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旁勒”于鞑语中取“亲臣”一意，而“旁勒阿雅”便可译为阿雅王的亲近之人。
　　一百多年前，阿雅二世将这一荣耀赐给了一个归顺的北方部落首领，令他统帅自己的西征大军。西征失败后，旁勒阿雅没有消沉，反而权倾王庭，位极人臣。
　　几年前，柘木儿氏攻占上离，旁勒阿雅顺势倒戈，像当年归顺阿雅二世一般，归顺了鞑克新王。
　　老柘木儿一时仁慈，保留了旁勒阿雅在鞑克王庭的地位，允许他们以贵族礼遇。
　　而眼下这个站在原奉面前的旁勒阿雅则是这一支族首领的侄子，他有一个闲差，便是在王宫中替柘木儿王养花草，美名其曰为“纾园司主事”。

　　“乌赤金来找我是为了屠杀阿雅遗老，阿依木来找我是为了挑起两国争端，主事您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原奉一笑，“难道我也擅长种花弄草吗？”
　　图日西听到这嘲讽的话后并不气恼，他一颔首：“我不是以柘木儿王臣子的身份踏入广宁府的。”
　　原奉一挑眉。
　　“我是以旁勒阿雅?图日西的身份来见将军您的。”图日西笑着说道。
　　这话一出，蔡昇飞快地拉了拉原奉的胳膊，小声道：“将军，此人不可留。”
　　原奉倒是波澜不惊，他没有避开蔡昇，反而直接问道：“你是圆日会的人？”
　　“我是，”图日西坦然承认道，“但我又不是。”
　　原奉哼笑一声：“我没功夫和你打哑迷。”
　　“我并没有与将军打哑迷，因为我确实加入了圆日会，但同时我又属于柘木儿王。”图日西的中原官话说得极好，他抑扬顿挫道，“只是没有人知道，我既不信任圆日会，又不忠于柘木儿王。”
　　原奉看着图日西短暂一怔，他没露声色，转身对蔡昇道：“出去，看好门。”
　　蔡昇瞪了一眼腰杆挺得笔直的图日西，磨磨蹭蹭地出了门，临走前还要拉着原奉说一句：“将军，此人不可信。”
　　看到门关好，图日西笑了一下：“蔡统领对我心怀戒备是很正常的。”
　　“坐吧，”原奉请道，“主事要来牢城见我，我也只能在这种地方招待您。”
　　图日西环视四周：“将军有所不知，我是专门来牢城见您的，这几日我一直在暗处观察，不然不会赶得这么巧。”
　　“我猜到了。”原奉平静道，“毕竟现在广宁府的通关文牒没人管，城防内务一团糟，就算是乌赤金本人在我身边溜达，那帮蠢货也不一定能发现。”
　　图日西笑了：“将军言重。”
　　“不用客套了，既然主事今天来找我了，那一定是有事相求。”原奉一抬下巴，“说吧。”
　　图日西的来意被原奉拆穿，但他毫不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说道：“我想与将军做个交易。”
　　原奉一偏头，示意图日西他在听。
　　图日西继续道：“在王庭上离，我对于柘木儿氏来说，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他们不仅不把我视为威胁，甚至还允许我行走于柘木儿王的身边。
　　“而在圆日会，那里有我的父兄，至于我，不过是一步闲棋，呼格楚甚至记不住我的姓名。但是，正因如此，他们也不会忌惮，或怀疑我的忠心。”
　　“那你想要什么呢？”原奉问道。
　　这位来自旁勒阿雅一族的年轻男人扬起头，不卑不亢道：“我想当八部落的王。”
　　原奉笑了：“有志气。”
　　“我想，将军应该能帮我实现这一宏图伟业。”图日西说道。
　　原奉饶有兴趣道：“你好像对我很有信心？”
　　“将军可能不知道，那日您与呼格楚见面时，我也在场。”图日西勾起嘴角，“而我也正是在那天才跟随您一路来到广宁府的。”
　　“是吗？”原奉没有追究，而是继续问道，“那你是看上长鹰军了，还是看上我背后那个对北境厌恶至极的皇帝陛下了？”
　　“我看上您的野心了。”图日西不假思索地说道。
　　原奉眉梢一抬，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您给我王位，我给您一个太平的北境江山和一个强大的长鹰大军。”图日西嗓音洪亮，掷地有声。
　　原奉渐渐收起了调笑的表情，他静默地坐了片刻，抬起头：“我想看你的诚意。”
　　图日西一指牢门：“将军，躺在里面的那个人所知之事，我也一清二楚，如果您想问什么，尽管发问。”
　　“好，”原奉的兴致来了，“你们圆日会有多少人？”
　　“保守估计超过一万。”图日西回答。
　　“其中藏身在广宁府的有多少？”原奉又问。
　　“从前很多，现在他们为求自保，都已经离开广宁了。”图日西说道，“当初刺杀肃王一事过于冒险，商贩中最有影响力的陆弼因此丧命。自那之后，他们就逐渐移居白凉城了。”
　　“那其中藏身于上离王宫和乌赤金手下的有多少？”原奉继续问道。
　　“王宫之中不足百人，并且有许多两边压宝的投机者。至于乌赤金手下……”图日西一顿，“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是请将军给我时间，我会弄清楚的。”
　　“这个不急，”原奉说道，“关于柘木儿王，你了解多少？”
　　“几乎全部。”图日西一字一句道。
