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风云录

　　陆嫣然这一觉睡的很实沉，足足睡了九个小时，似乎要把她这些日子以来没睡的时间都补足了。

　　她归功于舒适柔软的床铺和温暖的炉火。

　　人类对火的喜好早就刻进了基因。

　　人类历史的最早期，即是凭借着火焰这一“盗来”的神器，才得以在万千野兽的眼皮底下存活过数亿个漫长黑夜。一天的狩猎和耕作后围坐在篝火边，或载歌载舞，或思考人生……这是白天惨死在猛犸脚底下的同胞所奢望不来的。直到现在那些非洲的土著部落都离不开篝火。

　　欧洲人对壁炉的喜欢则大抵可比中国北方人对炕的依赖，但它的功能显然要比炕多得多。

　　壁炉作为承载火焰燃烧的容器，在解决取暖的同时，带给人们精神上的安宁、愉悦与享受。

　　在欧洲，从前的贵族穿着蕾丝边宽袖衬衣、带着假发、喝着红酒，围在壁炉前烤火，壁炉沙龙式的惬意舒适，有着很强的社交属性，据说勃朗特三姐妹就喜欢围坐在壁炉旁朗读诗歌、谈论文学和写作。

　　对于普通人而言，壁炉是一个家的精神核心。欧洲不少壁画画的是一家人围在壁炉旁吃饭的家庭温情图。

　　罗斯福总统是深知这种舒适放松温馨的家庭场景的，否则他数次富有成效的公共讲话就不会叫做炉边谈话了。

　　20世纪30年代，美国经济处于大萧条时期。为了求得美国人民对政府的支持，缓解萧条，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1933年利用炉边谈话节目通过收音机向美国人民进行政治性公关宣传。他的谈话拯救金融、复兴工业，不仅宣传了他的货币及社会改革的基本主张，而且鼓舞了美国人民度过困境，从而赢得了人们对政府的理解和尊敬。

　　1937年10月12日，是罗斯福第八次“炉边谈话”。此时美国国内的危难已经渐渐远去，而世界性的灾难正笼罩着东亚和欧罗巴的上空。

　　陆嫣然与乃姐住在纽约时，也曾一期不拉地蜷在炉边听过罗斯福总统的炉边谈话。

　　其实，中国人也是深谙炉火的温馨亲切氛围的，譬如王永彬写了著名的儒家通俗读物《围炉夜话》，而白居易那句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更是脍炙人口。

　　陆嫣然把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发了一会子呆，一种名为家的温暖情感在内心深处蔓延，她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同阿姐一起生活的温馨片段，很快又一个个碎掉，是了，她已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全中国普通老百姓所渴望的，或许只不过是在寒冷的冬日，全家平平安安坐在炉火边开心的吃顿团圆饭，可即便这样简单的愿望，他们也难以实现，因为战争。

　　而租界这一畸形产物却奇异地将他们置身于一个仿佛隔离战争的孤岛。

　　战争摧毁了一切柔软的、细腻的、女性的美好情感，然而没有人不向往美好诗意的事物，只是一个公主风的洛可可风波兰床和温暖壁炉就让她沉睡若兹，习惯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

　　在去学校的路上陆嫣然仍不由感叹。

　　多少年来，安徒生童话故事中那位睡在20床床垫上仍能感受床垫下的豌豆的豌豆公主一直被嘲笑娇弱不堪，可人们却忘了人的身体、肌肉、甚至情感偏好都是有记忆的。改变从小养成的习惯并不容易。

　　后天的训练或许可以弥补先天环境带来的不足，尽管这是一条荆棘之路。

　　令陆嫣然安慰的是，对这些学子们的训练初见成效。

　　比如项淇奥对租界人口产业经济分布形态的分析报告。

　　公共租界采用大不列颠的自由主义制度，法租界则奉行雅各宾派的传统。一边是商人寡头挖空心思维护自身的利益，另一边则是专制官僚自称要为共和理想服务。

　　他重点分析了公关租界内的人口产业经济分布。

　　首先在人口上，公共租界外国侨民中，原来英国人占到一半，现在日本人占一半多。英国侨民中，主要是从事大宗进出口贸易的商人，其中不乏在海外已有产业根基的望族。

　　在工部局董事会中，美国的势力仅次于英国。他们在公共租界的侨民超过20000人，另有16000人住在法租界。在美国侨民中，传教士占有一定数量，他们在租界内外设立教堂、医院和学校，其中包括几所大学：圣约翰大学、沪江大学和东吴大学法学院。美国侨民在外侨中的生活水平最高。

　　德国侨民不多，在上海的经济实力仅次于英美两国，尤其在制药、印染行业占有优势。

　　日本侨民最多，主要聚居在在虹口吴淞路一带，以及北区越界筑路的北四川路（北段）、狄思威路等处。多数经营照相馆等小本生意，或经营妓院谋生。

　　犹太人不少，他们一般都取得了英国国籍。其中包括沙逊家族和嘉道理家族。当然也有像哈同那样来上海后才致富的暴发户。这部分犹太人经营大宗贸易，在房地产业也举足轻重，是上海的豪门望族。

