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寒山转苍翠

　　白芷一大早起来，照旧是先去小溪边洗漱，洗漱完毕后，再去给山里的牲畜们喂了点粮草。

　　等她这边忙活的差不多了，董家奶奶便会招呼大家吃早饭了。

　　早餐一般就是稀粥、时令蔬菜拌的小凉菜，以及一些杂粮地瓜土豆做成的小饼子。董家奶奶的手艺很不错，小饼子永远是香喷喷、酥脆脆的，令人馋涎。

　　白芷最喜欢吃这早上的小凉菜。菜都是地里现摘的，水灵的很，早上吃特别清爽开胃。

　　大家围在一起填饱肚子后，就各自干活去。

　　眼下正是忙碌的季节，山里的一天，各种农活也是不少的。

　　田地里，事事都要勤勤恳恳的伺候，成熟了的庄稼都得靠人力收获；家里，又时时需要人来洗衣、做饭、张罗家务。

　　秋天是入山打猎的好季节，当下收获的猎物是最肥美的，于是男人们总摩拳擦掌的往山里头钻。傍晚回来后，吃完饭，趁着夕阳最后的一丝光亮，男人们还得再做一做修葺扩建房屋的活儿。

　　虽说大家伙儿一天到晚的忙活着，可每个人心里都很踏实。

　　地里打上来的粮食，都在自己家好好的囤着，也不用交税或交租，这样便极大的减轻了地里刨食的农家子的压力。尤其今年还能出山卖毛褐赚钱粮，总体来说，屯粮就比去年丰厚不少。

　　山里的人，皆火热朝天的努力干活，以备冬季的到来。然而，山壁之外的世界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某天，张长泓从瞭望台出来后，便一直神情凝重，唉声叹气的。大家伙儿休憩时一问才得知，因为旱灾太厉害的缘故，外头竟已死了不少穷人。

　　像曹家村这种由逃荒者组成的新村，一无屯粮，二无医药，于是一场天灾过后，村里的人饿死的、病死的便不计其数。

　　方秀芸原是曹家村人，见此惨状，心里后怕极了。缓过劲儿来，她又庆幸自己能早早的逃离苦海。

　　那曹家村人，好歹也曾与方秀芸一道逃荒过。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那里的人大多是些欺凌弱小的货色，从前没少踩弄他们孤儿寡母，但那里也有几个好人家曾经善心搀扶过他们，他们母子这才能得一庇护之地。

　　方秀芸忍不住还是偷偷问了问董家奶奶，能否接济一下曹家村的旧人。

　　董家奶奶虽心软，却也说，眼下年景差，自家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冬天，已是菩萨保佑，也不敢去接济旁人。

　　只不过，都是比邻住着，外头死人死得太厉害了，山里人心里到底不踏实。董家奶奶便和众人商议着，等看哪家又熬不过去要死人了，便出去接济一二，曹家村人能挺过去就是造化，挺不过去的话，他们也不好多次接济。

　　在这种情况之下，众人终于迎来了冬天。

　　今年入冬后，气温却没有立马下降，直到近了年关，才忽地开始下起大雪。

　　到了深冬腊月之时，曹家村竟只剩下六七户人家。

　　腊月初五，一清早就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白芷见方秀芸从瞭望台走出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问道：“怎么样？没被人发现山洞吧？”

　　方秀芸忙摇摇头道：“没有，这大下雪天的，村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曹村长知是我来了，千恩万谢的，我给他们留了杂粮窝窝头后，便走了。走的时候，我看他们家的人都在狼吞虎咽的吃窝窝头，哪里顾得上盯着我去哪儿……”

　　“那就好……”

　　二人边走边闲聊，一回神，便已回到了自家院子里。

　　所有房屋都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扩建修葺完毕了。挨着白芷与沈卓清的小屋的地方又拓了一间房，这间房是给方秀芸母子俩住的，织布机也放在这屋里。

　　院里另一端，挨着仓库的地方，则改建了一间灶间。这灶间建得很及时，如今冬天总下雪，大家就不用再像去年那般，冒着雪去外面空地上做饭了。

　　小院成‘口’字形，后面还用栅栏围起来了一个小后院，用来养鸡养鸭。初冬时，众人用毛褐又换了三只鸡鸭回来，眼么前儿，便每天可以吃到新鲜的鸡蛋鸭蛋。

　　新修葺好的屋子里都烧起了火炕，里头暖洋洋的。白芷二人走进大屋，见大家都在围着火炕聊天赏雪。

　　农闲无事可做，众人便最喜欢慵懒的聚在一起聊天了。

　　炕桌上放着蛋黄焗地瓜的小食，正冒着腾腾热气。

　　白芷抖抖身上的雪，打了个寒战，方一迈进门，就听张长泓道：“外头闹灾闹得这样厉害，官府里那些老爷们，理也不理！天子下发的赈灾粮，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董家爷爷愤恨的道：“天灾闹的越厉害，那些贪官贪的也就越多，哪里管老百姓死活，真是作孽哟……”

　　“外头死了那么多人，那些当官的咋能睡得安稳呢，不怕夜里被怨鬼索命么！”

　　众人骂了许久当官的，这才慢慢转了话题。

　　“上次我出去给曹家村送吃的时，你们没见到曹村长那喜极而泣的模样，真真是凄惨啊……”张长泓不禁叹了口气。

　　方秀芸坐在八仙桌边也道：“现在曹村长天天把我们当菩萨盼呢。”

