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败类

　　早上起的太早，又一直忙个没停，等饺子热好的期间，江城困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索性定了个五分钟后响的闹钟，趴在桌上眯了会儿。
　　阖上眼的瞬间，他秒速进入了梦乡。
　　短短五分钟，梦见了好多场景。
　　一会儿他站在医院太平间门口，面前是被白床单盖的严严实实的双亲，身旁不知道是谁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一会儿他站在M城邮局柜台前，笑容可掬的邮差大叔遗憾的告诉他：“江城啊，你怎么又来了？没有你的信，有的话叔叔会给你送过去的，你不用天天跑来的。”
　　一会儿他站在周正家客厅，周正陌生的、冷冷的看着他问：“你谁啊？”，说完，狠狠的摔上门，把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一会儿他又站在学校后门口，周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殴打，脸上身上都是触目惊心的血渍，他想出声呼救，想上去帮忙拉开那些人，可是他怎么都出不了声，不管他怎么努力的往前跑，始终都到不了他们跟前。
　　没有一个场景是好的。
　　闹铃声把梦魇中苦苦挣扎的江城拉了出来，他猛的睁开眼睛，坐起来深深的呼了两口气，伸手把响的正欢的闹钟摁掉，起身去看锅里的饺子。
　　还好，没煮成一锅烩面片。
　　上午周阿姨和周正走的匆忙，饺子都没吃几个，剩了好多。
　　原本江城下午是准备炒一桌菜的，可现在家里就他一个，实在懒得折腾，干脆把早上剩下的饺子又回锅煮了煮，凑合一顿。
　　拿碗筷的时候，江城下意识的拿了三副，直到端着盘子上了桌他才突然意识到，今天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在家，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房间空旷的要命，电视的声音调的再大，都盖不住从心底滋养出来的那份孤寂。
　　放下手中的碗筷，江城转身走进房间，不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张照片。
　　就是他宝贝似的放在双肩包夹层里，周正曾经偷偷翻看过的那张全家福。
　　江城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的摆在面前，又在自己左右两侧各摆了一副碗筷，然后看着照片，笑着轻轻的说了声：“爸，妈，开饭了。”
　　“……我现在住在周正家，你们不用担心，周阿姨和周正都对我很好，今天他们临时有事去了Y市，所以现在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本来，我是想今天晚上好好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周正的，你们知道吗？他除了是那个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帮扶我的人之外，还是我一直以来喜欢的人，是我现在的男朋友，我真的好想你们能认识他……”
　　“……他这个人脾气不太好，学习很不用功，喜欢听人叫他正哥，平时总是一副拽的看不起人的样子，对谁都爱搭不理，不爽的时候会爆粗口骂人，跑步和打架都很厉害，在班里除了个别人以外再没什么朋友。但在我眼里，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从跟我书信来往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我跟他决定要走这条不太容易被世俗接受的路，如果你们还在的话，也许会阻止我们吧。我知道，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甚者能走到哪一步我们自己都不清楚，可我就是想走走看，万一能走到最后呢……”
　　一句接一句，没有人回应他。
　　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如果周正看到这一幕，他一定不敢相信江城也会有这么话唠的时候。他一定会很心疼此刻对着照片微笑着娓娓道来，却得不到半分回应的江城。
　　可惜，远在Y市的周正，正沉浸在逝去亲人的哀痛中。
　　江城此刻的孤寂，他根本无暇顾及。
　　在很多人，包括周妈妈眼里，外婆跟周正之间是没什么交集的，他们唯一打的那次照面，就是在外婆家门口，周妈妈和周正被外婆狠狠骂了一通那次。
　　事实上，外婆跟周正的交集并不算少。
　　周妈妈出差留周正一个人在家那次，外婆瞒着周家所有人，以旅行为名偷偷来X市照顾了周正一个多礼拜，直到周妈妈临回来前一天才离开。
　　临走前她向周正交代了两件事。
　　第一，她再三嘱咐周正，绝不能把她来X市照顾他的事告诉周妈妈。第二，她给周正留了一个联系方式，让周正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或什么困难随时联系她。
