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轮到谁倒霉

　　周莲坐在沙发上，痴痴地望着林卫贤的遗像。

　　照片里的林卫贤还是当初那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太年轻了，甚至来不及长白头发，疏离的目光从泛黄的相片中透出来，与周莲在半空中对视。

　　她穿着一件过时的旧衣服，凌乱的头发被一根皮筋简单地拢到脑后，如同上了年纪的家庭主妇，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除了无神的双眼，几乎看不出与旁人的区别。

　　今天是她最后一次成为正常人的机会。

　　林周将周莲安顿好以后，收走了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利器。他低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移向站在旁边的俞晋。

　　俞晋先前一直在屋里大扫除，桌子凳子，但凡看的见的地方都用抹布擦了一遍。他以对待贵宾的态度对待徐进，因为他知道，过了今天，就要决定林周的命运了。

　　两个人到了这时候，谁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俞晋将抹布往盆里一扔，当着周莲的面，将他家儿子一拉一拽，毫无羞耻心地抱在怀里。

　　老父亲在上，今天可一定要保佑你家妻儿顺利渡过此劫。

　　林周被俞晋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外挣扎。他止不住地用余光观察周莲，像只藏了骨头的小狗，然而周莲的双眼却像被林卫贤粘住了，无论如何都撕不下来，更遑论关心儿子的终身大事。

　　“没事没事，别紧张，一定会没事的。”

　　俞晋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他轻轻拍打着林周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那样，一遍一遍在地他耳边念叨。

　　林周的羞耻心和怎么都缓解不了的紧绷感在他温柔的耳语中渐渐消散，他埋在俞晋肩膀上，如同受了委屈的松鼠，轻而又轻地问出了那个令他昨夜辗转反侧的问题：

　　“要是，这次还不行，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如果这次还不行，周莲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他必须守在这个意识朦胧的女人身边，无法考虑自己的将来，还得一只脚往更加阴冷的深渊里迈。

　　这对一个刚刚成年的大学生来说，未免过于残酷。

　　俞晋呼吸一窒，在林周短暂的示弱中绷紧了情绪，安抚道：“不行也没关系，还有我呢。”

　　我一定会想办法，至少不能让你的一生葬送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然而俞晋和林周半斤八两，作为一个没有经历过雨雪风霜的富二代，尚且没有走出温室一般的象牙塔，又怎么敢轻易许下这种诺言呢？

　　林周笑了一声，心里受到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他松开俞晋，转头去电视机旁边烧热水。

　　“我先准备着吧，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林周刚把手上的插头插到电视机插座上，外面突然响起三下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对方可能心有犹豫，敲门的力气掌控不好，三下居然不在一个调上，越来越弱，仿佛要断气了。

　　俞晋与林周对视一眼，默默走过去开门。

　　徐进手上拎着东西，瑟缩地站在门后，三下敲完以后，他已经产生了退意，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简直想拔腿就跑。

　　可是俞晋并不给他逃跑的机会，他果断推开大门，看了眼徐进，侧身说：“请进。”

　　徐进没有穿他那套放在人堆里就找不到的一身黑，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行头，从上到下打理的干干净净，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即使这样，也依然摆脱不了风霜留下的刻痕。

　　徐进将手里拎着的一箱奶放在门口，尴尬地看了一眼俞晋，又转过头，近乡情更怯似的注视着沙发上的周莲。

　　周莲并没有发现家里来了客人，她依旧望着那张遗像，两只眼像是藏着深不可测的黑洞，将所有喜怒哀乐一并吞噬进去，只剩下两颗黑豆一般的瞳孔。

　　这是徐进第二次见到生病以后的周莲，她比以前更老，更瘦了，和奔波在生计里的苦命人比起来，就像一盏熬干的油灯，靠一点仅剩的余温苟延残喘。

　　徐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几乎有点不敢面对这个人。紧接着，在俞晋和林周的共同注视下，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周莲面前。

　　一开始，周莲并没有看见这个人，当林周刻意用身体挡在遗像面前时，她才慢吞吞地转移了视线。

　　这一下，徐进那张经年日久暴露在风沙下的面容就倏然撞进了那对了无生气的瞳孔中。

　　周莲瞪大双眼，略微起伏的胸口彻底凝滞不动了。

　　俞晋如临大敌地观察着周莲的反应，他在女人宛如被冰冻住一般的脸上看到了微微的裂痕，随后，那裂痕越张越大，眨眼间吞没了小半张脸。

　　女人张开嘴，哆哆嗦嗦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她太久没出声了，干哑的嗓子将声带和气管粘在了一起，发出的声音就像动物临死前的哀鸣，刺耳又杂乱，间或夹杂着破了声的刮擦感。

