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一只恶鬼

　　晚上就近去蔡思秦的房子住，姜烟上厕所出来，路过客厅的时候被眼前的夜景吸引了目光。

　　她去倒了一杯热水，披着外衣站到了阳台上，俯视着霓虹和万家灯火。

　　心中的情绪很复杂。

　　姜烟觉得自己失去了干劲和目标，过去的日子里，她认真生活，学习，交朋友，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好不容易要上大学了，她本以为自己即将迎来更广阔的人生，可是突如其来的事故和休学给了她一段空白。

　　蔡思秦在往前走，谁都在往前走，而她却似乎莫名其妙停留在了原地。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一直清晰的人生突然马赛克似的，有了一段模糊的时光。

　　她记不清自己出车祸的具体情况，甚至六月到八月那段打工的日子在她脑海里都有些模糊而梦幻。

　　好似缺了什么，又好似多了什么，可一切又似乎都很正常。

　　姜烟喝了一口热水，眉目间都笼罩着担忧。

　　车祸不会把她脑子给摔坏了吧？

　　比如现在，她看了看手机，十二点了，对于高中生来说也该睡觉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很忙碌才对。

　　可她能忙什么，反正以前就是忙学习呗。可这听起来也太枯燥了，姜烟隐约间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不是那么枯燥的。

　　其实事情都发生了，她现在恢复得活蹦乱跳，还有一年的时间攒钱，兴许能把大学四年的生活费都攒够了，好事！

　　人就是不能太闲！

　　理智回想疏导自己一番，姜烟安心回去美美睡觉了。

　　她走了，远处住宅的灯也灭了，夜越深，楼下的霓虹越亮。

　　江源在阳台上努力显现出人形，龇牙咧嘴一番动作，他小心翼翼去碰旁边盆栽的叶子，手却无形穿了过去。

　　该死，碰不到！

　　江源垂头丧气。

　　他这段时间越来越不好控制魂魄和肉身的形态转化了，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恶鬼。

　　转身往回走，路过客厅中央，他满脸阴霾地踢了一脚茶几。

　　“砰——”一声巨响，茶几碎成了渣。

　　关键时刻掉链子！

　　江源心里暗骂，随即跳脚抱着右腿慌张地往卧室门看去，听见开门的声音，他火速闪走。

　　客厅的灯被啪地一声打开，姜烟和蔡思秦站在门口看着碎裂的茶几目瞪口呆。

　　蔡思秦哆嗦着嘴：“什么情况。”

　　姜烟也哆嗦：“不知道啊。”

　　按理说，她胆子早就大得不行了，可遇见这种事——家里的茶几半夜炸了？谁还会保持沉着冷静啊！

　　两个人连夜去隔壁开了个酒店。

　　.

　　时间一晃，又是一个秋冬春夏。

　　今天是20XX年6月8日，全国高考的第二天，也是最后一天。

　　南明市进入了闷热的雨季，在这许多少男少女的大日子里，天工依旧不愿作美，从中午开始，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到了傍晚，雨水已停，只地面上有些地方坑坑洼洼积着水。

　　从长松地铁站出来，一只皮鞋不谨慎地踩中松动的砖块，看到跳上点点污水的白袜，主人惊呼一声，随即赶忙跳开。

　　穿着休闲的浅蓝色衬衫，灰色半裙，包里的纸刚才用完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擦的。姜烟今天心情很好，这点小插曲还不足以让她忧心，索性跺了两脚，让水滴从皮鞋上坠落，然后抬步往公交站的地方而去。

　　出车祸一年，前两个月的时间姜烟有些迷茫，总觉得脑子雾雾的，等蔡思秦上半个学期读完，过了年，她才完全调整过来。

　　她辞去了便利店的工作，去南明大学附近应聘了一个新媒体助理，虽然事情繁杂很多，工资没高多少，但接触的新东西更多，而且离南明大学很近。

　　这边的房子她也没退，原因很简单，这样性价比的房子，南明实在很难找到，相比之下，四十分钟的通勤时间实在是小意思。

　　今天是学弟学妹高考，但姜烟自己却很兴奋，因为，这证明她休学的一年即将结束了，再过两三个月，她就可以继续她的学业。

　　一年的间隔，初始的时候说不遗憾不难过是假的，但到现在，姜烟内心感慨。学业和职场的交替进行，让她对人生和未来有了更多的理解，她甚至觉得这一年仿佛是自己提前的一场社会实习。