　　租界内各国贸易洋行及银行金融大厦林立，洋行诸如英商怡和洋行、英商太古洋行、美商旗昌洋行、德商礼和洋行等。银行诸如英资汇丰银行、美资花旗银行、美资大通银行、德资德华银行、俄资华俄道胜银行、日资横滨正金银行、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金城银行、盐业银行、浙江兴业银行、四明银行等。

　　公共租界内零售先以广东路、福州路为繁盛，后以中区的南京路最为繁荣。

　　早期四大公司英资惠罗公司、福利公司、汇司洋行、泰兴洋行，都汇集在东段四川路口附近。一战后被西段浙江路到西藏路上的华人资本的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新新公司四大公司取代。

　　公共租界中区集中了上海大部分的主要旅馆，外资旅馆如华懋饭店、汇中饭店、都城饭店，华资旅馆如扬子饭店(上海)、东方饭店(上海)、大东饭店(上海)、东亚饭店(上海)、中央饭店(上海)、远东饭店(上海)等。

　　房地产中，建筑事务所公和洋行设计了“上海外滩建筑群”，其中堪称地标的有汇丰银行大楼（1923年）、江海关大楼（1927年）、沙逊大厦（1929年）和中国银行大楼（1937年）。

　　公共租界中区集中了全上海绝大部分的报馆。在英文报纸中，位于外滩17号的老资格的《字林西报》拥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其竞争对手包括《大美晚报》、《上海泰晤士报》、《大陆报》、等。中文报纸中，影响最大的则无疑是《申报》。

　　公共租界是高度自治的自治体，由工部局管辖，有14个巡捕房，里面的医院多为教会医院，租界内宗教教堂林立。

　　由于战事，现在租界里学校、医院、教堂几乎都挤满了难民，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急救难民委员会委员长、法国人饶家驹成立安全区，救下数十万难民。当然也离不开外国友人的协助。

　　……

　　项淇奥不仅对租界经济人口作了分析，由于不少同学家中便是在租界经商，他还号召这些同学努力从父执辈手中掌握经济大权，以资抗日，学以致用，实业救国。

　　这就不是单纯停留在喊口号搞游行与家里人决裂的层面了。

　　这思想觉悟，连刘校长都不得不夸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及生谢安石“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之叹！他还循循善诱地问陆嫣然：“嫣然啊！你是不是体悟到了孟子“得天下英才而尽教之”的快乐啊？”

　　一问，原来人家家学渊源，出自抗日民族英雄、“西药大王”和“肥皂大王”项松茂项家。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经营五洲大药房的工商巨子项松茂积极投入抗日救国运动，出任上海市抗日救国会执行委员会委员一职，代表五洲和其他5家药房登报声明“不进日货”；并将厂内全体职工编组成义勇军第一营，自任营长，聘请军事教官严格训练，规定职工下班后军训一小时，积极备战，从而招致日军仇视。

　　淞沪抗战打响，项松茂接受为中国抗日军队生产军用药品任务，供应前线急需，同时组织义勇军抗击日寇，在亲赴敌营营救被捕的11名员工时，惨遭日寇杀害。

　　现在十层楼的五洲大药房大厦是上海最大规模的私营制药制皂厂，在全国各大城市设支店约20处，药品在抗日战争期间属于军用物资，项家在淞沪抗战期间出过不少力，要说日本鬼子进城后不报复她都不信。陆嫣然叫过去项淇奥，提醒项家做好防范。

　　11日下午，陆嫣然与杜月笙及杜门弟子在法租界与南市、浦东接壤的沿线，负责接应撤退过来的何行健、陆京士、朱学范率领的苏浙别动队队员。他们已说服法国总领事馆和法捕房，法租界当局终于同意放苏浙别动队进入租界。但有一个条件：退下来的队伍，必须按照国际公法规定，全部解除武装。

　　法租界的通衢要道、各个路口，均布满法国大兵和大批巡捕，杜月笙派去的弟兄站在他们后面。

　　别动队队员撤退过来，一个个地通过路口，每跑过来一个，便解下枪支子弹，交给法国兵或巡捕，杜门中人立刻迎上去殷切慰问。

　　别说，还整得挺有仪式感的，就差送鲜花锦旗了。

　　这些经历了炮火生死考验、连续战斗了三天三夜的别动队队员，一个个精神抖擞，亢奋振作，手舞足蹈地讲述着打日本鬼子的经过。这大概是这群青帮弟子人生难得的高光时刻了。

　　傍晚时分，上海市市长俞鸿钧发布告市民书，沉痛宣告上海陷落，历时3个月之久的淞沪会战也就此告终。

　　消息传来，路上华人，无论男女老少，无不失声痛哭，哭声震天。

　　一个报童跑过来给了陆嫣然一份报纸，她在打开报纸的时候看到了上面的符号，拐进旁边隐蔽的巷子，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冷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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