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相逢(下)
数日前,正是重九佳节。
滑州白马驿内,黄白交错的篱菊绕着亭台开的正盛,散发出淡淡的幽芬。
亭台正中的石桌,摆放了一壶酒,和一杯泡着菊花的清茶。
放茶的那一侧,自然是为早已戒酒的岳飞预备的,另一边虚席以待的,则是趁河东稍安,来当面商议军务的吴璘。
岳飞与吴璘从前合作甚多,书信往来频繁,算是大将中头一份的要好。因此岳飞兼任川陕宣抚使,成为吴璘的上司后,吴璘虽有争竞之心,却无不服之意。
然而纵使神交已久,对面相见,竟还是头一次。
饶是岳飞,也难掩心中的喜悦,从石凳上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将走进院中的吴璘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吴璘亦是心绪激动,却不上前,先在原地站定,一叠声地告罪道:“下官至今才来述职,还望相公恕罪。”
原本岳飞还驻扎在河阳时,他便该去当面述职的,只是叫河东零零碎碎的战事耽搁了,如今被岳飞急信催促,才不得不追到滑州来。
思及信中急切的口吻,吴璘不禁有些忐忑,生恐岳飞着了恼。
岳飞却只是笑着摇摇头:“唐卿来的正好,再晚些,怕是在军中见不到我了。”
吴璘这才明白岳飞着急的缘故,安下心来,穿过丛丛花簇步入亭中,衣上已沾染了许多细长的花瓣。
“五哥实在好雅兴。”他抖着袍服笑道,改了称呼,又顺口问起:“听说官家亲率大军到了京东西路,你道过些时日不在军中,莫非是官家召见?”
岳飞却不置可否,只是示意他坐下,大有要详谈之意。
吴璘心下纳罕。不过到了他这个地步,养气功夫都是十成十的,岳飞不说,他也不急着开口询问,先落了座,自斟自饮上一杯酒解渴。
“好酒!”才喝上一口,吴璘就称赞起来,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向岳飞调侃道:“可惜五哥不肯饮酒,竟忍心辜负这样的佳酿。”
岳飞的笑里带上几分得意,戳着酒壶道:“这是我们汤阴的酒,唐卿喜欢便好。我如今虽戒酒不饮,年少时却不知喝过多少。”
吴璘这才想起岳飞的家乡是相州汤阴县,正在滑州以北,因问道:“五哥不回家去看看?”
岳飞的家人自然早不在汤阴了,可毕竟生于斯长于斯,难道就不想念?
“相州并无女真大军驻守,一支偏师前往足矣,姚政主动请缨,我便让他去了。”岳飞说的平静,气息里却不无遗憾。
吴璘失笑:“这是要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岳某倒是没有先贤的无私,不过是兵贵神速,无可奈何罢了。”
“为了抢在兀术之前,拿下大名府?”吴璘猜测道,思及此,不禁抱怨起来:“既然还有这样的紧急军情,官家何必还非要在此时召见五哥?”
岳飞知晓吴璘对朝廷一贯无甚好感,也不纠正他,只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菊花茶,才徐徐含笑道:“我何尝说过官家召见我?这可尽是唐卿自说自话。”
“那?”吴璘一时有些迷惑,岳飞一厢说晚些不在军中,一厢又说有紧急军务在身,任如何想,都是自相矛盾的。
却听岳飞又道:“突合速与赛里郎君如今都在大名府接应兀术。阻止其与兀术会师,确实势在必行,不过那是王贵与岳云的任务,不是岳某的。”
伴随着话音落下,一道灵光在吴璘脑海中炸开,将他劈的汗毛倒竖,浑身战栗,他满身鸡皮疙瘩,锐利的眼神不闪不避地看向岳飞,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相公莫非是想——直捣黄龙?”
“有何不可?”
岳飞的语气依旧淡淡,仿佛口中的不是一个疯狂的计划,而是按部就班稳打稳扎的部署。
“可是,可是,”吴璘平生头一次如此张口结舌,“相公身负重任,难道要亲身犯险?”
此时直捣黄龙,自然不是用正兵收复黄龙府,无非是带上一支数千人的轻骑,成为扎入金国腹地一把匕首,把女真人的后方搅个天翻地覆。
至于什么粮草后勤,援军支持,当然也不可能做指望,只能自行补给。是刚出师就折戟沉沙,还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归国,大抵是要听天由命的。
比计划本身更让吴璘无法想象的,是岳飞身为大将,竟然打算抛下大军亲自执行——就算他派岳云去,也更合乎吴璘的猜测些。
“唐卿,”岳飞的笑意始终挂在脸上,“这番亲身犯险云云的话,想必许多人也对你说过吧,你怎的还拿来劝我?”
吴璘自己到战场上,也是屡屡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的,可他此刻劝岳飞,却半点不脸红:“我与相公的职权轻重,不可相提并论;此事与阵前临敌,又不可相提并论。”
岳飞再次低头,啜饮下一口茶,待抬头时,面容间已染上了坚不可摧的威严。
“岳某若惜身,便无德无能当此职权之重。”
“直捣黄龙,非岳某不可!”
他在人前一贯谦逊,但心中向来自矜。
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满天下的武将,不论是同僚是下属,什么韩世忠吴璘刘锜也好,张宪牛皋岳云也罢,都比不上他的智勇仁信,比不上他的坚韧不拔,所以,此等不可能之任,非他不能成!
