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作者:时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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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十万兵。天不假年含恨去,星陨长夜振悲歌。


      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夜色无边无际,水波荡漾着微光,万籁俱静,流水声让人感觉灵魂和天地很近很近。
      八荒把玉逍遥放在一块稍微平整的石阶上,靠着一截石柱坐着,石柱上似乎刻满了漩涡状的花纹,历经千年的风霜后,已斑驳不堪了。
      玉逍遥的友人就住在附近,此时宅门大开,空无一人,案上却特意为他们留了一坛酒。
      及时行乐,明天不再有。
      八荒拍碎了封土,酒香肆溢。
      “夜萧,这条河叫图河。”
      玉逍遥的脸上闪着清光,看起来气色好多了,血患子开始燃烧他最后的生命力了。
      “河图洛书?”
      玉逍遥点点头,“伏羲在这里得了图,创了先天八卦,所以这附近的地名很有意思:负图,卦沟,上河图,下河图……千百年来都没改过,你看这些遗迹,都是伏羲时代留下来的。”
      “伏羲……那些远古的神祇早就被人们遗忘了……”
      “但这是好事,左传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人的命运,终究还是要掌握在人的手里。”
      “人的命运,真的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吗。”八荒自言自语道。
      “何出此言。”
      “我大概是有一些羡慕你,有自己的理想,做的都是想做的事。”
      “……玄帝为难你了?”
      八荒有些意外,“不,”他笑笑,“但我在做的事,并不能说是我的理想,我甚至无法阻止自己——”他很轻地说,“去杀我并不想杀的人。”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图河在月色下安静地流淌着。
      “你想过离开邪域吗?”
      八荒认真地说,“我没有离开邪域的理由,一直以来,我只是听命行事。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我究竟要做什么。”
      “这种事不用思考,这是本能,当你的本能苏醒,你自然而然地就会知道。”玉逍遥目光灼然,“不是你在追求理想,是理想在追逐你,你逃不过的,你会明白自己必须要去做一些事,”他慢慢地说,“不做你就会死。”
      八荒惊异地看着玉逍遥,片刻,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一笑,“所以济世救民是你的本能?”
      “济世救民不敢当,玉逍遥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怀抱着微不足道的理想:让寒者得衣,饥者得食,劳者得息。然而就是这么单纯的事,千年来,却始终无法实现……”
      即使是不问世事的八荒,也不由得轻叹。
      玉逍遥冷笑一声,“如今的司马氏皇族,得国不正,不从改善民生入手,巩固民心、夯实国体,反而将所谓的气运寄托于鬼神之道,先帝驾崩后,又分封诸王,以此来保持微妙的平衡,世家大族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中醉生梦死。”他的脸色逐渐阴暗下来,“可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埋藏着无数的隐患。先帝还在世时,时不时地有人提到要把早已迁居内地的戎狄之民再赶出去,”他摇头,“这只是问题的皮毛,历代王朝,没有一个是直接被外部力量消灭的,全都是自己内部先烂起来,出现有机可趁的迹象,才让内外各路野心家们蠢蠢欲动。汉朝延续了数百年,王莽的败亡令人感觉冥冥中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然而魏晋接连两代立国的手段彻底打破了这个禁忌:原来神器的更易并不依靠天命,可以巧取豪夺。尤其是司马懿,突破下限,遗祸无穷,从此野心家们再没有任何忌讳!”
      说到此处,玉逍遥的话音几乎是冷血了。
      “要不是苍生可怜,我才不在乎这帮鄙陋的肉食者自相残杀,太子也好,皇后也好,王爷也好,满朝公卿,世家大族——管他们去死!”
      八荒好笑道,“你也能是儒生?”
      玉逍遥也笑了,“为什么不能,民贵君轻啊。”
      “那不是儒家虚伪的说辞吗。”
      “嗳,所有的说辞都可以是伪善者的说辞,不分儒道。在你眼里,正道也很虚伪吧。”
      “岂止是正道。”
      “天下有这许多的伪善者,我却有幸能遇见你,当浮一大白。”
      酒盏相撞。
      他们自然地聊着天,就像玉逍遥即将死亡这件事并不存在。
      “可你一个人,又能作甚么呢。”八荒思索着问。
      “做我可以做到的一些小事,”玉逍遥轻轻地说,“唤醒我能唤醒的人,让散落的力量有机会串起来,在关键的时刻,发挥出超出想象的作用,”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唯一的遗憾是,这之后,没人接替我。”
      “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他能立起一个‘正’的形象,这样才有号召力,我做不到,我若是立了‘正’的形象,很多事都不太好下手去办,就如今朝廷这风气,连官场都进不去,好在经过这些年的经营,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能有些余地,但已经建立起来的形象很难扭转,只能寄希望于他人了。“
      八荒认真地说,“我可以为你作甚么。”
      玉逍遥看着他说,“你已经为我做了最好的事,在我最后的时刻,能有一个朋友不顾自身安危地陪着我,不在乎我百无一用地拖累他与——”他笑出声来,“不太行的名声。”
      八荒也笑了,“你的名声真那么差?”
      “差到被贾后选入东宫,奉命带坏太子,说不定今晚过去,还有人会参我一条秽乱宫闱,不过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后悔的恐怕是你,和我做过的比起来,你这些都不叫事。”
      玉逍遥笑出声来。
      “夜下寒琴,风中夜萧,如此风雅的两个名字,竟然为人都这么不堪,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趣,有趣。”
      酒香浸透了这个夜晚。
      “月朗星稀,可惜无琴在手。”玉逍遥以酒盏打着拍子,轻声吟唱起来——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萧声幽幽地响起,如丝如缕地缠绕着玉逍遥的清音——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令人神清意朗的萧歌和声,似乎让月色都更加清透流丽了。
      流波滟潋,水雾层层弥漫,将周边的一切笼罩得如幻境一般,满山的松柏在夜风中轻颤,发出虚幻飘渺的回音,仿佛引动蛟龙在幽壑中舞动,仙姝为寻音落下九天——
      八荒与玉逍遥已忘记身边的一切,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存在,仿佛这一夜永远不会结束。
      忽然间,地面燃起一圈法阵,流光熠熠,两人只觉忽然踏空,穿透法阵直接落了下去——