　　现在进入大学，她会更加的努力，也会对自己有更好的规划。

　　公交站很近，只有两分钟的路程，姜烟靠近的时候脚步顿了顿。下班高峰期遇上高考结束来接孩子的家长群，别说公交车，很多电动车都堵得满脸烦躁。

　　这里离开元街道只有两个公交站了，二十多分钟的路程。

　　她想了想，脚步偏离原本的路线，踏上了人行道。

　　反正雨停了，那就走回去吧。

　　雨后的天空，城市的傍晚，繁忙的车流，高楼在聚积的水洼中倒映翻转，虽然累了一天，回家的路上总是带着轻松。

　　到了熟悉的街道，南明市第一中学附近，车跟学生更多了。

　　结束高考，这两天担惊受怕，又是怕迟到，又是怕吃坏肚子的同学们放肆起来，周围的各个店里都涌动着家长和学生。

　　姜烟走在街道这面，正想越过车流拐进开元街道，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姜烟！”

　　转过头，竟然是满脸喜悦的段明伟。

　　姜烟有些惊喜，然后对着人笑道：“这表情，你看来考得不错呀，恭喜！”

　　段明伟笑得露出满嘴大白牙：“嘿嘿，我觉得也不错！我爸妈一直希望我可以在本地上大学，我自己也想上南明，南明往年的分数线我都查过了，一只朝那个方向努力呢，希望可以上。”

　　姜烟点头：“你肯定可以的！”

　　“主要是今天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方片红前两天讲过啊！我的天！原原本本，就是数字不一样，我在座位上差点笑出声儿！”

　　方片红是学校一位姓方的物理老师，向来严肃。

　　听到他这话，已经考过的姜烟都难免羡慕起来，这运气，多好！

　　远处传来两声车喇叭的声音，段明伟转头看了两眼，挥了挥手，然后转过来道别：“我爸妈在路口那儿等我了，那我先过去了，姜烟。”见对方点头，他坏笑道：“那我现在可以不用叫学姐了吗，咱两现在同届了哦。”

　　“本来你就没叫过。”

　　见姜烟满脸郁闷，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往他父母那边跑去。

　　这样的偶遇，姜烟心情更好了，车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四处看了看，走进了身后的一家咖啡店。

　　热闹的场景，她忽然有点不想回去，但又不想挤挤攘攘站在人群里，所以想找个地方放松工作了一整天的身心，静观一场令人愉悦的喧哗。

　　径直走去柜台处点单，她口有点渴，在饮品制作的间隙先要了一杯温开水。

　　转身的时候，迎面便是一堵灰色西装墙，哦，不对，是一位男士的胸膛。

　　她启动的步子猛地停住，手中的开水却不小心撞了上去，水泼了人一身。

　　“啊，对不起对不起。”口中道歉，姜烟下意识伸手要去擦拭自己的“杰作”，但比她下意识更快的，是对面的男士和旁边伸出的一只手。

　　男士嫌弃一般迅速倒退一步，旁边那只修长的大手火速攥住了姜烟的手腕，将她往后拉了一步。

　　姜烟：“......”

　　她准头往抓着她手的人看过去，他是咖啡店的店员，穿着统一的短袖制服，呆着口罩和棒球帽。

　　他很高，他们之间离得那么近，姜烟抬眼看人的时候，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帅气的，忧郁的，熟悉的，眼眸。

　　熟悉？

　　姜烟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窥见一斑的帅，还是莫名的熟。

　　身旁传来童稚的女孩声：“姐姐羞羞，哥哥说了，不能这样盯着男孩子看哦。”

　　姜烟如梦初醒，尴尬地朝着发声处看了过去。

　　她撞到的是位气质儒雅的男士，对方的表情没有他的动作这般疏离冷硬，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右手牵着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小女孩。

　　姜烟管不得还被握住的手腕，再次道：“对不起，先生，有烫到您吗？”

　　温清不着痕迹地扫了她旁边的人一眼，笑道：“没事，水是温的，隔着衣服呢，是我靠得太近。”

　　这时候手被放开了，姜烟转头对着这位店员：“刚才谢谢你。”

　　服务员眼中的忧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伪装的冷硬，姜烟心里再次划过异样的感觉。

　　江源只克制地说了一声“不谢”，然后便单手端着托盘离开了。

　　发生这样的事，姜烟道歉后见事情轻松解决，便开口说要请对方表示一下歉意，男人没有接受，但提了另一个要求。

　　“姜小姐如果感到不好意思的话，不如帮我一个忙吧，我妹妹想上洗手间，但她还小我不放心她一个人，你可以帮我带她上个洗手间吗？”

