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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金仙何物(上)
1,离思洲岛
人间十一月,高山枯槁,顶露白霭。
几件屋舍旁有草木,落叶成路,淡菊几朵。
晌午刚过,一名灰袍男子自屋里走出,打算扶起正卧于竹踏晒日光的老妪。
“绣娘,咱进屋吧。院里风大您身子骨受不起。”
老妪睁开朦胧的睡眼,慈祥笑道:“哎,思儿你这孩子,就爱瞎操心。”
她是在儿子故去的第二年遇到亓官思的。
一生多舛,本生于富康小户,十六岁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没想到年仅二五刚诞下儿子却成了寡妇,甚至几年间夫家家道中落,娘家又遭强盗洗劫,从此一贫如洗。接下来的日子自是苦不堪言,难产好不容易剩下的儿子自幼体弱多病,汤药金贵,活到十八岁竟也跟着夫婿弃她而去。
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婆苦苦撑了一年多,委实难以度日,毫无生意,去到江边本想一死了之,没想到却遇到在江边吹箫俊美如仙的他……
她缓缓朝他伸出手,男子极为细心,接过之后一手托住老妪的手臂,另一手扶腰,小心翼翼地挪进屋舍房内躺好,服侍她拖鞋更衣歇息下,又摆开简陋的木屏,为她挡住凉风和微光。
凝视着男子的背影,清癯瘦弱,稳稳的步伐间露出了她一生都没见过的坚毅。
他曾说自己生得极像一位故人,所以能救她也是一种缘。
故人……
老妪不住困意,闭起朦胧的睡眼,他嘴里的那位故人或许很重要,令他在此地陪她虚度可贵的光阴……
关上房内的窗户,再反手关上房门,来到天井找了张靠背的小凳随意一坐,指尖来回划了圈,三两竹简跃至手中。
修长的十指拉开简绳,撑开细细读着,又是一个怡然午后……
隐约一阵青烟拂过稀疏的树梢,穿过飞落的黄叶,化为飒飒的秋风,转瞬卷过这方小小的天井,有美一人落下,朝他娇媚一笑:“思郎。”
亓官思正要翻页于是停下,也是一笑,应道:“瑶儿。”
瑶姬娉婷而来,忽然警戒似的瞟了一眼关得严严实实的木舍,手掌一张,红唇一吹,一缕白雾无声地飘了进去。
亓官思瞧见,语气冷了些,便道:“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你这是何必。”
她嫣然一笑,不做解释,走到他身边,俏臀一屈坐到他长而有力的腿上,抬手勾住他的脖颈,那股好闻的书卷气立刻随风融入她的鼻息,令人心醉。
他没有挣扎,只是眉头锁着,显然还为她把老妪弄昏的事不太高兴。
瑶姬纤指勾起他一缕乌发把玩着,软软嗔道:“什么嘛,人家那么久才见你一次,作甚为了这种小事与人家置气。”
两人的目光都落到青葱细指上的乌墨长发,他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良久才道:“她只是个老妪,再不过三月年寿。”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意思。
他对她脾气总是好,可但凡说出口的事素来说一不二,要来找他就不许动房里的人。
瑶姬美眸轻移,眉梢一晃,甩开指尖的发丝,整个人躺到他怀里,嘟囔了句:“你为她失去了修神的机会,她却丝毫不知转眼又要去投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人家气不过嘛!”
亓官思下意识搂住她靠到椅背上,移开目光叹息道:“这就是人族,这也是我的劫数,不可怨天尤人。”
他从小为了一个愿望勤勉不懈,可世事哪会皆随人愿,堪不破便逃避,谁知逃不掉反落难。
瑶姬将他的脸勾回,指尖在他俊脸上一划,美若春华的容颜上立刻露出了可怕狰狞的疤痕,红红肿肿,腐皮外翻,昔日俊彦被抬头换面,成了另一张平凡无奇的长相。
她凝视着他的脸,神色是少有的严肃,狠心道:“思郎,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早已不在人世,甚至连仙魂的渣都没了。”眼神投到屋门上,“她不是白泽,你这么做不值得。”
亓官思闻言也不禁转过头,深沉目光仿佛能够透过门看见屋里的人。
如果他这么做不值得,那么世间还可为谁义无返顾。
抬手抚过脸上的疤痕,这是金仙大劫的天雷之罚,那一日他熬过天罚,却还是没熬过情关……
瑶姬静静看着他双手抚过的地方,倾身凑了上去吻了吻他的手背,“思郎,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在亓官思遇劫之后的隔月才找到他的,当时的他已不知从哪儿救回了屋里的老太婆,别说仙力,额头已隐隐有了堕魔的印记。
仙魔二界才破混沌而出不久,天西少昊慧眼识珠选择仙界做大,扶持其成为神界之下的第二大权力中心,反观乌烟瘴气的魔界百怪横行,是个比冥界炼狱更可怖的地方。
亓官思垂下双眸,对上她殷切的眼神,摇头一笑,竟听不出什么憾意,“不管过程如何,结局已是如此,瑶儿又何必再问。”
她心头蓦地一顿,“你难道不愿再修仙……”
亓官思抬起手指堵住她柔软的唇,止住她的话,嘴角微扬,美丽的眸子染上一抹媚色,兀自发着幽光。
“神也好,人也好,仙也好,魔也好。失去就是失去了,既然无法得回吾就要将代价讨回来。瑶儿,你说是么?”
