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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大人」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变幻无常,湾东是座三面环山的小城,夏日里暴雨匆匆来去,那条贯穿城市东西方向的津江便时而清澈时而浑浊。近些年道路规划、市政改革、高楼新建、广场修缮,城市大概是年年都不一样。湾东的街道两旁,沿着与津江几乎垂直的湾东大道,阳光反射在东边的国贸大厦外的蓝色玻璃,市区图书馆楼顶建了一个飞碟建筑;西边的老街拆迁动工,人民医院B区规划完成,红旗广场附近的新体育馆也大致落成。八月开始,就连新修起来的塔山区三期工程也竣工,公交车站由塔山站改为了移民广场站。
暑假来的稀疏平常,池岁星已经过了那个在乎成绩的年龄,班里的暑假作业也不会说考到满分就不用再写,小孩拿到成绩通知书的时候都不像上次那样雀跃。八月时,移民广场站的大巴车络绎不绝,许多小孩跟在大人身后,好奇打量那几栋新建成的居民楼。
池岁星还坐在牛老板的小卖部门前,那些移民而来的,拖家带口,行李用麻袋装了好几袋,不管男女老壮,都拖着一袋,还有的双手抱着骨灰盒,褐色的小匣子好像都被八月的烈阳晒得发黑。
毛文博看着池岁星好奇的双眼,要是以前他绝对上前去,随便找一个看着同龄的小孩问“你们从哪来”“我叫池岁星,你叫什么”“我帮你一起搬”,之类的。只是池岁星现在内敛许多,只在远处悄悄看着。
还没等小孩有太多时间去结交新朋友,或是在邻里淘气时,池建国便告诉小孩,全家都要回老家一趟。
巴渝夏天的雨多,来去匆匆,一来整个村便心慌,要去收正晒着的谷子。爷爷心急,收粮摔了一跤,如今正在川南的医院里治疗。说是骨折,要休息许久。
老一辈人都信伤筋动骨一百天,奶奶在医院陪护,陶源村里的鸡鸭猪鹅、菜地黄花便没人照顾。这次回老家去看望照顾爷爷,池建国还有工作,只去几天便回来,而文丽萍与奶奶陈惠轮流照顾爷爷,打理农活,小孩便在一旁干点力所能及的事物。
毛文博自然是跟着去的,小孩都不用像上次那样求着池建国带毛文博一起,两小孩睡前收拾好行李,这次要去许久,估摸着暑假结束才回来,因此带的行李也多,两人得一起才拿得动。
池岁星并没有过在陶源久住的经历,他也并不喜欢陶源的农村房子。旱厕臭气熏天,床边不时有比他手还大的蜘蛛,做饭时烧大锅灶,整个屋内又闷又枪,能带给小孩些许安慰的,大概只有看家的大黄狗和在后院懒洋洋晒太阳的三花猫。
客运车里颠簸,夏天的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毛文博不会晕车,尽管客车走的老路,弯弯绕绕,但夏风拂面,总归不闷,只是热。车里的窗户旁都有窗帘,为了吹风透气,毛文博跟池岁星位置旁的窗帘大开着,八月毒辣的阳光便直晒在毛文博身上。阳光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只好拿手或者扇子挡住,车外的山连山,水连水。下陶源像是毛文博小时候坐船下南粤,遇上风浪时,船舱里便摇摇晃晃,颠簸陡峭。
