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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来送往
竞赛第二年5月份,秋柔每周化学小测的排名已经能够稳定在第3名。拦在她前面的两座大山,除了断层第一的段琦琦,还有班里“万年老二”王力。
经过去年全国化学竞赛的“大浪淘沙”,化竞班由原本30多人,锐减到10多人。而去年竞赛中只拿到“省三”甚至毫无名次的同学,大多数自觉退赛重回传统赛道了。
竞赛竞赛,光听名字都那么残忍。
还记得去年9月份国初结果公布后,老师专门为竞赛生挨个进行心理辅导。
当时秋柔在心理咨询室等上一位同学出来,隔着厚厚的隔音墙,她都能听见对方号啕大哭的声音。听他不甘地哭诉自己从初二开始准备竞赛,几乎全年无休,最后努力了多年毫无意义,他无法释怀。
虽然那位同学晚上收拾东西回“普通班”时,又若无其事跟众人体面摆手:“没事的,生命重在体验,重在感受,我理解。你们不要送我了。”
他看起来似乎豁然了,也看开了。可这个世界总是有很多大道理,在无法完全身体力行前,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说服自己。
真正能治愈伤痛的只有时间。
段琦琦去年进了“省队”,国决的时候拿了金牌,距离国家集训队只差一步之遥。
秋柔依旧每逢大考开始发力,第一次参加竞赛,国初就祖坟烧高香拿下了“省一”。他们市那一年“省一”前11名可以进入“省队”,秋柔恰好卡在12名。
而8、9月份的暑假,即将到来的比赛可以说是竞赛生生涯最后一次机会。
5月份新的一批教练到了,竞赛正式进入加速阶段。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儿,几乎完全封闭在春秋楼里。秋柔每天学校、家两点一线,唯一一次外出,还是李西去世那天。
她去医院见他最后一面。
那是5月末,刚结束完5月的最后一次周测。秋柔在考试时忽然感觉打通了任督二脉,试卷做得格外得心应手。她考完自认为发挥出了最高水准,收卷后屁颠屁颠跟着段琦琦,跑去催老师出成绩。
两人才出办公室,秋柔接到了庄零打来的电话。
“庄零?”秋柔略诧异,她尾音上扬,似乎很雀跃,“有何贵干?”
“秋柔,你有空吗?”
庄零那边背景嘈杂,能听见细小啜泣和交谈声。他走远了些,片刻后,压低声音道,“现在方便来趟六院吗?”
庄零语气沉重,令秋柔有些不安:“怎么?”
“李西他……可能不行了。”
……
秋柔打车赶到急诊抢救室外时,迎面而来医院饱满的日光灯管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她几乎没能缓过神。
她茫然站在走廊,直到身后传来担架轮子急促滚动的声音。
靠在墙边的庄零揉了揉眉心,一眼注意到秋柔,伸手将她半搂进怀里,给医护人员让开了路。
秋柔紧攥庄零的衣袖,问:“李西呢?”
庄零指了指抢救室内一张拉上了白色布帘的床:“10分钟前心跳停止了。”
秋柔还是没能见到李西生前最后一面。
秋柔顺着庄零手指的方位木然看过去,透过半开的抢救室门和遮挡严实的布帘,只能看见一只枯黄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又被李西妈妈捞起来。
李西妈妈颤声说:“西西啊,你放松,你放松一点啊。妈妈带你回家了。”
人死后身体会变得僵直,寿衣不太好穿上。这是王嫂给妈妈穿上寿衣时教她的常识。
因此秋柔一下就听懂李西妈妈的意思,她眼前泛起一层水雾,张了张嘴,哑声问:“之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穿寿衣了?”
