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

作者:马十三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弟弟


      我曾经养过一只狗。
      小小的一只,窝在泥水里,灰头土脸,远看像只渺小的豆子。我一靠近,它就悲恸地呜呜叫起来,皮毛稀少,爬不起来,像被人抛弃了一般。
      家里人对这条狗的加入没有异议,当然也没有赞同的人。谢望君来家里不久,母亲和父亲感情不错。这条狗不会成为导火索。
      我不知道怎么对待这样的生命,但我发自内心地爱着它,爱着它的薄如蝉翼。事实却是,也许我的焦急弄疼了它。它咬了我。
      其实它没有用力,而我压根不疼。
      我们两个都很紧张。
      父亲一巴掌扇去,小狗被踹飞,重重跌下,它在我的视网膜里化为一个棕色的点。这个家表面安和下的裂痕初露端倪。我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打完麻将回来,安慰了我,依稀说了“只是条土狗”“爸爸是保护你”之类的话。
      我吝啬到此才遗憾没有给它一个名字。
      「黑豆」
      因为母亲喜欢吃芝麻糊和黑米粥,拌了蜂蜜,甜甜的,我也觉得味道不错,比父亲的西餐好吃。
      父亲说这是女人养头发才吃的。
      于是它们彻底消失了。

      之后谢望君有意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回归冷漠表情。在父亲偶然提到“结婚”时,她停下脚步,正大光明地看着他。
      餐桌气氛一时凝重。
      她说“不要”,她没有看我,她走了。
      第二天,她的房间空了出来。
      没过半个月,家里来了装修工人。
      就这样日子囫囵过去,父亲还是驾轻就熟,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我在他面前,时常敬畏。愈长大,愈是认识到他的厉害之处。能在我不理解的领域成就如此,供予一家人美好富足的生活,我愿意无限表达孺慕之情。
      连着郭望邈的份一起。
      他小时候还算可爱。这个时间段我指的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一派纯真无邪,偶尔有些小脾气也是锦上添花,颇具生动的童真。之后关系越来越坏,作为哥哥,哪怕我并不想承认,大概从我不小心摔碎了他的杯子开始,他就对我滋生意见了。
      从前他毁了我的心情,我还可以从谢望君身上报复回来。现在则不然,我空落落地无处可去,一点点生出硬壳,由缝隙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我拿过很多次满分。
      出乎意料的,我的文科成绩强于理科。
      可能我是个矫情的人,喜欢长篇大论,夸夸其谈。或者字练得不错。
      父亲看着我的成绩单,眼底晦暗不明。
      经年教训告知我,他在生气。
      于是我熬夜把理综提到了他满意的及格线后,才敢说那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误。
      没有谢望君透露,我也猜到我弟弟常在房间里摆弄父亲喜欢的。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即别人看重的领域刚好是他擅长的。
      我渐渐思考起父亲行为的正确性。他用两套行为标准将我和弟弟划分开来,似乎太过于儿戏。
      更加准确来说,他的爱是有区别的。
      而对母亲的爱像是单纯对“女人”的爱。
      我不是女人,无法揣测父亲对她们的看法。因为只需一句“这是女人做的”,就暗示着我不得踏足此内。他把我们和母亲分割得很开。
      在此之前我没有适配的形容词。
      可某天我在杂物箱里看见谢望君送我的数码相机,没电了,开不了机。拿到手里的霎时,我想我喜欢过它。
      现在它蒙了灰,我只觉得占位置和厌烦。
      因为我在乎的是里面的照片,这个相机连照片都无法主动给予我了。
      所以我领会了父亲的想法。
      但是婚姻离我太过遥远。作为哥哥,我心胸狭窄。我感触最深的只有他爱郭望邈,比爱我更多。
      爱是一个沉重的秤砣,足以压低满意的及格线。我需要满分,我弟弟真的考到60分就行了。在此之上,70分,80分,90分,都是溢出来的赞扬。
      而我花了高中三年来证实:大人孩子间的爱与敬,无法等价交换。
      于是学习成为工具。我用它换取他的青睐。
      世界真是个巨大的后宫。

      为了确保容器在必要时刻焕然一新,主人隔段时间需要擦拭,上漆,抛光。他偶尔会变得温柔细心,将母亲心死的灯点燃,我也是。
      母亲的生日即将到来。她激动得合不上眼,在隔壁房间里翻箱倒柜,请我帮她挑饰品。
      我看见一条项链,挂坠是粒晶光闪闪的星状钻石,在暗处宛如神迹。母亲介绍过“北极星”,又大又亮,在她眼里熠熠生辉。
      我刹那间被她的笑容震住。
      相当美丽。
      母亲不停地问我这个如何那个如何,只字不提盒子里的项链。她在郭望邈生日的时候说要送给他,我弟弟拒绝了,便无下文。
      她没有想过问我。也许默认我是拒绝的吧。
      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是怎么看我的。因为父亲的爱在哪,她的爱就在哪。
      母亲太好懂了,是段不用分析的材料。
      对我而言有点残忍。

