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德女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庾信见了月夜？”德曼问。

　　“是。”毗昙低头：“微臣怎敢欺瞒陛下，此事早已知晓。”

　　“那你怎么会！”德曼厉声，又克制几分：“这时候才说？”

　　毗昙目视前方：“庾信带来的军事情报意义重大，那时候说出此事，情报可能被忽视，因此等核实情报真伪后再向您禀报。”

　　“毗昙。少和我玩文字游戏。”德曼已经稳定情绪，冷静道：“你是为了逼庾信陷入绝境，伺机而动吧？”

　　毗昙避开她的视线，刻板地说：“既然复倻会已经陷入新罗的斗争，陛下就无法再庇护伽耶了。”

　　德曼扬眉：“所以？”

　　毗昙第一次正视她：“可是，庾信不可能抛弃伽倻。”

　　德曼笑了下，语气更重：“所以？”

　　“办法只有，陛下弃庾信一途。”毗昙低头，郑重道：“司量部令毗昙恳请您，放弃庾信。”

　　德曼看着他。他的姿态如此谦恭，可行事却步步紧逼。

　　局势如此混乱，一边是可能发生的战斗，一边是复倻会势力动乱，而庾信既是可以带兵作战的将领，又是复倻会势力的首领。

　　阏川走入，见陛下在闭目思考，默然而立。德曼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阏川道：“乙祭公告病。”

　　德曼皱眉：“病情如何？”

　　“病势汹汹。今天早上勉力上朝，但下朝后就卧病在床。”阏川忧心道：“乙祭公毕竟年事已高。”

　　德曼忽然道：“我去见他。”

　　乙祭正在等待德曼到来。德曼刚踏入房门，他便问：“陛下，您要放弃庾信吗？”

　　“不。”德曼不假思索地回答。

　　乙祭又用那颤抖的声音问：“那您要放弃伽倻吗？”

　　德曼没有回答，走到病床前，问：“您感觉如何？”

　　四朝元老，为新罗呕心沥血，当得起她的敬语。

　　“老臣感觉尚可。只是……陛下，”他自皱纹中睁开眼睛，说：“我恐怕见不到三国一统的那一日了。”

　　找不到安慰的话，面对这样苍老的身体，又不愿自欺欺人。德曼只能沉默。

　　“陛下，”乙祭喘息着说：“您该考虑继承人的事情了啊。”

　　德曼缓慢而清晰地问：“您有什么想法吗？”

　　换做其他人，龙春、庾信、毗昙、春秋乃至胜曼，她绝不会问出这一句，唯独对乙祭，她可以开口。

　　“实现三国一统，需要稳定的内政。”乙祭精神不济，吃力地问：“您以为，谁能够做到？”

　　德曼不语。

　　乙祭眼皮支棱着，却看穿了全部：“您这样问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吧。”

　　德曼没有反驳，只扶他躺下，说：“您好好休息。”

　　走出乙祭府宅，德曼吩咐阏川：“叫胜曼来见我。”

　　仁康殿中，胜曼落座。朝野都在因庾信震动，她以为陛下召见是为了此事，却听到德曼说：“复倻会的事情，必须尽快解决。”

　　无论是大耶城还是复倻会，事情的症结看似落在庾信，事实上，复倻会才是关键。

　　胜曼的声音平稳：“按之前的计划吗？”

　　德曼看向她，说：“是。”

　　两人对视。胜曼眼中一层深过一层，到极深邃时，又绽开光亮。她笑开，低头应道：“是，陛下。”

　　此事必须绕过毗昙，因此，德曼派竹方前往。竹方早些年走南闯北招摇撞骗，人脉强大，和司量部狱中关押的复倻会成员有旧交，可以查探到与复倻会联系的方式。

　　在那之前，朝堂压力向德曼袭来。状启铺天盖地，看得她头痛。她已经不耐烦再看，又坐到亭屋上。饶是如此，事务仍紧追不舍。脚步声响，毗昙走上来，垂手在身前交握，恭敬行礼道：“陛下，您打算怎么处置庾信？”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此事？”德曼问：“好奇了？”

　　“如果陛下不能放弃庾信，那就由我来，”他长久地吐出几个字：“守护庾信。”

　　“请求斩首庾信的状启只会与日俱增，赞同此事的花郎和武将也会继续上书。但是，司量部毗昙，愿调动一切政治力量，让他们沉默下来。”像勉力维持平衡的请求，他说：“只要您点头，我会保下庾信之命。”

　　“庾信的性命，”德曼声音冰冷：“代价是不是要我和你结婚？”

　　毗昙抬眼，几番欲言又止，只艰难地吐出一句：“陛下……”

　　“庾信的命，真的这么值钱？这不正是你所欲？”她对上毗昙的视线，嘲讽地反问：“难道不是？”

　　“……是。这正是我所欲。但是，陛下，”他看向她的侧脸，眼角微红，积蓄的情绪满溢出来，声音紧绷而颤抖：“我从没想过用价值来衡量我对您的爱恋。”

　　“爱恋，真是个闲情逸致的词啊。”德曼轻笑起来，说：“好。”