毛文博眯着眼,眼前的景象是很熟悉的,到处是山,山下是水,渝地的景象大多都是这样。山间田里有农人开垦出来的良田,从山顶引下来的活水在沟渠中肆意流淌,下车翻山越岭后,便是山中低洼平地里的小村。
已经许久没有照料的小屋结起蛛网,池建国拿着钥匙打开房屋,跟文丽萍一起戴上围裙,整理起家务。老家的房屋是旧时建的,农村这种自建房宽敞,冬暖夏凉,大多都有二或三层的小阁楼,逢年过节,走亲戚串门,也都住得下。
暑假的小村,最多的不是老人,反而是放了暑假的小孩们。大人都在外务工,村里的老人被子女接到城里,或是在村里等候死亡,陶源这座小村的人渐渐变得越来越少。毛文博在屋里跟着文丽萍做家务,池建国则把池岁星带上山去砍柴,一边教导说等几天自己走了就只有池岁星一个人砍柴了。
“那妈妈呢。”小孩问道。
“妈妈做饭。”池建国说。
“还有哥哥。”
“哥哥去送饭。”
“我也要去。”小孩倔强,“我让哥哥跟我一起。”
“你们天天跑车费不够。”
小孩思索半天,“那我烧火。”
陶源的后山上是一片竹林,郁郁葱葱。以前池岁星回老家过夜时,夏天晚上的山风吹得猛烈,把竹林吹乱,竹叶摩挲出莎莎声响,吓得小时候的池岁星都不敢睡觉。山后是月亮,大山的剪影配上那竹林的嘶吼照耀,仿佛一头吃人的妖怪,像是小时候爷爷给他讲得熊嘎婆的故事。这故事毛文博并没听过,在川渝地区的老辈子嘴里,她便是一切拐卖儿童、杀人作恶的集合体,把小时候的池岁星吓得不敢出被窝。
池建国没教小孩砍柴,他只是把池岁星拉上山遛一遛,免得他在屋里捣乱。小孩跟池建国坐在灶台旁,点火烧饭。灶台里的火苗邪人,夏天又热,小孩坐不住,不一会儿便跑出去,跟毛文博到村里玩去了。
村里有口露天的老井,为了井水不被污染,井口处搭了个小凉亭,亭中便是这口老井。村里人平时吃水用水,都是从这井里来。夏天井水凉快,什么西瓜苹果,都往里丢,过一会儿捞出来便像是在冰箱里冻过似的。
只是现在,凉亭里没有人,井里有几个西瓜,池岁星不敢捞,怕是别人的。
临近正午,夏天务农的人多会选择早晨把一天的农活做完,早上四五点钟起床,是常有的。那会儿太阳还没出来,正是一天里最凉快的时候,等做完农活,太阳出来,刚好回家做早餐。要是家里还有小孩,刚好也可以叫醒小孩一起吃饭。
池岁星在凉亭里歇息,一路走来,太阳把小孩脸上晒得通红,凉亭中央的古井漫着凉气,凉亭周边是石凳台阶,还有些刻着象棋棋盘。天高云远,留守在家的儿童不必担心打偏东、收谷子,池岁星远远地就看见有其他小孩跑到凉亭来玩。
“你又来啦。”那人走近后说。
池岁星见他眼熟,一时想不起名字,只好朝他挥挥手。池岁星与他去年见过,那会儿他还跟池岁星差不多高,现在比小孩高了,只是还比毛文博矮一点儿。皮肤黝黑,身子健硕,像是才剪了头发,像个小光头。穿着洗得发灰的白褂子,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随着小孩走来,摇晃不止,反射阳光又不断闪着。
“我还以为你们暑假不来呢。”海螺擦擦鼻子,漏出两颗大门牙,朝小孩笑着。
池岁星忘了他叫什么,出于礼貌,朝他挥挥手,“爷爷生病了,我们才来的。”
海螺径直走到凉亭中间的小井,拿着桶,系了跟绳子在上边。
“下面的西瓜是你丢的哇。”池岁星连忙凑上来,虽说凉亭里比外面凉快些,那会儿还不是人人家里都有空调,老旧的风扇用尽全力也不能让气温凭空降下来。
“嗯。”海螺点点头,“这几天村里都没什么人。”
