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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深夜万籁俱寂,寒意自小窗缝隙中渗入。如轩睡梦渐淡,意识好似从幽寂水底缓慢上浮至水面徘徊,临近复苏的朦胧交界有缠绕纠结的情愫仍在缱绻。半开的眼帘中光影虚实交互,梦醒时分最是恍惚。
她沉浸在一片混乱纷扰的心绪碰撞中,蓦然间隐隐传至耳畔的歌谣像夜风悠悠吹散了杂念。脑海被清空少顷,只闻其声回荡缭绕。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是子秦在唱歌?
不,不像是子秦的声音。
如轩心间起疑,豁然清醒。
屋内无人,仔细瞧瞧,是在她的房里。虽然布置与子秦的房间相似,但可看出不同。想是子秦在她熟睡后将她抱来了此处。
歌声断断续续,听不清来自何处,有些古怪。
如轩警惕地坐起,掀开被子下榻,茫然步入如水月华之中,脚踩交横如荇藻的竹影,推开紧闭的窗,便望见天幕上一轮圆月当空普照。
那皎洁的明月映入她瞳中,与接连几夜记忆里的完全重和,似乎从来时至今一直如此,不见阴晴圆缺的变换,仿若定格在了某一夜。
歌谣循环往复,越来越贴近耳畔,爽朗的男声愈加悠扬。
这几日与子秦相处下来,胆子大了不少。如轩不由自主迈步出屋,在回廊上踯躅片刻,明知歌声有引诱之疑,却耐不住心间好奇,仍是想循去一探究竟。
她贴着墙壁无声无息朝凉风吹来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欲拐入小楼正对明月的东面,突然瞥见屋外廊上有个人影,吓得又缩回了阴影里。
如轩尽力放轻喘息,偷偷摸摸探出眼睛窥视,只见不远处有一身着火红衣裙的女子正凭栏望月。
楼中还有别人?怎么没听子秦说过?这些天也不曾见到……
女人身材高挑,体态优美,回眸刹那可见她容颜秀丽,一双凤目极尽魅惑。
如轩短促吸气,以为她发现了自己,但其实没有。
月下丽人周身缠绕着袅袅哀愁,清冷柔光之中,火焰般的身影像覆上了冰霜,变为一抹快要冻结的残红。她频频望向身后,似在等待故人。
如轩偷看许久,手脚微麻,没防住一个趔趄,弄出动静来,歌声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只听红衣女子温柔笑道:“你来了?怎么这样晚?不是说好了开春就回来接我?却一直让我等到了中秋呢……”
如轩维持着歪歪斜斜的姿势半天不敢动,再瞧那姑娘,仿佛并未察觉,不知将她当作是谁,兀自言笑。
“你唱歌还是那么好……这是我们初遇时你唱与我听的吧?这么多年了,你我原来都还记得……”
“我……我有个惊喜要告诉你。我们有孩子了。”红衣姑娘害羞莞尔,又佯装生气,“你走时都不知我已怀孕,离开的这五年里,孩子已长大。他样貌像我,可一点都不像你。”
红衣女子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全然看不见角落里躲着的人。如轩大胆直视,忽觉那面容有些熟悉。
“你走了许久,可寻到办法了么?”女子好似是在与一隐形的人对话,得了回应强颜欢笑,苦涩道:“没有便作罢,不要再找了。世间妖魔鬼怪皆要消失,连远古神灵都将灭亡,你我又如何能例外?算了吧……”
“我心智未开,混沌千年,能在生命尽头和你相遇,已是幸甚,死又何妨?我只是……只是伤心你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飞升成仙,如今却要与诸天仙神一同消亡。还有我们的孩子,怕是也……”红衣女子哀恸闭目,言语哽咽,“长生……世人皆祈求长生,可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永恒?我们一家团聚一时,就足够了。”
如轩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以前是否见过这位姑娘。如此昳丽动人的容貌,倘若见过不应会忘才对。
红衣女子转身轻旋,裙摆飞扬,起步如舞,霎时抖落一身孤寂落寞,化作重新摇曳于彼岸的曼珠沙华,又似一簇温柔烟火盈盈跃动,怡然飘远。
“快随我来,小洛在等你。他还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呢。”
那容颜绝美的姑娘回眸一笑,月华黯淡,天地失色,如轩身为女子也近乎被勾去魂魄,生出想追随而去的强烈欲望,怔怔向前走了几步。
“如轩,别过去!”