      八荒在坠落中抓住玉逍遥,玉逍遥惋惜道,“酒——”
      “也许下面也有。”
      “这位主人请客的方式还真是粗暴。”
      “说不定是我们吵了主人的清眠,要唯我们是问。”
      “你的萧吹得这样好,怎会有人嫌吵。”
      “你的歌唱得也不错。”
      “看来我们不需要担心主人为难,他若生气,我们就献艺给他听,听到他没脾气为止。”
      想到竟然沦落到要献艺为生,两人一起无奈地笑了。
      他们坠落了很久很久,下方终于透出幽光。
      八荒抱着玉逍遥落到地面,此处看来像是自然形成的空间,四壁闪着微光,似乎是某种矿石。
      地面凸显出某种玉石样的巨大藤曼,根须一般朝四面八方缠卷而去。
      细听时,远处有流水声。
      “我们去看看?”
      “好。”
      他们走过几个大小不一的空间,散落着形态各异的石块,有案有榻,很难想象是自然形成,但又看不出人工开凿的痕迹。
      一条暗河穿插其间,没有眼睛的四腿怪鱼在冷水中蛰伏。再往前走,稀稀落落地,出现了树木的化石,通体闪着盈盈的光。
      “这地方挺适合隐居。”八荒说。
      玉逍遥没有回答。
      八荒明白,玉逍遥是儒生,讲究的是入世,实现自己的价值,要有一番作为。
      他是死也不会隐居的。
      八荒扶着玉逍遥慢慢地走,发现他越来越重,走到最后的空间时,他几乎走不动了。
      如果不是八荒抱着他,他已摔在了地上。
      “寒琴……”
      玉逍遥勉强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一下,八荒的心颤了一下,玉逍遥面如金纸。
      血患子快要失去效力了。
      “夜萧,那是什么……”
      两人望着这个巨大的空间,中心有一棵仿佛是玉石雕成的巨树,树枝向上伸展,形成穹顶,再垂下无数藤曼,蜿蜒地插入地面,树根向四面八方蔓延,编织出宽阔的地表。
      树根处,放着一架琴。

      八荒扶玉逍遥靠着玉树坐着。
      “这是最初的琴,只有五弦,相传是伏羲创的……”玉逍遥的手在发颤,慢慢地放在弦上,手指拂过琴弦,他们听见不可思议的声音,整个空间忽然微微地亮起来,仿佛有无数萤火在四周飞掠闪动。
      “这把琴在等你的萧……”玉逍遥反应过来,“可能等了有上千年了……”
      “也在等你。”
      玉逍遥笑了,“那我们如果不合奏一曲……似乎挺对不住它的……”
      “寒琴……”八荒不忍地说。
      你会死。
      玉逍遥随意地摆摆手。
      反正死在哪儿都是死。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奏的曲子吗……”
      八荒点头。
      “来。”

      “操吴戈兮——被犀甲!”
      玉逍遥以清越的吟唱起调,萧声丝丝浮起,金属声中带着杀气,玉逍遥指触琴弦,妙音遂生——
      “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琴瑟铿锵,如千军万马横扫敌阵,萧声凄彻,似将士无悔血染沙场。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指落惊天地,声起泣鬼神。卷起了浮云蔽日,刀光剑影,天人助阵,雷霆万钧。
      四壁发出层层叠叠的和声,如潮水,如风起,如云涌,如细雨,玉树逐渐冒出繁茂的枝叶,玉石般闪烁着微光。
      玉石叶片摇摆着,隐约有环佩之声。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玉逍遥忽然喷了一口血,八荒立刻扶住他。琴萧已停,然而余音仍然在他们身侧袅袅环绕。奇妙的声响响彻了整个空间。
      玉逍遥看出八荒眼中的决意。
      如果他死了,八荒会毁了他的萧,从此不再吹——
      他笑。
      “夜萧……朝逢知己,夕死可矣……请答应我一件事……”
      “你讲。”
      “别埋我……就把我留在这里……以后每年……我的忌日……请你来……为我吹一支曲子……”
      八荒的眼中血红一片。
      “答应我……”
      八荒艰难地说,“我答应你。”
      玉逍遥的脸上再度亮起光来,亮得让八荒害怕——
      回光返照。
      玉逍遥忽然高亢地吟唱下去,“出不入兮——往不反!”
      他恢复了全部的生机,指下如神,气势如虹。
      “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
      吟唱与琴声生生截断。
      八荒掉了一滴泪,独自吹下去——
      “不可凌。”
      萧声悲恸,凄幽,令听者肝肠寸断,微光如雨,落在他们肩头,仿佛玉树也在哭泣。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一曲终了,身侧似有一股无可名状的悲风,卷着余音四散弥漫,久久不去。
      八荒望着玉逍遥,他歪在树根上,半睁着眼睛,唇边有淡淡的微笑,仿佛仍沉浸在曲中。
      佩囊从怀中滚出来,漆黑的玉石掉了出来,安静地躺在旁边。
      已不再有声响。
      八荒站在那里望着玉逍遥,很久很久。
      终于,他慢慢地走过去,合上他的眼睛,扶他靠着树干坐着,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抚琴抚累了,暂时歇一会儿的模样。
      他最后看了他一眼。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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