　　“陛下？”毗昙怔住，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我答应。”德曼转过眼看他，声音平缓，却像利箭射向他：“——你想要这样的回答吗？”

　　毗昙只觉喉头涌上千言万语，却梗在那里，被膨胀的棉花塞住，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用情敌的安危来胁迫陛下和他成婚，答应了又如何，不过在他心上再插一刀。可他却执着地，宁愿将这刀插得更狠，也不想放弃。

　　嘴唇翕动着，他低下头，声音破碎：“是，我想要这样的回答。”他似哭似笑，吸了口气说：“请您下令吧，只要您下令救出庾信，毗昙会为了陛下您，救庾信一命。”

　　“这令，我不会下。”德曼正过脸，目视前方道：“你退下吧。”

　　毗昙扯出一个微笑：“是，陛下。”

　　又一次被拒绝了。

　　这在意料之中，甚至，求婚于他而言仿佛固定动作，想要付诸实行，并不奢望得到期待的结果。

　　可是，依然觉得痛苦。

　　这痛苦在他一步步远离德曼时，一点点绝望地蔓延，又在他一步步走近司量部时，一点点决然地收起。

　　他推开牢狱大门，坐到庾信面前。

　　“你知道要斩你首的状启像箭雨一样飞来吗？可你却整天妄言大耶城会陷落。”毗昙疲惫地支着额头，像耗尽所有情绪：“你知道陛下现在有多被动吗？”

　　“毗昙，你不是聪明绝顶吗？怎么会这么不知轻重？应该就在今天，大耶城内必定会出事。”庾信笃定地说。

　　毗昙烦躁道：“别说了，庾信。”

　　“你要担心的不是我的安危，而是你自己。”庾信席地而坐，脊背笔直：“要是大耶城陷落，你作为司量部令，得到我的情报却没能做好应对措施，能没有责任吗？”

　　毗昙面色冷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竟然对我耍这种术数。”

　　“毗昙，”庾信厉声道：“如果是你母亲会怎么做？”

　　毗昙霍然起身：“不许你提我母亲！”

　　“你要是有你母亲美室一半的洞察力，就好好看看我，毗昙，我有一点惧色吗！我像是在耍术数吗！”庾信怒言，恼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黑姓的间者，都快想疯了，但是大耶城今天一定会遭到攻击。都说逐鹿者，不见泰山，好好看看泰山。毗昙，你应该能看到。”

　　毗昙皱起眉头。

　　走出牢狱，廉宗凑上来说：“他这是看形势不好，在耍心计呢。”

　　毗昙面色凝重：“他不是那种会耍术数的人。”

　　廉宗拧巴着脸：“但就是没有黑姓的间者啊。”

　　毗昙摇头，吩咐：“把名册全部拿来。”

　　廉宗很快送来大耶城守兵的名册，毗昙亲自翻阅，庾信汇报的内容也在他脑中不断反复。

　　开门黑……

　　毗昙的视线在名册上飞快移动，突然，触及关键信息，在大脑做出判断前，他已经停了下来。定睛再看，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那是个“黔”字。

　　毗昙又继续往下看，没过几行，心中一动，又看了回去。

　　黔日。

　　毗昙在此页做出标记，再度翻阅下去，很快，名册看完，除了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再没有其他姓黑的人。他很快翻回标记页，喃喃：“黔日。”

　　“黔？”廉宗惊讶：“这是……黑字旁？”

　　毗昙轻笑：“没错。庾信没有看全，那么，黑就是偏旁。”

　　“原来如此。”廉宗恍然。

　　“立刻吩咐宝宗带领人马赶往大耶城。”毗昙飞快道：“抓捕黔日——不，直接处死。立刻！”

　　战争迫在眉睫，廉宗知道事情紧急，马上行动。毗昙目送他们远去，剩下的，只有等待。

　　庾信的情报没有问题，这意味着，无论是与百济合谋还是扰乱军情，都已不再成立，他身上背负的，只有和逆贼复倻会关系密切的罪名。

　　然而，月夜和雪地已经与庾信彻底决裂。回到复倻会的营地后，雪地带领成员们投入到作战准备中，对伽倻传承的弓、弩技术进行改进，力求射程更远、攻击力更强。

　　但月夜脑中却总是浮现庾信的话语，六十万伽倻子民的重担压在肩头，令他无法喘息。

　　雪地察觉，安慰道：“您就忘记庾信吧，我们和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啊。”他充满了干劲，说：“现在回到原点了，只要我们一起奋斗，一定能成大事！”

　　月夜却叹息着说：“我们这么战斗下去，究竟是对是错啊。”

　　雪地毫不犹豫地说：“八十年的压迫啊，过去几年才改变了政策，怎么能相信他们？”

　　“实话说，”月夜苦涩地说：“只要不受压迫，不管是成为新罗人还是伽耶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吧。”

　　雪地告诫道：“绝不能变得软弱啊，月夜公。”

　　“月夜公！”外面传来通报：“有人约您见面。”

　　月夜和雪地相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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