      我在房间里看书时,辛姨不敲门就进来了。
      “怎么了?”我的语气很平。
      其实我相当恼火。
      “少爷……”蓦地拔高的声音被压回。
      “家里现在没人。”我提醒她。
      她苍老的声音抖得厉害,像苟延残喘的风箱,“我当时在打扫小少爷房间里的卫生间,我以为他去上课了。可他突然回房间来了。等我想出来跟他抱歉时,他打了个电话……”
      郭望邈翘课已成家常便饭了。
      她想说的应该和我有关系。
      辛姨说,我弟弟管电话那头的人叫“张逸”。
      张逸。
      居然到了直呼其名的友好程度了吗?
      哪怕在父亲只介绍给我的前提下?
      我对他的好人缘感到麻木。
      “小少爷问张少爷有没有准备好……”辛姨说,“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隐隐约约听见您的名字。潜意识总觉得要出事。也不好跟先生夫人……想了几天,还是和您说了。”
      几乎不用判断真假。
      天底下惹是生非的人那么多,大大咧咧到郭望邈这个样子的蠢货可不多见。
      “这个啊,”我无缝衔接地展露笑意,“我早就知道了。他跟我闹着玩呢,姨,不是很快要办聚会吗?我们打算出个惊喜给妈妈。”
      辛姨这才松了口气。
      但她的眉心仍是皱着的。
      “如果可以的话,让你的孩子们也来玩吧。”我这样说道,我很确定脸上波澜不惊。
      辛姨顿了顿,一丝仓惶逃窜而过。

      当杯子推到我面前时,我迎面撞上张逸如沐春风的笑脸,他的话锋和眼神一同移向我弟弟,“第一次见,没想到你们兄弟俩长这么像!”
      “双胞胎肯定像喽。”郭望邈说。
      “还是不一样的。”张逸顺着话题道,“你是小邈吧?平时都和轩儿怎么过……”
      他们旁若无人的交流氛围真是装也不装。
      “轩儿还更害羞点啊。”张逸也喝起来了,刻意冲我挑眉,“不如小邈放得开。”
      “我哥平时只待在学校里,你饶了他吧。”郭望邈和他碰杯,“他连酒都没喝过。”
      张逸哈哈大笑,“太可爱了吧。”
      虽然有一肚子的脏话想说,但最后我保持沉默。我对他的观感并不好。

      张逸摸过我的腿,中考完后请我去他家,进他房间后,张逸锁了门,然后跨坐在我腰上,双手摁着我的肩膀。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当时的情况实在微妙,他的呼吸重到宛如测过1000米。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意味深长地问我,有没有自己弄过。
      我应该是迷惑的。
      然后他帮我了,出来的那一刻,他问我是什么感受,我坐起来,看着他,说,不知道。
      其实我觉得很恶心。
      自那以后我拒绝去他家了。
      后来,我从郭望邈和他的小女朋友那里得知张逸所作所为的意义是什么。我撞见过不止一次,他送女生回家,送着送着拐进小树林里接吻,这让我想起了张逸。
      以及似曾相识的恶心感。

      可世界的戏剧性更胜一筹。我从他们聊天对话的神情中逐渐发觉不妙。尤其是脸上藏不住事的郭望邈,他的眼睛几乎盯着张逸不放。
      很奇怪。
      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这种专注的态度只出现在他阅读财经类书目,打篮球和找乱七八糟的女生约会然后亲嘴。
      是啊,盯着张逸不放。
      我甚至可以猜想他好几次借口和朋友聚会,大概也是去找张逸了吧。
      世界已经进化成马戏团的模样了么。
      我保持微笑着旁听。
      他甚至没看见我俩的杯子已经换了位置。
      我不想接触和张逸有关的一切东西,所以我还是勉强忍受他的口水吧。怀抱最后一丝对郭望邈的信任,我凑近杯口,然后顿住。
      我真希望那是光线带来的错觉。
      我看着郭望邈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那一缕没有散尽的,白色烟雾般的,和酒,被他咽了下去。
      如果他俩不熟的话,郭望邈应该会觉得无聊,然后频繁盯着我的杯子看吧。
      真是个……蠢货。