子秦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如轩头脑顿时清醒大半,但脚下还不受控制,她急于遏制自己继续前行,不料忽然失去平衡。
身后有清风迅疾扑来,如轩仰倒刹那,有双手臂环抱住她的腰身,让她顺势跌在了一片温暖之中。
这瞬间,如轩心中所想竟然是:他双手不再冰凉,应是恢复的不错。
子秦抱得紧,对怀中人柔声道:“闭上眼睛。”
如轩也不问为什么,乖乖闭眼。她在风中站久了,身子有些冷,在他怀里暖和不少,非但不想着挣开,还臭不要脸地往里缩了缩。
她听见子秦喃喃念着咒语,便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打扰到他。
缄默的人儿心间广袤无垠的世界已是波涛汹涌翻江倒海,面上却仅仅红晕浅染,长睫微垂,如蝶翼轻颤,投下两抹羞涩的淡影。
“好了。阴气已除,没事了。”子秦安慰道。
如轩抬头看他,少年眉头舒展,唇角依旧是自然好看的弧度。
“我初来时,此地有些微弱怨气,可侵入梦境,或夜半形成幻觉。师尊为我做法消除,此后一切正常。方才于睡梦中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像是你的,我起来出门后察觉有怨气作祟,就跟了过来。”子秦稍微松开手,感到如轩身子颤抖,便脱下外衣给她披上。
如轩周身被暖意包裹,鼻尖是衣上的清香,舒适而安心。
“我们回房去。销声匿迹两年多的怨气今夜重现,大约是有什么将它引了出来。”子秦寸步不离,小心搀着她,问:“你刚刚看见的是不是一个女子?”
如轩点头,心有余悸:“嗯。”
子秦微微一笑:“那只是幻象,不会伤人,但毕竟是阴气聚集而成,你体弱,沾染多了会生病。”
原来是这样啊……如轩长吁后心跳仍然加快,脸颊烧痛,短时转不过弯的脑筋半天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她这害羞的后劲也真是大,到现在还缓不过来。
“我以前时常听到她的声音,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如轩闻言连连点头,心道你如果能看见,肯定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可惜啊,我看不见。”子秦笑意加深,又像摸小猴子那般揉揉如轩的脑袋,“如轩,你知道灵山狐女吗?”
“嗯。”
“雾胧秘境就是灵山狐女的藏身之处,这座小楼,曾是她的住地。”
如轩瞪大了眼睛,努力从喉咙里扯出表示惊讶的一声。
“狐女不同于一般妖物,传说她虽为妖身,力量却如山神,擅占卜之术,可通天道。”子秦将如轩扶回屋里,点上灯,坐在了她身边。
如轩捏着被子一角,直直盯着子秦,等着听故事。
子秦却道:“快睡吧,这夜让你受惊了。怪我没早早告知你。狐女的故事我先不提,异闻录没几天便能讲完,我最后再讲它,好吗?”
如轩挤出一声难听的回应,红着脸大被蒙过头,不久便沉沉睡去。
-
此时琅山静谧安详,姬如轾睡醒一睁眼,弗谖就在他身边坐着,难为他这么个从小到大啥也没怕过的人也有心惊肉跳的时候,难道无形中给他造成心理阴影了不成?
二人对视半晌,弗谖不打算先开口,逼得姬如轾瞪眼道:“你是不是特别爱瞅我?我脸上有花吗?”
“没有。”弗谖闷闷地回答。
姬如轾见她一副被自己唬住的样子,心里莫名窃喜,却又听她道:“鲜花插牛粪上岂不可惜。”
出乎意料,出乎意料。这姑娘看着像个闷葫芦,怎么还牙尖嘴利的?
姬如轾愣了下,笑了。随即意识到不对:她骂我呢!
于是立即恢复面无表情。
弗谖看他的眼神有点一言难尽,仿佛想说这人脑子可能不太正常。
她在姬如轾起身后,瞅准敞开的衣襟间露出的胸膛,趁其不备一掌拍过去,不料姬如轾眼疾手快给接了下来。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
少年眼神骤然凶狠,紧握着弗谖的手腕不放,占着身高优势手一举高把她拽得踮起脚来,逼问道:“想干嘛?嗯?”
弗谖沉默少顷,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忧郁而深情地对看过去,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缓慢地抬起。
姬如轾不受她注视的干扰,视线立刻捕捉到那只不怀好意的手,就见它轻柔地,近乎怜爱地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杀气貌似是不存在的。姬如轾放下戒备怪异地看着她:“啥意思?”