瑶姬思绪停顿,瞬间想到了什么,花容失色,惊诧地瞪住他,反手开始挣扎,谁知竟被毫无仙力可言的他单手压制住!
白玉面容虽毁,可亓官思生而优雅的唇线依旧动人,在瑶姬的无效挣扎中印上了她光滑的额头。
巫山神力涌出,她挥拳打向他,没想到却又被他一掌压下。
怎么回事?!
她的神力为何对他无用?!
一个天旋地转,她被他反身扣在了椅上,惊恐无比地发着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近她,曾经她如何求他,如今何等讽刺!
他想做什么!
这个人又是谁?!
轩辕!!!轩辕救我!!!
一道光闪过,她霎时痛得再也开不了口。
吃痛的泪水混入汗水,淋漓而下!
“瑶儿啊瑶儿,卿道吾是螳螂抑或雀儿呢……”
半年前,人间界,离思洲岛。
此为北海上的一方小洲岛,修有盘古氏浮黎元始天尊养子上仙金甲先生亓官思的精舍,其上正对着仙界五行重阵,外人无法入内。
岛上翠竹连绵,熏香袅袅,夜有昙花,仙仆诵经,无尘扰,无世虑,是个清净雅致绝佳的修仙之境。
半个月前常常不在仙府的仙尊忽然从神界归来,从前不爱说话的性子变得更加孤僻,匿在屋舍里几乎没出来走动过。
但人回来就好,只要金甲先生尊驾在,小仙仆们还是觉得神有所归,心有所安。
小仙仆莲净手捧一炉香檀轻推精舍竹门,绕过花厅,穿过回廊,止步在精舍主子的屋舍外,轻声道:“先生,莲净添香来了。”
他是五十年前位列仙班的莲花小仙,本要司御天马,不想却有幸得到他家先生的赏识,将他提到东海跟随修行。
金甲先生是仙界数一数二的上仙,他师从神界昆仑和元始天尊,地位崇高修为深厚,俊美睿智宽和待人,是仙界中人梦寐以求的师尊榜样,他能到此处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运。
亓官思屋里静的很,久久才传出应声将莲净唤回神,“汝置于门口便可。”
“是。”
莲净听话地将香炉放在门槛边,离思洲岛正对五行,除了师尊亲自带人,平时几乎无人能进的,不过今日竟有人驱着一叶扁舟便划到了洲岛入口,不仅如此等到之后还能得师尊亲自出迎,路过的小仙仆们无不惊讶非常。
待莲净离去后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香炉被端到屋内,大掌一按又顺势把门带上。
幽檀缕缕,漫过翠竹的清香,沉淀神虚,亓官思盘腿坐于黄绸织就的厚圆座,清癯的背直挺挺的,一双美眸似无意识地随着轻烟来回,脸上却是极为有意地讽笑,“此处委实鄙俗简陋,怎堪尊贵无比的黄帝陛下只身驾临,蓬荜生辉之外实令予倍感羞惭。”
黄帝将香炉放在堂中的青铜炉座上,将炉盖合上,轻烟立时自镂空的洞中蜿蜒而上。
听得亓官思的讥讽,他不以为意,金黄的袍子一撩,慵懒地坐入客席,“尊者过谦了。离思圣境乃修仙者梦寐以求之所,孤今得逢机缘巧合登岛,于己有幸却唯恐唐突仙府,尊者勿怪。”
机缘巧合才上得他的岛?
