈地求着他,“真的,算了吧。”
徐任预感不对劲,音色渐冷:“为什么?”
得不到回应,着实令人抓夸。他皱起眉毛,脸色瞬间黑下,眼神极其冷冽,语气不爽,“为什么算了吧。你什么意思?别的时候不想吃可以,但这是庆祝——”
“……”
蒋学义深吸了一口气,面部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着。喉咙里万针穿刺,仿佛嗅到几丝铁锈味。他一逐字逐句说道:“徐任,我们分手吧。”
“你说什么?”话筒里,还隐隐约约传来徐任恼怒的嗓音,“蒋学义,你再他妈说一遍!?”
蒋学义说完,滚烫的眼泪,终究是跳出了眼眶。再次坠落。
他紧紧咬着唇,把电话音源口挪远,才敢发出呜咽声。他不再敢听,虐弱的挂断了电话。“咚——”的声响,手机搁置在冰冷的桌面上。
那刻,他觉得自己骨头都散架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缓了好久。
蒋学义把这封信装入信封,赛到了树懒的怀里。希望徐任发现它,理解自己的离开,又希望他这辈子也不要发现,不痛恨自己,不再纠缠自己。
他用一个帆布袋把徐任曾经送给自己的所有东西,都装了进去。
准备把这些东西打包好,送回壹德公馆239号,也算是完璧归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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