　　“真的吗？”原奉往前一探身，“你知道我们大俞皇帝有个大把柄握在柘木儿王手中吗？”
　　图日西愣住了：“什么？”
　　“看来不是全部。”原奉扬眉。
　　“我……”图日西顿时语塞。
　　原奉笑了笑：“不为难你了，但你如果真的希望我能帮你，那就回去替我把此事弄清。”
　　“没问题。”图日西应道。
　　原奉满意地一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呼格楚为什么要劫持郡主吗？”
　　听到原奉这么问，图日西稍稍松了口气：“具体原因我并不了解，但是在之前，呼格楚一直想要除掉这个血脉并不纯正的郡主，似乎……似乎呼格楚很讨厌褚兰公主。”
　　“褚兰……”原奉若有所思。
　　“他下过毒，甚至还想以此嫁祸柘木儿王，但可惜没能成功。不过，自从呼格楚见到了一个女人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图日西说道。
　　原奉心中一动，他追问道：“那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我有耳闻，”图日西点头，“她似乎是褚兰公主出嫁前的侍女，名叫阿鹂。”

　　阴暗逼仄的小屋中时不时传出几声低低的啜泣，陆惠香缩在床脚，脸上布满了泪痕。她裸露的手臂上尽是鞭伤，淋漓的鲜血顺着指缝淌在了地上。
　　“来，先清洗一下伤口。”鹂娘抱着一盆水走到陆惠香的身边，轻声安慰道，“别哭了，往好处想，那些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陆惠香畏缩地抬起头，把手递给了鹂娘：“我见过您。”
　　“哦，是吗？”鹂娘笑了一下，“我在广宁府曾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陆惠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那您又是怎么落到这般田地的？”
　　鹂娘轻轻地擦拭着陆惠香的伤口，她看到了那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镯，一时低头沉默不语。
　　“他们似乎对您很好，”陆惠香的目光落在了铐住鹂娘的锁链上，“除了……”
　　“除了把我关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鹂娘平静地接道。
　　陆惠香垂下了双眼。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鹂娘问道。
　　陆惠香摇头：“我不知道。”
　　“这里是白凉城中的萨巫觋神庙，也是草原上最后一处萨巫觋圣地。”鹂娘边说，边动作轻柔地为陆惠香敷上了药膏。
　　“他们居然把我关在了这里……”陆惠香喃喃道。
　　鹂娘看了陆惠香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替她裹紧了绷带。
　　“过去我父亲经常带我来神庙祈求巫觋祝福，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带我来此地的目的并不全为了那几抹红泥和所谓的祝福。”陆惠香的一滴泪落在了鹂娘的手背上，“甚至在他说要把我嫁给原将军时，我都被蒙在鼓里。”
　　鹂娘动作一顿：“你是陆弼的女儿。”
　　陆惠香愣住了：“您认识我父亲？”
　　鹂娘笑了笑：“一年多以前，广宁府的肃王殿下曾邀我赴寿宴，在那里我见到了你父亲。”
　　陆惠香望着鹂娘的脸怔怔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飞鸟阁的鹂娘，那日在王府，您身边还有一个小歌妓名叫鹊官儿。”
　　鹂娘没说话，静静地为陆惠香包扎好了伤口。
　　“城中多传您带着鹊官儿去了京梁，可是为什么……”陆惠香不解道，“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鹂娘依旧沉默着，她洗净双手，端着铜盆要起身。
　　可陆惠香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口：“您也是圆日会的人吗？”
　　“我不是。”鹂娘温柔地推开了陆惠香的手。
　　“但……”
　　砰！陆惠香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跟我们走，大祭司要见你。”两个高壮的海日卫走了进来。
　　陆惠香看到他们，顿时满脸惊惶，她尖叫着后退，躲在了鹂娘身后。
　　“二位，这姑娘受了伤，让她休息一下吧。”鹂娘抬手拦道。
　　鹂娘虽身带镣铐，但这两个海日卫却对她恭敬，见此，只能说道：“这是大祭司的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
　　“既然如此，那便让你们大祭司来见我，我和他说。”鹂娘答道。
　　这两个海日卫面面相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门外传来了几声轻笑：“这还是你头一次想要见我。”
