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来不匆匆，去不忙忙，唯有安静，有时竟如此瘆人！转眼，殿内便只剩下了黑沉着面孔的李承乾。
　　李愔笑容可掬的送走了哥哥弟弟，又平淡的坐在了太子的对面——李承乾一言不发，既不欲走，也不在意别人走不走，看来心事沉重。如此这般，李恪困惑，漠然道：“莫非太子还有何指教？”
　　“……没有！我此来，还有一事，专为‘致谢’，所指何事，你应知晓！”良久，李承乾脸色忽的晴霁，明言潜语。
　　“……为国出力，为君分忧，是李恪份内之事，太子言重了！” 李恪忖度李承乾言语中的意思，回答不卑不亢。
　　“恰是‘识得份内’，最是‘难能可贵’！”李承乾微微一笑，“阿难心存大义，便是助力为兄，已然兄之‘左膀右臂’！”
　　“蒙太子青睐，实在折杀弟弟。李恪只是李恪，太子已经失言了！”李恪不温不火，悄然戒备。
　　“哼……‘失言’总好过‘失德’！我已经退无可退！”李承乾依旧笑言，乌黑的瞳孔，辨不出喜怒。
　　“所谓他人逼迫，实则自己杞人。世间除了陛下，无人可以左右太子，望大哥三思！”李恪心中一坠，反复咀嚼；李愔坐在一旁，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却不作声。
　　“不在其位，不知其危！我不打算为难你与阿育的立场，亦不想论你们的真心实意！”李承乾看看李愔，又看看李恪，漫不经心道，“阿难，你的斤两几何，我心里早就称了又称！其实不止我，便是青雀，心里也一杆秤。大家所思所想，包括你与阿育，其实都一样，只‘善’对我有利之人，只‘拉’于我有用之人！反之，用不着明说，你也心知肚明，这便是所谓的‘恩’与‘怨’！这下倒好，阿难的新王妃，乃是我和青雀舅家的‘表妹’，我们兄弟与阿难眼看就要更近一步，‘亲之又亲’，往后兄弟相待，恐怕更要费一番思量！真不知道明日，你我之间，还能不能有如昨天！”
　　“李恪自知身份，进退为朝廷视瞻；侍太子待魏王，上下依国家法度！”李恪以不变应万变，四平八稳，打着官腔。
　　“阿难总是谨慎恭谦，不愧为弟弟中之典范，当为楷模！”李承乾眯起眼睛，眼波在李恪与李愔之间来回游移，似不专心。李愔暗自琢磨太子刚才的长篇大论，正想着如何插话，一阵急促的喘气声由远及近，回头一看，原来是李福一蹦一跳的跑进殿来：“阿逸，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我和姐姐比跑，看谁快！娘就要先到的人，看看三哥醒了没有！姐姐没我快！”李福小孩心性，占了点滴上风便手舞足蹈，兴奋之后方才发现殿内，正有位哥哥，盈盈对着他笑，“……李福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哥哥是来看我阿难哥的吗？”
　　“阿逸，来，叫大哥看看，又长高了。”李承乾把李福唤到跟前，举起胳膊量了弟弟的个头，转头对李恪笑言，“还有件事……我听陛下说，阿逸有悟性，开了春就要他学书，与雉奴一个师傅，都是褚遂良！雉奴寻思，每天来与阿逸一起去学馆，再一起回来，刚才来还想问此事。瞧我这乖戾的脾性，唬的雉奴不知是忘了说、还是不敢说。阿难可否问夫人讨个准许？哦，还要问问阿逸，愿是不愿？！”
　　“好啊好啊，我要学写字！”自从上次观摩李世民指点李治习书，又被长孙无忌夸了，李福从此念念不忘。
　　“现在就学？是不是小了点？阿逸才四岁！”李愔，不大赞成。
　　“……我想，母亲不会不允。只是要劳烦晋王照料阿逸。”李恪，看似不以为然。
　　“如此甚好！阿逸要好好练，只有写的好了，大人才会教你。”李承乾刮着李福的鼻子，笑着仔细嘱咐。
　　“真的吗？”李福睁大眼睛，流露出无比期待。
　　“当然是真的，大哥保证！好吧，夫人就要回来了，我也该告辞了。阿难你安心休养，别留了病根！”李承乾说着，便要站起来，双脚着地用力，面孔不由一抽。李福连忙援手，太子本能烦躁相阻，却在挡回幼小的手掌时，方才发觉那不过浑出天然的总角童心。李福不知太子何缘翻脸，缩回双手，怯意难掩。李承乾心中一片哀默，递出手试图挽回自己的粗暴，李福只迟疑的打量，不敢握过去。
　　“去，阿逸，太子对你一诺千金，你还不去送送大哥？然后快去告诉娘，阿难哥醒了！”李愔轻轻拍了李福一下，半是安慰半是怂恿，要他去送客。李福看看李愔，又看看李恪，亲兄的眼神充满肯定，如此再三，终是乖巧的遂了哥哥们的心意，小心翼翼的拉着李承乾离去。殿内终于只剩亲兄弟二人，李愔口中动着舌头，探头过去说交心话：“哥，东宫对你‘动心’了！”