　　姜烟笑了笑：“当然可以啊。”她去拉上温姝瑶的小手。

　　卫生间里。

　　温姝瑶出来后，姜烟带着她去洗手。

　　水流哗哗作响，温姝瑶抬眼看着眼前这位熟悉的大姐姐，认真道：“姐姐，你不要生我哥哥的气哦。”

　　姜烟：“？”她好笑道：“我为什么要生你哥哥的气啊？”被泼了一身水，人家不生她的气就不错了。

　　“咦，你不生气吗？”温姝瑶新奇道，“哥哥刚才皱眉不让你碰他，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

　　姜烟：“不让我碰很正常啊，我不会生气的。”

　　温姝瑶：“不生气就好，偷偷告诉你，哥哥以前也会这样嫌弃我，出去玩都不牵着我的手，我很小气的，就总是生气。”

　　小朋友说话很有趣，姜烟假装严肃地逗她：“出去玩不牵你的手哦，那有点过分，是该生气！”

　　温姝瑶有些纠结：“也不怪他啦。”她小脸一皱，回忆道：“哥哥其实不是嫌弃我，是嫌弃他自己。他说他是个倒霉鬼，碰到谁谁就会倒大霉的。”

　　姜烟：“？”

　　男版蔡思秦？

　　没想到，世界上这种想法的人还不止一个，也算开眼了。

　　她牵着人回去，饮品已经做好了，再在店里坐着属实有些尴尬，给小女孩点了一杯热巧克力牛奶，和男人道别后，她提着东西改变计划回家。

　　温清的面前，江源盯着那个背影一动不动。

　　“这么舍不得啊，怎么不跟上去？”温清放松，趴在桌上单手撑着下巴道。

　　江源拿着饮品单，转眼看他：“你跟着她？”他盯着对方温和的笑脸警惕打量了一番，“你想做什么？”

　　温清靠到椅背上，看了一眼旁边认真喝牛奶的温姝瑶，然后转过头：“什么也不做啊。”

　　他避开了江源的眼神，然后轻声道：“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舍命，我还想知道，与上天交易，那会是什么结果。”

　　江源皱眉，“交易？温清，你知道什么？”

　　这些东西，交易了什么，到目前为止，江源自己都只是猜测，完整的情况，他只在前段时间姬长焰把姜烟的魂魄在地府重新登记造册的时候告诉过他。

　　阎君大人在这些方面总是有些特权的，登记造册后，鬼差会特殊关照这位不会出现在生死簿的人，如果姜烟这一世正常死亡，鬼差会来锁魂，她魂魄已经完整，再入轮回，一切就回归正轨。

　　姬长焰隐藏了她关于异界的记忆，其中包括江源那部分。而在姜烟的关系谱里，她对江源的记忆消失，因为她而认识江源的人也将不会记得江源的存在。

　　仿佛女娲补了漏洞的天，两个世界都重回正轨。

　　面对他的问题，温清正想说什么，旁边自娱自乐的小女孩突然放开嘴里的吸管抬起头。

　　天真被取代，她的眼中带着微笑和从容：

　　“姜源，交易么，当然是要公平啊，她活过来了，你觉得你该付出什么呢？”童稚的语气，说出的话却令人感到胆寒。

　　江源看向落地窗外，姜烟走进了开元街道，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面无表情道：“我说过，什么都可以，死，亦然。”

　　温姝瑶两手捧着杯子摇摇头：“不不不，这世界有那么多人，男人女人，花草树木，生命的消逝便如草木的凋零，常态而已，没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我都说了，既然是交易，就要公平啊，但如果我说你有其它的选择...”

　　温清在旁边嗤笑一声：“呵，公平？谁定的公平，你吗？”他抢过了对方的巧克力牛奶，吨吨吨喝得一干二净。

　　温姝瑶：“......”

　　她无语地摇摇脑袋：“是，也不是。瘟神，火气不要这么大嘛。”

　　旁边的江源却是有些激动：“其它的选择？”

　　温姝瑶玩味一笑：“万事既定，如你所愿，记忆回归，魂魄重塑，姜源，我只是好奇，你后悔吗？你，以后会后悔吗？这个问题倒是比较有意思，人的心思总是这样，此一时彼一时，你又会是怎么样呢？”

　　江源张了张嘴。

　　他不知道。

　　不知道以后，可现在和以前，他从来没有后悔。

　　温姝瑶看着他，小脸笑得很甜，或者说有些孩童展示不出的恶劣，她好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儿，正要开口。

　　下一秒，笑容被取代，女孩懵了一瞬，回神后视线看向空了的杯子，瘪嘴欲哭：“牛奶，姜姐姐给我买的牛奶，哥哥，你为什么要喝我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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