　　话音没落，呼格楚便走了进来。
　　鹂娘见到他，不由昂起了下巴。
　　“你们都出去，”呼格楚说道，“把陆娘子也带走，给她点吃的，再让阿丽玛给她换身衣服。”
　　两个海日卫闻此，上前架起了陆惠香。
　　“不要，不要……”陆惠香惊恐地拉住鹂娘，不愿离开。
　　“别怕，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鹂娘安抚道。
　　呼格楚摆了摆手，示意海日卫赶紧离开。
　　那两个壮汉便不再顾及陆惠香的哭喊，抓着的胳膊，把人拖出了房门。
　　“从前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温润知礼的人，没想到居然会对一个女子下此狠手。”鹂娘淡漠道。
　　“如果你知道此女做了什么，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呼格楚一撩衣摆，坐到了鹂娘的对面。
　　鹂娘冷笑着望向他：“那你倒是说说，一个小小女子，能对你的千秋大业做出什么？”
　　“她是原奉的同伙，假扮殿下，欺瞒圆日会。”呼格楚沉声说道。
　　听到这话，鹂娘一扬眉。
　　“我知道，你不愿殿下来到这里，但是阿鹂你要明白，没有牺牲就不会有结果。”呼格楚说道。
　　“牺牲？拿什么牺牲？拿殿下的命来牺牲吗？”鹂娘一拍桌子，“呼格楚，你这叫不择手段。”
　　“我确实不择手段，但只有不择手段的人才能成为草原的王！”呼格楚厉声道。
　　“原来你也想做那人人唾弃的柘木儿王，那你就去做好了，我不拦着。”鹂娘抬起手，把锁链递到呼格楚的面前，“放了我，我没有兴趣见证你成就千秋伟业。”
　　“放了你？”呼格楚笑着摇头，“阿鹂，我怎么可能放了你呢？我登上宝座的那天，你一定要在场，不然将会是我终生憾事。”
　　鹂娘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她轻蔑地看着呼格楚：“你并不是阿雅王的追随者，你只是在打着阿雅氏的旗号行大逆不道之事。”
　　“哪又怎样？”呼格楚一笑，“如今草原上已尽是我的亲臣信徒，圆日之光必会重临草原。”
　　说完，他站起身。待走到门口，呼格楚又回过头：“对了，阿鹂，刚刚忘记告诉你了，这个姓陆的姑娘曾是殿下在广宁府的侍女，她把殿下照顾得不错。”
　　鹂娘神色微变，她看着呼格楚离开，又听到了陆惠香回来的脚步声。
　　和自己一样，海日卫也给她上了镣铐，沉重的锁链挂在年轻姑娘的身上，几乎要把她瘦弱的身板压垮。
　　鹂娘又看到了陆惠香腕上的金镯，她知道便是这副金镯骗过了呼格楚。但呼格楚也不是蠢人，他身边还是有一两个人见过璧心公主的。
　　比如他的儿子阿亣日、海日卫力嘎，还有那个一下子没了范浚、范五两个子孙的范老板。

　　“打听到广宁府的动静了吗？”呼格楚站在金羽彩饰供奉台前，问向自己身后的人。
　　范老板连日经受打击，现今连站立都需要人搀扶。听到呼格楚问话，这老头儿勉强直起了腰：“我的人知道，殿下还住在将军府中。只是原奉加紧了防卫，外人根本没有机会出入。”
　　呼格楚哼了一声：“早在之前，原奉就已经加紧了防卫，但他还是任由殿下离开了层层保护，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范老板颤巍巍地摇头：“我，我不知。”
　　“因为这就是个圈套！”呼格楚提声道，“原奉似乎很早就清楚圆日会的事，咱们的每一步行动简直是在向他透露圆日会的全貌。劫持商队后，他能顺藤摸瓜地找到你们范家，就连范五也多半是他放入网中的小鱼。”
　　“这，这……”范老板脸色惨白，“我确信不可能有人走漏消息。”
　　“那会是谁？”呼格楚质问道。
　　“难，难道是那个替我们伪造吴锦行书信的人？”范老板咽了一口唾沫，“我只见过那人一面，但是他说过，只要能够除掉原奉，助他坐上长鹰将军的位子，他什么都愿意做，我……”
　　“你信任这样一个人？”呼格楚盯着范老板问道。
　　范老板急忙否认：“不，不是，我只是猜测。”
　　“猜测，”呼格楚冷漠道，“我想要的是答案。”
　　范老板低下了头。
　　“能利用此事除掉一个原奉的心腹确实于我们有利，但是倘若我们因此成了一把握在别人手中的剑，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呼格楚放缓了语气，他扶着范老板坐了下来，“如今虽然回不去广宁，可不代表我们要放弃殿下，不论如何，我们都要找回殿下。”
　　“是。”范老板应道。
　　“对了，”呼格楚又问，“旁勒阿雅氏的小儿子去哪里了？前几日还在这儿见到他了。”
　　“额祈葛问的可是图日西？”一旁默立的阿亣日开口道，“那小子恐怕回上离了，他向来胆小，不敢与我们多接触，生怕被柘木儿的人捉去喂狼。”
　　“随他去吧，”呼格楚道，“一个小小的花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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