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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从暗牢冲出来一瞬,我感到一阵白晃晃的炫目,我向天一看,日上三竿,硕大一颗灿灿的太阳罩在顶上。我又回头看一眼身后,暗牢通向地下,不会有一丝阳光。
方才兴冲冲出来的那一股热劲忽然泄了大半,我觉得有些冰凉凉的。方才在暗牢中都不曾感觉冷,初夏的大太阳下反而有些冷了。
我想笑一笑,却先皱起了眉,一缕酸楚在眉间淌过。我知道我大概是在感慨一种生命的无望,不是在说我自己,是对牢中的冥辛。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浮出一个念头,我待了这么会儿,一双眼睛就像要烧起来一样,若是冥辛,岂不是前脚刚踏出暗牢,后脚就要终生失明?我才想笑,又猛地察觉,谈什么失明,她根本踏不出一步。
甚至,也许她也没有几日可活了。
从她第一天进暗牢到如今,已过去二月有余。已经是太长太长了。或许因为她是冥辛,价值非凡,所以公主殿下迟迟未曾动手。但如果,公主殿下仍然问不出她想要的,那么最后一种刑罚之后,也就只有一剑刺死了。
而我总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门,我兀然涌上几分——兴许是难舍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在那无声无息站了很久。
忽然,一阵声传来,“白大人,您果然还在这儿。”
我回头,是坠露丫头。她咚咚地跑了来,喘息道:“白大人,您怎么还在这儿呀?”
我收了收心神,笑了笑,“噢,和那位聊了几句。”
坠露微张圆了嘴,显然被我的回答惊到。我也想通了,反正公主府到处是公主殿下的人,我这会说我逛了一圈又走到了暗牢门前也瞒不过谁,索性说实话,反而清白坦荡。
“白大人您和那位聊啥了?”坠露探问。
“坠露啊,这个问题,你是替公主殿下问吗?”我反问道。
坠露一愣,接着却叹了口大气,垂头道:“我本是自己想问,不过想必一会去回公主殿下,殿下也会问罢,小的多谢白大人提醒。”
我伸手在她低垂的双眼前晃了晃:“你干什么叹气?我只不过和那位聊了聊医术,她们婺国的巫医与我们大不相同,所以聊得久了些。没什么为难的,你尽可问我。”
不想坠露又叹了一声:“白大人,我并不是愁怎么向公主殿下回禀,我就是,就是……唉,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个美差。噙梦姊姊叫我来帮白大人的忙,这多难得的事!可是现在,每次去暗牢我都心闷得慌。我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坏。”
我心一惊,忙止住她:“坠露,慎言。”
坠露左右滴溜了一圈,走近两步道:“白大人,是你我才敢说的。你不知道,我每天替她送饭,她都吃得精光,多难吃的菜都吃,吃完了还仔细擦干净嘴,再瞧着我的眼说多谢。哎,这一声声听在耳朵里,我送饭都送出感情来了。现在每天看她吃饭,我都心酸,她那么认真吃饭,恐怕是很想活下去罢。虽然我不能和她说话,不过她偶尔会趁着我在说一些话,想想也是,这暗牢里关着,不说说话可要怎么办哪。”
“她说了什么?”我有些好奇,我在时,冥辛并不会主动挑话说。
“嘿嘿,”坠露偏了偏头,浮上两朵红云,“就有时候说我戴的头花好看,簪子也好看,她说她在婺国从未见过,嘿。”
我默默扶额,冥辛啊,看不出你身入囚牢,一颗心却是跳动得生龙活虎不闲着。我抬袖轻轻咳了一声。
坠露似有所感,突然转向我,道:“不过她最常问我的,是白大人您的事。”
“啊?”
“是的是的,”坠露道,“她总是问我今天白大人在不在府上。”
莫非上次我鬼使神差偷偷来过一回,她心里记着,以为我冷不丁哪天还会再来?可是我如今连公主府也不来了。
我悄悄道:“此事你没有和公主殿下说罢?”
坠露忙摇手,“没有没有,小的知道轻重。说了公主殿下会不高兴的。因为白大人您是公主殿下的人哪。”
“不是……这不是……”我略觉心累,坠露所知的轻重恐怕与常人大有不同。
“反正公主殿下不高兴,那位就要遭殃了。无论哪一面,都是不说的好。”坠露总结道。
结果上还是拐了回来,我暗松一口气。看得出来坠露对冥辛似乎印象颇佳。看来不光是我,连坠露也隐隐对她有些同情了。人见人爱的鬼主大人,离了婺国,本事也不小。
“白大人,您要去瞧瞧公主殿下吗?殿下就在大厅。”坠露指了指路。
“不必了,你转告公主殿下,人我已经治完了,死不了。”
“这……”坠露的神情又憋闷起来,和她来我请时一个样。
我终于道:“坠露,近来肠胃可好?不如我替你把个脉。”
“白大人说什么?”
“我真该拿个镜子给你照照,你现在脸上像是秘结多日,一脸的不畅快。说,你这一天神神鬼鬼的,究竟什么事?”