　　请神容易送神难，周正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可也不知道这个老太婆怎么这么神通广大，每一次周妈妈出差留周正一个人在家，她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并完美卡着周妈妈前脚离开的点后脚登堂入室。
　　周正跟她从一开始陌生又战战兢兢的相处，一路磨合到熟悉的可以不顾长幼尊卑的互怼。这样的相处，一直持续到周正读小学四年级暑假的时候。
　　那天，周妈妈还跟往常一样去出差，留了周正一个人在家。周正左等右等的等了好半天，始终没能等到老太婆的到来。他头一次，主动拨出了老太婆当年留下的那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接起的瞬间，他好像依稀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像是有人摔倒在地上的声音。心头一阵慌乱，周正对着话筒喊了好几声，电话那头一直处于无人应答的状态。
　　周正当机立断的跑出家门，找隔壁邻居借了电话打了120，报了详细地址后，又返回家中，对着那个一直无人应答的电话不停的喊着、叫着。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十多分钟，直到电话那头传来救护车的高鸣，直到听到有人强行撞开了门，直到有医护人员拿起电话给他报了声平安，他高悬已久的心才终于放下。
　　挂掉电话后，周正草草收拾了点东西，拿上家里周妈妈留下来的所有钱。临出门时又想到了什么，折回来分别给郑斌和周妈妈打了两个电话，跟郑斌串好口供，骗周妈妈说最近要去同学家玩几天让她不要担心，然后打了个车直奔车站，坐上了最快出发的大巴直奔Y市。
　　到了Y市后，周正连跑了四家医院才找到老太婆的病房。
　　当他风尘仆仆的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老太婆正躺在病床上边吃苹果边跟同病房的人聊天，周正的突然出现吓了她一跳，她手中的苹果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骨碌骨碌的滚到了周正脚边。
　　旁边病床上的老头问她：“诶，这小孩是谁啊？你认识吗？”
　　老太婆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周正笑了笑，不再像平时那么凶巴巴的样子，有些得意又有些骄傲的回答那个老头：“当然认识，他啊，是我外孙。”
　　那是老太婆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承认周正的身份。
　　老太婆是突发性脑梗，好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救治，病情并不算严重，住了一个礼拜院后就可以回家了，平时多注意点就行。
　　周正一直陪着老太婆到出院那天才返回X市。
　　临走前，他告诉老太婆，以后不准她再到X市来，如果想他了，打个电话他来跑。
　　老太婆“切”了一声，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才不会给你打电话呢，你个小兔崽子，赶紧滚！”
　　老太婆跟周妈妈都是骨子里倔到不行又极度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她们固执起来谁劝都没用，她们宁愿在暗地里给予各种各样的关心，都不愿向对方当面低个头。
　　老太婆说不会打电话，就真的没有打。
　　但周正却不管她打没打，也不管她欢不欢迎，一直保持着一年去一次Y市的频率。
　　这，是他和老太婆的秘密，就连周妈妈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而现在，这个秘密将随着老太婆的离开，永远变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比悲伤更悲伤的事是，无能为力表达悲伤。
　　明明这个人的离去让你很想痛哭一场，可是在人前，你却连为她痛哭一场披麻戴孝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刻，周正好想找个人聊聊。
　　他躲在角落里，掏出手机，想也没想打给了江城。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改了主意。
　　算了，何必让江城跟着一起担心呢。
　　“喂，正哥？”
　　周正原本低沉的声音，上扬了几分：“嗯，江城。”
　　周正不知道的是，电话接通的前一秒，江城也默契的抱了跟他同样的心思。
　　就是怕你太过感同身受我的悲伤或是孤寂，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要说。
　　你，尽情欢喜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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