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迈步要走之际，流朱忽然唤住我们，跑来将个手炉塞入甄嬛的袖中。甄嬛半宠半嗔的责她多事——就差把被窝也端来了。
　　要的不就是这份死心塌地的忠心吗？我看着流朱一副眼圈微红，似感激又像委屈，自称要改名叫‘流泪’的样子，只是淡淡然，忽然瞥见崔槿汐怏怏看着我，神情似有揣测之色，心里不禁悄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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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夜风细细，清寒中透着凛冽，地上冰雪未消，未防甄嬛滑倒，我不得不一手扶她，一手挑灯，颇有些吃力。甄嬛也走的哧哧的喘气，头上都出了汗，我却不许她摘了帽子。她无奈道：“好好，今晚我全听你的。”……
　　路途不远，很快到了倚梅园。四下无人，我和甄嬛长驱直入。一入园中，甄嬛就呆住了，虽她家中也有梅树，却没有这般壮观之景，千株万树，远看仿佛各色云锦飘浮，云蒸霞蔚；近看一朵朵争如冰雕玉刻，纤尘不染。空气中，只觉冷香浮动，清新惬意；但用力嗅时，却似只有清新冰冷的空气。正是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这里的确红梅花多，远远望去，仿佛赤焰红锦铺陈，夺人心魄。据说那红梅花是多年前纯元皇后与皇帝玄凌亲手栽种的，在宫中一度传为美谈。虽然后来皇后仙逝，玄凌不舍旧情，每年花开繁盛之际，必要前来此间，赏花悼人。
　　我也几乎要陶醉了，却不得不保持着清醒，提醒甄嬛道：“小姐快去祈福吧。奴婢就在这里远远的看着，若是有什么危险，只管叫一声，奴婢听的到！”
　　甄嬛点了点头，提着宫灯远去了。正在这时，忽然听身后传来咔哧咔哧的声音，又有人来梅园祈福了么？我一愣，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靛青色披风的人走来，他也一眼看见了我，竟然立刻一闪身，躲到了一株梅树下。
　　“谁？！”我低低喝了一声，提高了警觉。
　　“又是你这小丫头！”那人闪身出来，头上已经遮上了硕大的风帽，一轮黑色的暗影打在他脸庞上，使他面目一片模糊。
　　可我却听出了那人的声音，不禁“啊？！”了一声，慌忙转过身，告饶道：“统领大人，你没有看到我，对不对？我方才也没有看清你的样子，你可千万不要挖我的眼珠！”
　　那人低声嗤嗤的笑了起来，我听着咔哧咔哧的声音近了，知道他走了过来，不禁忐忑道：“你，你要干什么？不是来抓我吧？”
　　“我抓你作甚，只是好奇——你为何出现在此？”
　　“我家小姐来梅园祈福，我负责保护她。”
　　“原来是这样。”那人笑了，上前于我并肩而立。“你家小姐现在何处？”
　　“嘘！”我嘘了一声，“你不要那么大声，夜里这么静，会吓着她的。——她往那边去了！”我指着远处一片彤云缭绕的红梅区道。
　　这时，甄嬛的祈福声朗朗传来。她祈了三愿，一愿父母家人平安；二愿惟愿自己在宫中能平安终老，不求富贵；三愿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最后忽然又叹息了一声，吟了一句诗——‘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咦？”那人不禁咦了一声。
　　“怎么了？”我不自禁的扭头去看，只见他头上戴着风帽的侧影，看不到脸颊，唯有鼻翼笔挺如山峰一样露在风帽之外。
　　“你家小姐如今已是皇上的人，也算是有夫之妇了，怎么还祈求什么一心人呢？”
　　“那怎么了？”我对着那风貌侧影翻个白眼，反正他看不到。
　　“这叫老天是成全她呢，还是不成全她呢？若成全了她，后宫其他女人怎么办？若是不成全，难不成你家小姐还要爬出宫墙，另觅良人么？”他好笑道。
　　我又瞥他一眼，“我家小姐一向幽远雅致，岂是统领大人一介武夫所能理解的？”
　　“你这小丫头，还敢跟本统领斗嘴！怎知我是一介武夫？难道我就不能是个文武双全的统领么？”
　　“真的？那我考考你！”
　　“考什么？”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哪个字有错？”
　　“看来你这小丫头也通些文墨呢，未必逊于你家小姐。”
　　“那当然！”我甚是骄傲，“其实，逆风也罢，朔风也罢，终究是向寒风乞求。我虽长到今日，也只有一十四岁，却也看透一些世情——凡事自己想要的，或不想要的。唯有自己努力争取，或者摆脱。乞求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另外一句诗——虽然伤感，却有气节。”
　　“哦，说来听听！”那人来了些兴致。
　　“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没想到你这小丫头，还有些傲骨呢。”那人终于开始扭头看向我，可我还懒得看他呢，只暗自得意不已。
　　正在这时，忽听远处有男声喝道：“谁在那边！再不出来，我叫人把整个倚梅园翻过来！”
　　“啊！”我大吃了一惊，“糟了，我家小姐有危险了！”
　　那人突然一把抢了我的宫灯，呼的吹灭了，低声道：“别出声！”
　　“你干什么……”我急道。
　　“什么危险，一段皇帝的香艳邂逅罢了！”那人呵呵轻笑，“你上去搅和什么？”
　　“皇帝？你怎么知道？”我诧异道。
　　“我，哦，皇后娘娘不放心皇上独自一人出来，于是遣卑职暗中跟随，保护皇上。”