该不会她喜……
弗谖那张僵硬的死人脸居然冲他一笑,那瞬间仿佛是他眼花。
紧接着面前人竟倏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如轾慌忙向下看去,只见胸口赫然印着一个青黑的手印!
眨眼的功夫后,琅山深林里爆发出一声震天怒吼。
摩苏里胆战心惊地赶来应付,被大马金刀坐在石头上像山大王似的那位给盯得脊背发毛,在大老远的地方驻足不敢靠近。
姬如轾“咻咻”地把玩着手中的利剑,突然身子前倾,冲笑到脸僵的摩苏里勾了勾手指。
摩苏里走近些,见他没有要一剑飞过来的意思,才开口道:“出去的路已打开,少将军不打算走么?”
姬如轾大拇指向自己胸口一指:“把老子整成这样,不给个说法?”
“说法自然是有的。”摩苏里先是浅笑,而后表情严肃,沉声道,“您曾问弗谖大人诅咒会使宿主遭受何种厄运,现在大人遣我告知您。”
姬如轾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殇痕以生魂为食,吞噬魂魄,炼化魂魄,力量不断壮大,此过程中,宿主的心智亦遭受重创而扭曲,变得嗜血,嗜杀。”
“什……什么?”
摩苏里问:“不知少将军这几年在军中训练,是否时常觉得身体燥热,与人切磋出手不知轻重?被敌军逼入绝境时,又是否无法自控而做出与之同归于尽的冲动之举?”
“……”少年攥紧了拳头。
“还有,是否一见血便兴奋难耐?”
“……”姬如轾难以置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
“有什么办法——”
“无法根治。”摩苏里打断了他,加重语气。
姬如轾面色略苍白,良久无言。
摩苏里轻叹一声,对少年和颜道:“无法根治,但可以延缓。尸狼的出现加快了炼魂之速,而弗谖大人刚才用自身之力为你压制,可保你两年平安无事。”
闻言,姬如轾有些动容,转眼又问:“为什么是两年?”
他看得真切,摩苏里被问到这点明显有犹豫,不过思索再三还是回答:“我与弗谖大人即将合力打开朗卓秘境的结界,历时等同于外界的两年。那之后琅山临界将不复存在,神域现世,时光流逝与人间相同。”
“弗谖大人将耗去大半灵力,或许会再度陷入沉睡。尸狼的巢穴就在朗卓外围,只有除掉那些怪物,才能救我的族人出来……”
摩苏里猛地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他噗通一声跪下,对少年行了一个大礼,吓得姬如轾差点从石头上滚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摩苏里的请求,与弗谖大人无关。”
“什么?”
异族人望向少年的眼神极度诚恳,声音微微颤抖:“鄙人斗胆,想与少将军约定两年之后,在朗卓相见。您帮我消灭尸狼,我助您获得索拉神殿的圣火,那是神域的灵力源泉,可使弗谖大人恢复,只有她能够抑制殇痕炼魂!”
姬如轾眉梢一动:“照你这么说,我是非来不可。我的命算是和弗谖绑在一起了?”
“知道您不喜欢这样,但事实就是如此。”摩苏里颔首。
姬如轾见不得他这低眉顺眼的样子,嚷嚷道:“来来来!为了我自己都得来!你就等着吧。”
“多谢。”摩苏里再抬起头时,正逢朝阳于长河尽头升起,染红了水面,照彻琅山。
姬如轾向后一转,尽管光芒刺目,也还是瞪圆了双眼:“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说临界只有夜晚吗?”
“永夜……就要过去了。”摩苏里凝望天边,喃喃道。
他神情疲惫而安详,笑颜恍惚而沧桑。映入棕瞳的红日仿佛将曙光照进了他的灵魂。
姬如轾见他这副呆滞的模样,一时不忍叫醒他。
没过多久,摩苏里自己回过神来,对姬如轾欣然笑道:“少将军,我送您出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上山入林,行进多时。姬如轾听身后人又嘱咐:“此前皆是肺腑之言,千万不可当做玩笑。”
姬如轾暗骂:废话,谁会拿性命开玩笑?何况还不只是自己的性命……
他埋头走着,突然被摩苏里叫住,回头一瞧,那异族人已在远处停下,冲他挥手道:“两年之约,勿要忘记!”
不知是久违的晨曦扫去了心中烦闷,还是因为结束了此间事宜即将回营,姬如轾暂且将有关额头上那诅咒的破事抛之脑后,走得轻快潇洒:“记着呢,两年后再来,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摩苏里遥遥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远去,叹了句:“年少轻狂不知愁。”
少年人啊,你若永远是少年,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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