木桶连着西瓜和水都捞了上来,海螺一个人拉不起来,把绳子一头缠在井旁的桩子上,一边拉着。池岁星见状跟毛文博上前帮忙,池岁星不知道该从哪接话,只好顺着海螺的话往下说,“为什么没人。”
海螺把桶里的西瓜拿了出来。西瓜不大,一个桶里能装下两个。他把西瓜拿给池岁星一个。
“都去城里打工了。”海螺这才说道,“我爸说带我去城里一起住。”
他没理会池岁星接不接,也没考虑到那个西瓜对小孩来说实在太大,得毛文博来才能抱得动,海螺只是继续说着:“我不想去,爷爷的麦子还没收、苞谷还没麻(搓)。”
池岁星本想说“麦子而已”,城里生活很好,他去年还在景星乡的时候是万万想不到的。水龙头不会停水,不用隔三差五去井里挑水吃;也很少停电,景星乡时遇到暴雨,闪几次雷,那大概是要停电的;广场下老是有聊天健身的大爷大妈,虽然少了顶着信息锅的——电视上说那是迷信——可单元楼下还是隔三差五聚起一群老婆婆,一边打毛线一边攀谈。池岁星并不讨厌这种气氛,他反而很享受,早晨上学下午回家,或者放假时出门遇见他们。
“星星又长高啦”“又跟哥哥出门啊”“今天来婆婆这吃饭”之类的话,小孩经常听。虽然在景星乡也是这样,可要是让池岁星住在周家坝,那儿的人少,住户们都分散开,便不能走街串巷似的,各家到处跑了。
小孩心里想法很多,城里还有公交车,他放假的时候跟毛文博一起坐过一次环江公交,从塔山一直到南江新区,几乎绕了湾东一大圈,车票全程两元。
池岁星还没来得及说,海螺自顾自接着话:“不然下半年就没吃的了。”
“我们帮你。”
毛文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他问道。
毕竟池岁星今天才在老家干完活,虽然他也没做多少事情。
“不用。”海螺说,他都担心小孩这细胳膊细腿的会被麦子压垮。
池岁星倔强,“不然我就不吃你的西瓜了。”
这一下把海螺也弄得尴尬,他双手还抱着西瓜,被井水的冰凉冻得刺骨,“好吧。”于是他赶忙往亭子外走去,好让身上暖和一些。
“你们先把西瓜抱回去。”他回头说道。
池岁星抱着充满水渍的西瓜,身上湿透,在毛文博的帮助下,抱着西瓜往回走。好在这段路不长,海螺一个人把另一个西瓜抱着,看不见人影,空荡荡的乡间小路只有小孩的凉鞋踩在沙土上的回声。
池建国刚把柴火堆起来,文丽萍还在做清洁,前者从前门到院子歇凉,“从哪拿的西瓜。”
“那个哥哥给的。”池岁星仍旧没想起名字来。
“谁?”
“海罗。”毛文博补充道,“我们去凉亭的时候遇到他。”
池建国让小孩把西瓜放在桌上,他蹲着马步,气沉丹田,手掌做剑似的,要往西瓜劈去。在池岁星略显羡慕、惊讶的眼神里,池建国的手又突然停在西瓜面前。他食指拈花,往西瓜上弹了个脑瓜崩。这段动作流畅迅速,快到池岁星都没反应过来,西瓜便从被弹到的地方裂开来,碎成两半,鲜红的西瓜正是翻沙瓤的时候,黑色的西瓜籽整齐排成一个椭圆,汁水顺着桌面流淌,映出小孩满面红光。
“哇。”池岁星惊呼起来。
“别吃太多,等会儿吃饭了。”
文丽萍不太会用大锅烧饭,且大锅是用灶台烧柴火,受热不均匀,等会还要坐车去城里给爷爷送饭,饭做得很早。陶源的其他房屋还在乡间宁静夏日里沉睡,池家这边飘起炊烟。
夏天的渝地黑的晚,过了夏至后晚上七点多天还是亮着,毛文博早早就带着装好的饭盒,去医院送饭。
“我也要去。”池岁星连忙喊道,“万一哥哥被熊嘎婆抓走了怎么办!”