　　“魏王还不一样！”李恪抱着隐囊，慢慢换了个姿势，趴的久了，腿脚都麻了，“从实招供，你是不是知道太子要来，所以故意把魏王和齐王一同邀来？”
　　“嘻嘻……是又怎样？你被打了，多好的噱头！太子昨晚抵京，今天必定会来看你，我算的准准的！如何？当着大人的面，能看出来啥，好戏就得背后看！”李愔得意洋洋，开始说长道短，“四哥稍一钻营，大哥猜忌如此，啧啧啧，草木皆兵！其实你的继妃人选，也就你们这些不在洛阳的人，知晓不及；大人和娘一开始就没掖着，外朝不少人都晓得！不然，我哪敢去怀州狩猎时，有恃无恐？大人尚且有心跟娘商量给你挑女人，可见不会把你怎么样！”
　　“太子与陛下一年不见，这一年之中，得有多少细枝末节——太子焉能不细微查握呢？！”李恪对“女人”置若罔闻。
　　“哎，亲兄弟两个斗成这样，我家大人，情何以堪哟！”李愔嬉皮笑脸的摇首。
　　“钩心斗角，是帝王之术的必需！何况，虽然太子是副君，却是这天底下最‘无所事事’的人！”李恪懒懒答道。
　　“四哥啊，聪明反被聪明误，至多不过大人锤炼太子的塞戏‘卒子’！”李愔长吁短叹。
　　“你又怎知，格五单兵，不能困将？”李恪哑然失笑，寻又沉静道，“棋盘之上每一粒棋子，称呼千变万化，都不过行棋之人的‘兵卒’！便是你我，也是如此，关键要看行棋的路数！”
　　“嗯……哥，你说，如果有一天，你和我也如这般相‘斗’，会是什么样？”李愔，冷不丁问道。李恪略微一怔，熟悉的脸庞，不过臂长之距，平静道：“不知道……不过，不会有那一天的——等不及，你我注定，只能作一色之‘子’！”
　　“那就好……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已经想了好久，本来一直拿不定主意！”李愔无邪的笑着，耸肩吐舌，环顾了四周，突然把嘴唇贴上李恪的耳根，悉悉索索说了几句。李恪起先微微颦眉，忽的眼睛一亮，忣忣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李愔郑重其事的肯定。
　　“你从何得知？”李恪追问道。
　　“曼曼告诉我的——两个月前，就是阿嫂薨了没多久，五姊也小产了，你知道不？我估计你没心思！”李愔神秘兮兮。
　　“后来听说了！”李恪目不转睛的看着弟弟，静闻其详：“嗯，为这事，曼曼去看她。五姊眼泪汪汪——御医说，五姊不宜生养，恐终生无子！曼曼安慰五姐，叫她看开些。五姊泣道是长孙氏家门不幸，所愿总难能得偿！曼曼不信，笑言哪有那么严重！五姊便随口，说怎么不是，早先是语娥欲爱不能，现在是她求子不得！曼曼起先也不当回事，直到听闻娘与大人在打长孙语娥的主意，那时你还没回来，晓得你定是不愿，替你发愁，这才突然想起来，与我说了，还商量要不要告诉你……”
　　“得弄清楚！大人和娘知道吗？”李恪当下便拿定主意，对李愔耳语。
　　“不晓得！”李愔在心里一再权衡，小声道,“哥是打算拿这事作‘矛’，还是作‘盾’？”
　　“最好是，既做得‘矛’，也做得‘盾’！相机行事！”李恪，凝视弟弟，一字一句道，“关键是现在，用什么法子！”
　　“不如告诉大姊，让她想办法！长孙语娥不在洛阳，一直都在长安！”李愔咧嘴，早已有了想法。
　　“……阿母先回长安，可以帮忙传话，但是不能叫阿母知道，要神不知鬼不觉！”李恪，毫不犹豫的首肯，更盘算如何才能万无一失。
　　“我有办法，嘿嘿！”李愔邪邪一笑，成竹在胸。
　　“呵呵，不急在这几天。”弟弟这副表情，李恪一身轻松，转念他事，“我问你，崇敬怎么样？”
　　“惦记阿嫂的事情，想来看你，又怕见你，见了面还不是伤心！这些日子他颇消沉，闲暇隔三差五被我拖去喝酒，所幸没有大碍！”李愔怅怅道。
　　“下葬得等到三月初……”但提杨惜，李恪情难自禁，黯然了。
　　“要不，与大人说说，阿嫂下葬时，给崇敬一个月的假随你去安州？”李愔蹙额商量。
　　“再说吧！”李恪苦笑，心领了弟弟的好意。其实李愔也清楚，此言不过一说，成行却难——杨惜被葬于安州，便已经君心难测，谁敢随意表露揣摩。兄弟二人，窃窃私语，却又一言难尽，杨旻看在眼里，踌躇再三，方道：“阿育，阿母来了，已经到了洛阳宫，你去接她。”李恪、李愔，这才察觉母亲，心中忐忑，不知母亲是否要细察刚才之言。李愔听罢，丢下一个眼神给李恪，便应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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