坠露闻言,抹了把脸,苦兮兮道:“哎呦白大人,反正刚才那么大逆不道的话我也说了,现在就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其实今日公主殿下叫我来找您,嘱咐我一定让您坐着软轿过来,不必急,临走前又告诫我千万不可和您说有此嘱咐,您那会儿这么急得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会儿也是,噙梦姊姊说您还没出府,公主殿下便叫小的来看看,我听殿下的意思,是想您过去一躺,但嘴上又不说。我实在有些晕。”
“你想错了,今日那位的伤并不严重,我不必过去详说,你替我说了就是。我今日还有些事,不便再留了,替我问候你们殿下一声,我先走了。”我说罢,头也不回地疾步飞奔大门。
萧沅芷,公主殿下。你实在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你以为你是谁?你随便一个举动,就有人要心猿意马、情丝指绕吗?
萧沅芷,我高贵的公主殿下。你实在将人看得太轻贱了。
我之前一直自诩是个深情的人。
因为我默默倾慕一个人十余年。从我被安排站在她身边起,我眼中便只有她一个。年少时不懂,我只是觉得公主殿下是世间最厉害的人,所以我爱看她。而当我慢慢琢磨过来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时,无拘无束的日子也戛然而止了,我寻不到机会说。
现在我只庆幸,自己没有真正说出口。
或许正是因此,如今一朝梦碎,我竟可以像自己从未喜欢过她一样,刹那间从心间抹掉一个身影。原来情丝是这样一种东西,说断就断,轻而易举,便宜得让人唾弃,让人自惭。原先深夜自醉,眺望远方,自演一出思妇茕茕空守房的戏码,想来却有些好笑了。
我不光自作多情,还爱故作深情,真是令人作呕。缺什么就表现什么,这话放在我身上大抵不错,我其实根本是个十足寡情绝义的人。
对自己有了一番深彻的体悟后,我自感人生轻松不少。从今往后,我只有白衣为医,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红尘债事了!
几日后,我约了汋萱来府上喝茶。目的自然是为了和她说当十钱的事。
自从知晓汋萱对我并无它意后,我也像卸掉一块大石,自在多了。而且和从前有所不同,从前在汋萱面前,我总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哪句话又钻了她不知哪个旮旯的犄角,现下却平静了,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了那些犄角的出处。
我并不知道,汋萱是否已经知悉我已明了她的心事。丫鬟想必会禀告一声我去过画阁。不过约莫也不打紧,如今的汋萱,颇有神鬼不忌的气势,她好像已不再惧怕心底的秘密。
席上,我将冥辛所言大略说了说,至于冥辛说的纸禁之类防伪的问题我就不消多说了,汋萱自然会与大臣商量出来。冥辛大抵也是怕我不辨内中好歹才多说了些。
果然,我只说了以纸代铜的想法,汋萱便眼前一亮,之后边思边谈,最后说出来的和我在牢中听的所差无几。
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
当然,这个聪明人不是指我。我今日坐这不过是个传声的,汋萱其实在和我身后的冥辛说话。
谈完之后,汋萱抿了口茶,打量道:“白大人越来越叫我惊喜了。”
我回笑:“哪里哪里。”
汋萱又道:“一个医官,是屈才了。”
“噢?”
“白大人这样的头脑,该站在群臣之首,是宰相的能为。”汋萱拨着茶叶道。
“这怎么敢?”我忙道。
“有什么不敢?”汋萱放下茶盏,“满朝文武,没人想得出这法子,白大人如果再自谦,我朝的官明日就该齐齐告老还乡,没有脸面立于朝堂。”
我只得心虚笑了两声,“那这事,郡主大人上禀时可不能提我呀,哈哈,不然扫了百官的面子,我一个小小医官可担当不起。”
汋萱微感诧异:“白大人怎么淡泊名利起来?我还记得几年前有一个人说她是太医院的明日之光,不知是谁啊?”
我差点一口茶喷上桌,不是因这个“明日之光”,而是震惊我什么时候竟然在汋萱面前说漏了嘴?我讪讪道:“嗐,我也不过偶发奇想,算不得什么本事。至于什么光不光的,那会儿年轻气盛,竟在郡主大人面前口出狂言。见谅见谅!”
“你不必求我的谅,因为你也不是在我面前说,”汋萱扬起嘴角,笑得玩味,“你说给皇姊,皇姊又说给我听罢了。”
乍一提到她,我不禁全身僵了僵,最后淡淡道了声:“原来如此。”
汋萱笑得更意味深长:“白大人,不如你和我说说,你与我皇姊究竟发生何事?你们一个两个,近来都别扭得很哪。”
“岁数长了,各归各位罢了,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么逾矩。”我平静道。
“哦~”汋萱深深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汋萱似乎仍有些意犹未尽,忙扯开道:“郡主大人,这当十钱的事何时才能正式操办起来?”
汋萱微抬首,目光看向后方,略思了思:“上折子前,我要与皇姊知会一声,再与几位大臣私下商议商议,过三四日再拿到朝堂上议,此事自然是越快越好,不过兹事体大,快则也需一月才有诏书。”
一个月。还是太长了。我原本的设想,如果此事能看到成效,我再和公主殿下说这主意是冥辛想的,兴许能替冥辛说说情。不说放出来,换个敞亮点的地方囚禁也好。
“郡主大人,我最后再问一句,此法,究竟如何?”我认真道。
“依我之见,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
有这一句,就够了。冥辛没有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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