　　徐进被这动静狠狠一震，多年前酿成的阴影瞬间在他心里死灰复燃。

　　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周莲的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吞着口水，心里的火山在麻雀般的胆量前将喷欲喷。最终，他跪在地上，方方正正地给周莲磕了个响头。

　　林周家的地是那种上个世纪的老式水泥地，没有地砖，头磕在上面分外响亮，仿佛能顺着钢筋水泥传导一整栋楼。

　　他将脸埋在地上，嗅着俞晋刚拖完地留下的淡淡的土灰味，胆怯又坚定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时隔这么多年，他还是不知道如何赔罪，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剖白。

　　唯一和上次不同的是，徐进没有像几年前那样被周莲的驱赶或尖叫吓退，他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找不到一点做戏的成分，隆起的脊背簌簌发颤，宛如旧时人家筛米用的簸箕。

　　他真心实意地跪在周莲面前，真心实意地表达着自己微不足道的歉意。

　　周莲就像一只被人掐住嗓子的老母鸡，一边扑腾自己麻杆一样的双臂，一边“咯咯咯”地往后缩。她将身体蜷成一团，愤怒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以一种防御的姿态尽情诉说着自己的怨恨。

　　林周看见周莲的反应，心里当即凉了半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去要将周莲带走，就在这时，站在旁边的俞晋突然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伸手拦住了他的脚步：

　　“再等等。”

　　俞晋缓缓将林周揽进怀里，低沉的声音从他耳边划过，带着出乎意料的镇定：“别急，再等等，说不定还有机会。”

　　林周没有说话，他的双眼越过俞晋宽阔的肩膀死死盯着徐进，冰冷的表情愈发沉郁，像是要将他就地烧成一堆黑炭。

　　徐进顶着周莲突如其来的疯狂和背后两道火烧火燎的视线，不知怎么的，像是一瞬间受到了某种召唤，突然转头看向了林卫贤的遗像。

　　其实他对林卫贤的外貌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更多的，则是他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浑身被鲜血染红的画面。

　　他见过林卫贤的照片，那是监狱里的狱警拿给他看的，照片里的林卫贤甚至比遗像上的还要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刑警，远没有现在看上去这么有威严。

　　人的性格特征总是会不经意地反应在皮相上，林卫贤皮相中的那点冷漠全都一丝不差地遗传给了亲儿子。

　　徐进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勇气，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林卫贤的遗像前，注视着老旧相片里那位严肃的刑警，再一次跪下来，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林兄弟，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我，我就是那个让你……让你死……”

　　徐进实在说不出“让你死了”这种话，他卡半天壳，又自顾自地往下接道：“我这几年想了很多办法，一直想补偿你的夫人和儿子，可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我试了，不行，我想道歉，可我做的都是罪该万死的事。”

　　他的喉咙中夹杂着几声呜咽，将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有几个字甚至粘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声没有意义的哭号。

　　“我知道我受到的惩罚太轻，也知道我的补偿对你们来说毫无价值，其实我不敢奢求你们的原谅，我只是想让……想让你们心里好受点，不想看见你们一辈子受这种罪。”

　　“你们都是好人，好人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好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好报呢！”

　　徐进一脑门磕在地上，和着周莲惊恐的声音一起，在屋里奏出了一曲悲哀又绝望的回响。

　　他哭的声嘶力竭，脑门在地上磕出了淤青，那一下下砸在周莲心里，终于砸出了一丝细小的波澜。

　　周莲的尖叫声渐渐微弱下去，兴许是叫累了，兴许她听到了男人的忏悔。
　　她蜷在沙发上，愤恨又惊惧地看着这个和她一样疯疯癫癫的男人，半晌之后，终于从嗓子里挤出这么多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还没死？”

　　你怎么还没死？你都这么害死一个人了，你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她的声音经历了方才的撕裂，现在就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喑哑难辨。她盯着徐进，眼里不再是了无生气的黑洞，反倒充满了灼灼的火光。

　　“你就没想过下去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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