池建国自然知道这是大人们编出来吓唬小孩的,天还没黑。九十年代的川渝,拐卖频发,于是乎这个故事便应运而生,在小孩心里筑起一道心理防线。
池岁星如愿跟毛文博一起上了车,两人坐在车上,毛文博才止不住问道:“熊嘎婆是什么。”
“你没听过呀。”池岁星抖了抖,“很吓人的。”
他伸出双手,装作妖魔鬼怪,讲起故事来,“爸爸妈妈要外出打工,便让姐姐和弟弟去外婆家住,但是这个外婆已经被熊妖吃掉,它穿上外婆的衣服,假扮成外婆。”
“姐姐弟弟看不出来吗。”毛文博问道。“外婆的手毛茸茸的”
“那是外婆刚刚烧柴火不小心抹到的。”池岁星连忙找补,“天上在下大雨,屋里面停电了,然后外婆把蜡烛吹灭,不让他们看出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姐姐就听见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小孩声音越说越沉,就连身子也扑到毛文博身上,朝他说着悄悄话。
“姐姐问:‘外婆,你在吃什么呀。’”小孩夹着声音,故意装成女孩,然后又扯着嗓子,换成沧桑的外婆,“‘外婆在吃胡豆,你要不要吃’。”
“就在这个时候!”池岁星突然跳起来,毛文博没被故事吓到,倒是被小孩吓一跳,“轰隆!外面打雷了!”
他好像被自己讲的故事吓到,缩到毛文博怀里,“姐姐看到外婆手里吃的不是胡豆,而是弟弟的脚指头!”
毛文博听完,不由得把池岁星搂紧了一些,身上冒出一层汗珠。小孩哈哈大笑起来:“哥哥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没有。”毛文博连忙推开小孩,“然后呢。”
“不知道。”池岁星说,“我觉得姐姐也被熊嘎婆吃了!”
小孩立刻冒出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一路上他都在说要怎么“打败”熊嘎婆,说是用火烧、报警、叫村里的大人来。
“到站了。”毛文博打断小孩的话,
陶源村离县城石角镇并不远,十几分钟的车程。说是医院,其实并不是,只是石角镇的卫生所。一栋四层楼的小建筑,是近些年新建的,大门立着“石角镇卫生所”六个大字。
爷爷在二楼的病房里,婆婆刚从外面打水回去,撞见小孩。
“池狗儿诶。”她问道。
池岁星知道这是在问池建国,婆婆特别喜欢叫这个“小名”,不管叫儿子还是孙子,要是两人都在,默认叫池岁星,要是缺了一个,便是叫缺的那个。老一辈觉得贱名好养活,小名全是些“铁蛋铁柱狗儿傻儿”之类的,虽听起来难听,老辈子们叫起来却很是亲昵。
“没来。”池岁星说道。
“他不来让你们来?”婆婆接过饭盒。
“嗯。”小孩点点头,眼神真挚诚恳。
“好了好了,早点回去。”婆婆连忙吆喝小孩回去,免得赶不上车。
池岁星从婆婆身边窜过去,“我去看一眼爷爷。”
卫生所二楼不大,只有一条走廊,两边是病房,从走廊这头跑到走廊那头,只要十几秒,在中途小孩便看见爷爷,他躺在床上,左腿打着石膏。
“爷爷。”小孩还没进来便在门口喊道,“你什么时候好啊。”
池时华见小孙子来,自然十分高兴,逗逗小孩说:“你多来我就好得快了。”
“那我天天都来给你送饭。”小孩说道。
他又怕小孩累着:“那还是别天天来了,让爸爸来。”
“爸爸要回去工作。”
“那让妈妈来。”
小孩一阵思索,“让妈妈来的话就是我和哥哥做饭。”
“没事。”爷爷安慰道,“星星做得肯定很好吃。”
他知道那是爷爷的说辞,小孩把头一撇,忽然能看见天边晚霞,黄昏的橙色光芒照着病房窗台,他好像恍惚间长大了,放在以前,断然想不出爷爷这句话是在安慰自己,他只会觉得自己做饭很厉害。
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孩跟毛文博回家路上问道。
毛文博没有手表,早知道暑假就让毛健全买一个了,看时间方便很多。
不知道。他看看天空,天有些暗了。八点多钟。毛文博说道。
但池岁星想问的不是这个,就连小孩自己也不明白要问什么。后来他才知道,那会儿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九九六年,一个在他记忆里灰暗,也闪着光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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