      父亲和母亲在门口等我们。
      “小邈呢?”父亲问我。
      我喝完酒后,脑袋疼得厉害,就在厕所里待到宴会结束,“没见到他。”
      在父亲生气之前,我主动道:“我去找他。”
      父亲语气不太好,“快点去。”
      宴会大厅人走茶凉,保洁聚在一起分配任务,我询问无果后,心里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我真的开始祈求应付辛姨的话是真的。
      我真的希望那是光影和我开的玩笑。
      我弟弟,我再讨厌他,他,至少,父亲……我匆匆跑过许多房间,乃至上下三层楼,气喘吁吁,整个因紧张而绷紧了神经。
      我甚至开始后悔和他换了杯子。
      他至少是我弟弟——我被架在高空炙烤,突然,我一把抓住路过的保洁,“你有见到一个染着亚麻色头发的男的吗?”
      “呃……好像有点印象?”保洁想了想。

      “逸哥。”我叫住他。
      张逸留给我的背影一颤,“轩儿,怎么了?”
      “你有看见郭望邈吗?”我尽量放平语气。
      他侧过半边脸,略显思索,“小邈说有点无聊,就先走了,我之后也没见他。”
      我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张逸只微微一笑,“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跟着你也会无聊吗?”我轻声问道。
      张逸没有回答我。
      “你们往酒里加了东西吧?”我继续道。这个地方和当初的钢琴地一样无人经过,连个保洁都没有,很难想象他是初次到访。
      张逸说:“什么?”
      “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张逸迟钝地抬起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
      我终于道:“我操你大爷的,张逸,那是我弟弟。”尽管如此,我的气息依然很静。
      可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谢望君的脸。
      像在无波澜的水面中投入一颗石子,突然就溢出来了。我和她,我和郭望邈,我们三个剑拔弩张的人,曾经生活在一个家里。
      是我逼走了她。
      “我再问一遍,郭望邈呢?”
      张逸僵硬地扯开嘴角,“我不知道。”

      找到郭望邈的时候,张逸已经走了。
      父亲沉默地看着我,我垂眸不语,母亲跪在地上崩溃地哭。
      他扇了我一巴掌,指着我,“你为什么不看着他来?郭望轩你配做这个哥哥吗?!”
      “你说,他妈的是谁干的?!”
      父亲每骂一句就要扇我一巴掌,瞪大的眼珠快要跳出来,用对待谢望君别无二致的语气,“你他妈的当初,当初去哪了?”
      他的唾沫喷在我的脸上。
      “小邈……我的小邈啊……”母亲嘶哑地吼。
      第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郭望邈时,我恍若看见了我自己。
      不过他比我矮一点,壮一点,身上有起伏的肌肉,跟腱也很长,一看运动能力就强。
      他的舌头比我的长一点。
      看不出来是谁的皮肤更白,因为他脸上呈现斑驳的青紫色,像被人不爽地打了一顿。
      ……
      母亲把我揽进怀里,抽泣着拍我的背。
      她的香味灌入鼻子,我觉得很冷。她伸出手来,摸上我的脸,我才知道我居然在哭。
      DNA检测结果,父亲没有给我看,可根据他的反应,大概和张逸是没有关系的。
      那应该是随便找了一个陌生人吧。
      为了掩盖什么吗?
      急性过敏,喉头水肿,窒息而死。
      听上去就觉得意外且可惜的死因。
      我偶尔回忆起我弟弟看向张逸的那个眼神,除了生理性的恶心外,更多漫上一股惆怅。
      哪怕再来一次,我也会讨厌他。
      因这种无解的命运,我感到惆怅。

      “我替你拿吧?”
      “欸,江叔,使不得使不得……我年纪小,做点体力活是应该的。”
      回过神来,父亲的司机,江泓手已经伸过来了,我连忙摆手,把几个袋子吃力地搬下车。
      他和父亲关系匪浅,也看着我长大,我便以“叔”相称。郭望邈的葬礼不对外声张,除了血亲,他是少数几个受父亲邀请的人之一。
      其实我们家血亲也少。
      爷爷离世已久,不见父亲提过。长辈一代中眼熟的只有一个不争不抢的姑姑。而母亲那边则是更加少见,也没邀请过来。
      插立香时,手一抖,灰尽数掉在我的虎口上,烫得我生疼。只见身旁笼罩一股阴影,抬头望去,是一个憨态可掬的老叔叔,大概与父亲同龄,生了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不过卧蚕都比眼皮厚。
      “我来帮你吧,小心烫着。”
      他接过我手里的三支立香,双手合拢,十分虔诚地鞠躬敬拜三下,才端正地正插坛前。
      可能我的疑惑过于明显,江泓凑近跟我介绍说:“这是郭先生的朋友,张恭盛,张先生。”
      他的语气也十分虔诚。
      面对死者,他们似乎充满敬意。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弟弟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153593/6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