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他在,才会有直捣黄龙这样疯狂的计划。
青瓷茶盏落在石桌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吴璘情知无法说服眼前心如铁石的大将,却乍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官家允准五哥去了?”
据他所知,如今这位官家,对岳飞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盟友般的依赖,如此,官家难道会放任自己的倚仗去犯险?
岳飞摇头:“官家与我自便之权,事情机密,时机又稍纵即逝,来不及征得官家同意了。”
况且比起只有道听途说的吴璘,他对赵谅的了解要多上许多,情知官家绝不会阻碍他的任何一个决定,即便是出于好心。
吴璘看错了,官家就是信任他,完全没有因由地,近乎盲目地相信他。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此时对面的人是官家,就只会兴奋地和他计划该如何配合行动,甚至不会升起半点失败和死亡的担忧。
他曾经听薛弼说,官家得知他有眼疾时,惊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仿佛把区区疾病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意外——以此推测,官家似乎都没有把他当作人来看,乃至于想不到他还会有人会患的三灾九病。
他为此在心中涌起过无数奇异的猜想,可无论哪一种,都只能埋藏在心底,更不好与面前忧心忡忡的吴璘在这个话题上深谈。
不过有些关于官家的事情,却可以稍稍与吴璘说说。毕竟岳飞深知,不论官家怎么看,他也终究是人不是神,倘若一去不回,总不好留下一堆君臣不和的烂摊子。
“唐卿,你可知,为何我从前不曾打算过,直到近日,才下定决心要去直捣黄龙的?”
“下官洗耳恭听。”吴璘约莫是见岳飞不肯听劝,有些道恼,言语间生分了许多。
“因为岳某收到官家在淮西大败兀术的消息。”
只有官家能够独当一面,确保中原不会重新落入金兵手中,岳飞才敢真正豁出性命,也才能承受自己的死亡所付出的代价。
可吴璘却皱眉道:“我听说,这是张太尉和杨殿帅的功劳。”
岳飞笑而不语,眼神戏谑。
他们都是老于行伍的大将了,如何不知用人识人,亦是指挥者重要的本事。官家能把人心收拾起来,信可信之人,摒弃扰乱军心之言,在眼下,也算够用了。
吴璘如此说,不过是对朝廷有偏见罢了。
“五哥,你实是个大度人。”
吴璘被看的发毛,幽幽叹息道。
若论遭朝廷戕害,谁也及不上岳飞受的苦,换作他,对御座上这位赵构的侄儿,莫说悉心辅佐,不想方设法把人拉下皇位,便已是宽仁大度了。
岳飞也猜到他心里大抵盘桓着什么逆反的想法,无奈道:“唐卿,无论如何,看在中原百姓的份上,你往后仔细听官家调遣。”
“那倘若官家下金字牌要我撤出中原呢?”兴许是半日间,心绪波动太大,吴璘没忍住张口讥讽道。
他与岳飞在绍兴年间都收到赵构撤军的金字牌,如今犹自耿耿于怀。
“岳某可以担保,绝不会有此事!”
吴璘本是一句嘲讽,听岳飞如此信誓旦旦地替官家保证,反倒不好继续发泄怨气。
他长叹一口气,将酒盏倒满,举杯对岳飞道:“既如此,我听五哥的就是。且祝五哥此行能够凯旋!”
“多谢唐卿的美意了。”
岳飞举起茶盏与他相碰,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吴璘又倒上第二杯酒:“我曾听过传言,五哥与麾下的将士说,若打到黄龙府时,便要与诸君共饮,可有此事?”
岳飞点头:“有。”
“那此去是不是就要破戒了?”
岳飞不料他有此一问,不觉失笑,笑过后,又昂起头,豪气干云地应道:“是!”
“还真是可惜,可惜那时我不在,却不能与五哥共饮了。”
吴璘神色黯然,手中溢满的酒杯却迟迟没有举起。
岳飞心道不好,果然便听吴璘道:“既如此,却不知五哥今日,可否先为我破戒?”
岳飞:……你劝酒的套路怎么这般深?
他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更怕的是,今日吴璘拿这个由头来劝酒,明日倘若被旁人知晓,他总不好厚此薄彼,要是都答应,岂不是到黄龙府前,就先喝的酩酊大醉了?所谓的酒戒,也成了笑话。
似是看出岳飞的顾虑,吴璘又道:“五哥放心,此处没有别人在,我不过是想与五哥喝一杯罢了,不会拿出去吹嘘的。”
“好。”
岳飞踟蹰半晌,终究还是无奈地应下了。
许久未曾尝过滋味,他只倒了浅浅半盏,美酒入喉,依旧是少时熟悉的气息。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在相州做游徼,使酒不检的日子。
那时候的相州街市,人流如织,繁盛太平。还没有几个人知晓岳飞的名字,他走街串巷,挑挑拣拣买上几坛酒,与王贵姚政他们擅离职守,偷偷到河边痛饮一场。
最大的烦忧,不过是回家后母亲的责备,和妻子刘娘子的抱怨罢了。
有从北方归来的客商,在路边向他们讲起契丹人和女真人的战争,讲起女真人的龙兴之地黄龙府。
远在天边的故事,与说书先生口中的三国,也并无什么差别。
曾几何时,他在醉人的酒香中伴着客商的故事午睡,暗自决心,有朝一日,他也要踏足那远处的山与水。
插入书签
宋代按排行都叫x哥,不分年龄大小,吴璘其实比岳飞大一岁。
按说法,岳飞前面有四个哥哥都夭折了,所以朋友一般叫他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