　　“哦……”我侧耳倾听着，却听远处甄嬛似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向这边急急跑来，我看她跑的面色仓惶，钗环散乱，手里的宫灯也不见了，连忙迎上前，托住她双臂：“小姐没事吧？”
　　“浣碧，我方才好像听到你这边隐隐有人说话。”
　　“是吗？”我回头看了看，方才那青袍人已经不见了。“是有一个人跟我说话来着，不过小姐放心，那人是御林军的统领夏弋，到此巡逻而已。”
　　“夏弋？你怎么知道他是夏弋？”
　　“自然是他亲口相告的。还吓唬我，小丫头家家，大晚上的不许到处乱跑呢。”我一面说，一面笑出来——这谎编的甚圆。
　　“我还以为是皇……”
　　“皇什么？”我诧异。
　　甄嬛也没有答，面色似有颓丧——“好了，不要说了，我们回去吧！”
　　“嗯！”我也不追问，搀扶了甄嬛的手臂，离开了梅园。一路无话，回到宫中，众人继续守岁。甄嬛看槿汐年长，遂让瑾汐讲些皇族的事，瑾汐乐得靠近甄嬛，自然详详细细讲来，皇帝有多少皇族兄弟姐妹，后宫中有多少受宠的妃嫔，膝下有多少子女，今晚夜宴，又宴请了何人，等等。
　　眼看子夜将过，甄嬛熬的累了，吩咐众人都下去休息。我为她守夜，于她床下铺陈了被褥，灭了灯，很快倒头睡去。不料才睡了一会儿，忽听甄嬛在床上大唤：“浣碧，浣碧！”
　　我朦胧睁开睡眼，只见她已然坐了起来，撩起帐子向我道：“浣碧，你快把大家都找来！”
　　“什么事啊，小姐？”我揉着眼睛向她道，心里吃惊不已。
　　“小象，我挂在梅园的小象，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黑暗中看不清她脸色，只觉她一片惶急——“小姐，祈福不就是得挂小像吗？”
　　“哎呀！”甄嬛急的捶床，“我乃天子嫔妃，小象怎么能……”她说了半句，嘎然而止了。
　　我暗暗苦笑——她现在想起来自己是皇帝的女人了？好言劝道：“一纸肖像而已，小姐何必放在心上？落在谁手里，谁又知道是谁呢？别说查不到咱们头上，就算查到了，小姐咬死不认，谁又能奈何？”
　　“不行！”甄嬛坚决的摇头，“与我说话的男人语气十分威严，必不是一般的人。若他瞧见我的脸面，又拿到小象，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想了想，不由分说的命道：“你去把小允子他们都叫起来，一定要到梅园把那枚小象给我找回来！”
　　她的口气不容否决，我只得悻悻起身，所有人都和我一般，正睡到温暖的兴头上。却不得不纷纷起身，穿了衣服，挑了灯笼出来。
　　乍离暖屋，扑入雪夜，格外觉寒。挑灯到了梅园，直奔那片红梅怒放的花域，几乎挨枝找遍，哪里还有那小象的影子呢？一阵清风拂面，梅影纷纷摇曳，仿佛看到那枚小象随风飘起，只不知飘落何人襟怀……
　　回去向甄嬛禀报，一时她也没有办法，万般的惊恐不安都强自压作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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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过几日，眉庄携着陵容来访，闲话家常间，倒是解了甄嬛后顾之忧。梅园一个莳花的宫女竟因为一句诗‘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而一步登天，成了皇帝的新宠，她又会昆曲，一时夜夜招幸，连眉庄的风头也压过了。眉庄虽是不肯轻易动喜怒之人，但经了此事，也不免郁郁。甄嬛闻言，长舒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反过来安慰眉庄——“浊物罢了，何劳姐姐费心？她再怎么折腾，家世在那摆着，横竖也越不过姐姐去。”
　　眉庄听了，也只是淡然。安陵容只是低头认真的做着针线，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新年过去了，天气还是很冷。我和流朱等人的手脚都生了不同程度的冻疮。内务府克扣俸禄，甄嬛有眉庄照拂，自然无恙。但她也只能照拂照拂甄嬛而已。甄嬛为了笼络人心，平素也叫众人都在她西暖阁里聚着，陪她闲话家常。
　　她‘久病’到如今，也是辛苦。反正身边就这么几个人，于是也不十分的作态，有时也到院子里走走，散散郁结之气。我暗中眼瞧着她，如今似乎有些沉不住的样子了。偶尔摆弄些闲书野裨，其中有记载某朝某代，宫闱红颜，得宠失宠之秘事。看罢总是眉头郁结，愁容满面。也罢——她自己也是宫闱中一人，岂能不怜人伤己？只是——距除夕祈福惟愿平安终老才几日呢。我暗自叹了一声——莫道她欺人，或许，她连自己也欺的。
　　这日晚间，她倚着卧榻，做针线做的久了，头疼眼酸。便命槿汐搀扶着她到院子里来醒神儿，院中积雪未融，几株梨树，海棠，桂树都光秃秃的。坐了一刻，槿汐软声劝道：“夜里天寒，小主还是回屋坐着吧，不然只怕真冻出病来……”她只顾柔柔说的情切，却不想最后一句说漏了什么。我忍不住低头暗抻了下口角，偏槿汐看到了，有些恼羞成怒的看着我，却无可奈何。甄嬛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漠然出神坐着。
　　忽然这时寂静的宫外永巷之上，传来车声碌碌，兼嘹亮歌声。甄嬛惊愕不已，痴痴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小允子答道：“小主，这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车里坐着新宠的妙音娘子余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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