亓官思哼笑,“噢,如此说来陛下倒有几分仙缘……”无名指指尖当空捏了个诀,一个巨大却无形的透明结界立刻罩住这件小屋舍,仙力散去再三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冷着声道:“真人面前无诳语,无事不登三宝殿,姬轩辕,我记得你要的东西我都做到了,你又来做什么。”
黄帝粗实的眉头一挑,口气立刻改了,“思儿,你这精舍的待客之道委实不好,来了客人只知道送香炉却连杯茶都没有。”
仙界自天西大帝少昊掌管以来,纷纷效仿神界神职吸收天地精华为生,大多仙人都不再进食用水,莫说亓官,就连跟随修炼的小仙们无一不是根骨非凡百里挑一的精英,平素以修炼为要,以神界为尊,不进食水早已习惯,他堂堂金甲精舍里怎么可能还有一点茶水食物。
此言分明就是挑事,但放在深沉处事的亓官思身上似乎没一点效果。
“素闻……六界之中神界至伟,究其原因就在于神祗们的造物神力。黄帝陛下千年来机关算尽,想必早已深谙此技了,何苦屈就小岛拙艺。”
眼神幽深,面对眼前的人他笑得冰冷,言下之意就是让黄帝自己造水泡茶,他的精舍不伺候。
黄帝呵呵笑了,鼻下的短须轻动,厚实的手指在木椅扶手上扣了扣,“说到此,孤还得感谢尊者鼎力相助呢。”
亓官思黑瞳立刻微地一晃,脸色沉下,“如果你来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不送。”
“瞧尊者这逐客令下的,离思洲岛上美景如画,直令人流连忘返。”
“陛下若是喜欢,本尊自可日后以一副全景图相赠。”
不送二字余音绕心,黄帝抬眼,与亓官思的视线交会,后者虽然还稳稳盘坐,但眼神里的厌憎不言而喻。
亓官……
这两个字每每听见便如锥心,他本应随自己姓姬,本应随自己成长的。
洲岛上日光被云雾半笼,若是读书略嫌黯淡,却能将亓官思精致的五官透得更加柔和,如画眉目,星碎眸光,修长的身体,优雅的举止,无一不似他的母亲。
这样聪慧无比的孩子,是她与他的骨肉,却也是唯一一个成功脱离他掌握的孩子……
对面的亓官思瞧见黄帝几分诡谲的笑意,心底突生不安,自己区区一个上仙,若与已取得神之躯的黄帝打起来,毫无胜算,他将拳头隐在宽大袖子里,尽量令自己冷静下来,“不必再虚伪来往了。你要得到的不都得到了么,还来做什么!到底是何目的,直说吧。”
他的话更令黄帝的笑意深了几分,“本以为这些年你声名远播,性子也该内敛沉稳,怎么如今一见还如个稚子沉不住气。”
亓官思微微蹙眉,却没言语。
黄帝身子后仰,叹息着靠上香木矮桌,香炉里的烟自他面前飘过,使其面容渐渐朦胧,
“我要得到的?你错了,我要得到的再也得不到了。”
亓官思兀地抬眼,不懂他的话。
他想称王,人族成全他,他想飞仙,白泽成全他,他甚至还想当神,瑶姬帮了他,如今还有什么不满足,没得到的?!
“人族有句话,贪心不足蛇吞象……”
黄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亓官思的话被生生打断。
“贪心?不,所谓贪心,指的是还想得到可以得到的东西。”说着,他下了座,举步来到亓官思跟前,“而我,这世上早已没有孤要的东西了。”
亓官思微微仰首与其对视,清澈的双眸仿佛能够刺透黄帝,“没有欲望,那你还能剩下什么。”
屋外的时漏滴滴答答响,远方天空渐渐传来了雷鸣声,由远及近,离思洲岛东方慢慢被带着闷雷的乌云笼罩。
“思儿,你知道何谓刻骨铭心么?”黄帝伸出手,勾起他一缕发丝,乌黑柔软,神情竟是极难得的柔情,“我从未想过世上真会那么一个人能如此容易就揪住我的魂魄。”
乌云飘来,屋内的光线愈来愈黯淡,已然看不清黄帝的表情。
亓官思垂眼,盯着面前勾着自己的发的父亲,事实上这个人从感情从名义从血缘上都不再是他的父亲。
“是母亲?”
他讷讷开口,倒没指望黄帝会回答,只不过这世间能跟他毫无顾忌提到母亲的人只剩下他而已。
黄帝呵呵一笑,“思儿,我要的白泽是完完整整的白泽,是拥有我们所有欢欣苦乐回忆感情的爱人。我曾愿意舍弃一切只为换回她的一抹笑……”默然片刻突然沉下头,眸子紧紧攫住儿子的脸庞,“可卑鄙的神族竟然将他们全部摧毁,一丝希望都不留给我!”
“母亲已故多年,她若还在,见你如今坏事做尽,必是痛苦难堪。”面对黄帝突如其来的怒气,他不卑不亢,“放手吧,你这不是爱,你只是在泄愤,还会毁了母亲挚爱的仙族。”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爱。”黄帝放开他的发,后退了一步,藏在阴影处,“可我要让他们知道,永远失去所爱失去希望是什么感受!”
一只大掌横空抓来,亓官思吃了一惊反身回击!
两人来来去去对了数十招,本是不分左右,忽然屋外击下一道闪电,亓官思立刻放手跪倒地上,痛苦地捂着胸口。
黄帝也松开手,眼神里竟是高深莫测,“今日,竟是你历劫之日,谁说不是天意呢……跟我走吧。”
呵呵一笑,风过无痕,洲岛主人的屋内已无人,只剩下尚未燃完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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