　　“曹家村的人虽然不知道我们在山里拓了地，但都想跟我们谋生，我看啊，这接济久了怕是要接济出仇来。”白芷坐在她旁边，淡淡的说。

　　沈卓清见白芷缓过劲儿了、不冷了，就伸手要给她把脉。

　　方秀芸递给白芷了一根地瓜条，然后说道：“其他人就不好说，但曹村长家委实是个好的……只希望这场天灾早日过去吧，要是天不旱了，老百姓能自己种田了，日子也就会好起来了。”

　　“今年冬天下了不少雪，想来明年年景不会差，所谓瑞雪兆丰年么！”董家爷爷缕缕自己胡子，悠悠道。

　　沈卓清放下白芷的手臂，深深呼了一口气出来。

　　众人见此，目光都打在沈白二人身上。

　　白芷一挑眉，问：“我身子有什么问题吗？”

　　过去一年里，沈卓清没少忙活着给大家调理身子。大家都是普通农家出身，身体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小病小痛。从前，大家哪里会有这样的待遇，竟还有个大夫能随身帮着调理身体。

　　那些从庆有村搞来的草药就都派上了大用场，如今山里的人个个都面色红润。

　　沈卓清连眼底都蓄起了水气，道：“托了宋贞送来的药丸的福，我觉得你的脉搏比以前强多了！”

　　众人一听这话，也顾不上吃小食了，纷纷围了过来。

　　白芷心生困惑，道：“比以前强……你的意思是，我以前脉搏很弱？”

　　沈卓清见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自己，忙压下激动的心绪，道：“你最近可还有过头疼？”

　　白芷揉了揉自己脑袋：“倒是不觉得头疼了，每天夜里也睡得极香。”

　　沈卓清重重点点头，欣喜的解释道：“过去这一年里，我一直用药给你调理身子，终是见效了！虽然你体质还是要比寻常人弱一些，但只要小心着自己一些，便不会有大问题了。”

　　“太好了！”

　　“是啊，这可太好了……”

　　白芷望着周围人，觉得他们有些太过高兴了，便反而让她觉得很奇怪。

　　“我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我体质比寻常人还要弱？不是只说要给我调理身体么？”

　　沈卓清为难的看了看大家。

　　张长泓便道：“都这么久了，她身子也好了，就别瞒着了吧。”

　　沈卓清这才将白芷的头痛顽疾有多么棘手之事，一一告诉了她。甚至沈卓清还告诉她，宋贞当初决定上山，不仅是为了换粮食，还是为了给她换药。

　　白芷当即愣在原地。

　　她仍记得一年前的深冬，石头忽而变得成熟隐忍的脸庞。原来，那个小石头不是离开了她，而是一直在尽最大努力来默默的守护着她。

　　想起上次在箭楼里的尴尬事，白芷不禁困惑，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对自己有了越线的情愫？

　　董家奶奶的话打断了白芷的怔愣：“对了，宋贞这几个月怎么都没下山来看我们呢？”

　　白芷心里咯噔一下。

　　上次离别时，宋贞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而那之后已经过去数月了，这并不像是宋贞以往的作风。他是不敢面对自己么？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白芷隐隐担忧起来。

　　**

　　夜里，白芷怎么也睡不着。

　　她从炕上爬起来，穿好冬衣，蹑手蹑脚的出了屋。

　　此时已经不下雪了，但屋外一片黑漆漆的，气温也极低。白芷裹紧外衣，心里很闷，鬼使神差之下，竟又来到了箭楼。

　　“为什么会觉得慌乱呢……”白芷站在箭楼里，喃喃自语。

　　她两世为人，本已见识过太多情爱游戏的推拉，却没想到，自己会一朝重回十三四岁的青涩年纪。

　　宋贞是她重活一次后，睁开眼睛所见的第一人。他彼时那么轻易的就对她交了心，所以她也便理所当然的利用他，直到历经生死，她才打开心扉。

　　如今，宋贞是她心心念念的家人，也是她共患难之后的至交。

　　“原来如此……”白芷在黑夜和寒冷中，终于缕清思路。

　　她会慌乱，不过是因为宋贞对她来说很重要。

　　而她，从未把宋贞放在家人挚友以外的位置上，也无法回应这份青涩而炽烈的感情。

　　“初恋么？真好啊……”

　　成年人的世界极为不易，生活的辛苦使她早已忘却了十三四岁的自己曾喜爱过些什么，因为那些早已不再重要。

　　但白芷心里隐隐的，还是觉得宋贞给予了自己的这份感情是十分美好的。

　　然而比起感情，白芷此时心里所想的，却是自己的生活。再世为人，如果要在大周国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她将来是否也要成家？而她将来又应该何去何从？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又杂乱不清起来。黑夜中，她的脑海里总是时不时的浮现出宋贞真挚纯洁的眼眸。

　　想起宋贞为她做过的每一件事，白芷心里很是感动，也很是珍惜。

　　白芷走到箭楼的窗台边上，像那天的宋贞一样，倚窗而立，叹道：“那个小石头，可别顽固的又把自己搞得别扭起来，不理我了呢……他这些日子，还好么？”

　　她正念叨着，却忽然发现窗外的石墙另一侧，似乎有什么东西。

　　寒风拂过，有东西在那里动了动。

　　白芷心头一紧，她眯起眼睛，借着月光，隐约觉得那石墙外头的是个人。

　　她慌里慌张的爬下箭楼，马上回屋子里叫起了大家。

　　最近山里一直太平，所以夜里也没人守夜。就连李肖也还在明城做工。

　　大家睡眼惺忪的来到石墙边上，王念周视力最好，便爬上了木梯查看。

　　只见王念周吓了一跳，回头道：“是宋贞正躺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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