秋柔对人死后的流程熟悉到让人心疼,庄零有些复杂地低头看她,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他下午开始大量呕血便血,送到抢救室后发现是上消化道出血和尿毒症晚期,肾衰竭需要血透治疗。但是还没等来爸妈赶到医院签字……他病情急剧恶化,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庄零顿了顿:“李西这辈子的痛苦很漫长,死亡也算一种解脱。”
寿衣穿好了,帘子被掀开。李西父母推着蒙上白布的推车出来。秋柔颤抖着,哽咽着,再难以忍受地背过身,不住大喘息。某一刻她甚至感觉自己变成鱼类动物,需要靠鼓动鳃部呼吸。
庄零弯下身,擦掉她滚落的眼泪,难得温和道:“别哭,先忍忍,至少别当着他父母面哭。”
于是秋柔又强憋住,伏在庄零怀里,尽量不去看。
回忆如走马观灯。
秋柔想起某年暑假,她去李西家找他玩。秋柔没有敲门,因为他家大门正敞着通风。大暑天屋子里热浪滚滚,连架风扇也舍不得开。客厅很空,家具只有一架可折叠木桌和几把板凳。
从客厅这头到那头,有一条很长的穿引线,李西跟他妈妈就各坐一头,埋头穿着珠子。
见秋柔来了,李西惊慌失措间站直身,失手将串好的珠子撒了一地。秋柔蹲下帮忙捡,又被李西羞愧难当地阻止。
“别,你先在我家——”李西热得满头大汗,想让她坐坐,扫视一圈,才想起家里就两把板凳。于是把自己那把板凳窘迫地递给她,“你在我家先坐坐,我帮我妈把这点穿完就陪你玩。”
秋柔便坐在板凳上,捧着脸盯着他们的背影发呆。有一刻,甚至感觉自己变成了讲台上的监考老师,那样置身事外而漠然。
事后李西妈妈给她煮了碗糯米丸子,李西愧疚地给她买了根5元的大冰棍和一只烤鸡腿。
秋柔也体贴地再也没来过他家。听说一串珠子手工费3毛钱,精力好时李西妈妈一天从早做到晚,最多可以串百来串——她一来就让他们一个下午的劳动成果付诸东流。
也因此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秋柔买东西的计算标准都成了"买这个需要穿多少珠子"。
-
也是那年,李西同学的生日聚会上破天荒邀请了他。李西受宠若惊,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捧向日葵作为生日礼物。秋柔嚷着要一起去。一路上李西都跟秋柔在反复确认:真的好看吗?他会喜欢吗?
那时候李西刚做完手术,走路一瘸一拐,还是秋柔搀着他进的KTV包厢。
秋柔敏感地觉察到寿星接到花那一刻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李西自然也发现了,只是脸上依然腼腆在笑。
寿星接过那捧花随意扔在了KTV角落里。
大家喊他:“小跛子,帮忙切个歌呗。”
“小跛子,帮我倒杯饮料呗。”
“……”
平日李西对这类称呼都置若罔闻,那天却因为秋柔在场,李西第一次要面子地没动弹。他面红耳赤地攥紧拳头。
大家看到就笑:“哎呀,才说几句怎么急头白脸成这样,不会要闹自杀吧,人家好怕怕哦,哈哈哈……”
秋柔终于忍无可忍发了飙。
她挡在李西身前,叉着腰,手一溜指过去:“知道我是谁吗?不知道就出去打听打听,我是庄海集团太子爷的干女儿!庄海集团你们总知道吧,他们董事长在胡润百富榜前十。你们敢惹李西,那就是——”
她想说那就是在我头上动土,但又觉得不太卫生。
于是恶狠狠道:“那就是在太子爷头上拉屎!”
“刚刚谁说跛子了,你!”秋柔随手指了一个男生,“还有你是不是?都在这儿等着啊,一个都别跑,我现在让我干爹派人过来给你们挨个削成窝瓜!”
“李西去,堵门,别让人跑了。”
这番话说得中气十足,也十足中二。但凡在场有个人拿到了初中文凭都不至于被吓到。可毕竟大家都还没有。他们噤若寒蝉,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秋柔说着给庄零拨电话,那头接得很快。庄零默了默,走出教室没好气问:“干嘛。”
“干爹,你宝贝女儿被人挑衅了,快来帮忙。”
庄零一愣:“谁你干爹。”
“你啊。”
“大姐你谁?”
秋柔理直气壮:“你干女儿啊。”
没等庄零反应,秋柔先凶神恶煞用目光威慑周围一圈。然后声音尖了八个度,低头嗲声嗲气地恶心他:“干爹~~快来~~”
电话那头的庄零浑身一抖,天灵盖都快被叫飞了,他将涌上的胆汁咽回去。
骂她:“闭嘴!”
“十分钟十分钟十分钟!”庄零揉了揉耳朵,深吸一口气,“秋柔你下次再跟个太监似的掐着嗓子,别怪老子大义灭亲!”
十分钟后庄零还真不知道从哪凑了一堆像模像样的□□群演,堵在KTV门口,让那群小兔崽子挨个冲李西鞠躬道歉。
别人鞠躬,李西也不好意思跟着弯腰。
又被秋柔揪着衣领站直,她眼皮都没抬,说:“站好了,享受吧。”
李西微怔,回头朝她感激一笑,两人才对上视线,李西被户外光线刺到,忙不迭别开眼。
那日阳光亮得刺目,如同此刻医院走廊顶灯惨白的灯。蒙着白布的推车经过,秋柔心猛地一阵紧缩。她下意识抱住庄零的胳膊,庄零回握,低头问她:“去看看他吗?”
秋柔摇头:“不,我不看。”
李西父亲才从工地赶过来,身上、脸上甚至指甲缝里黑黢黢的油漆都没来得及洗。他老泪纵横地握住了庄零的手,又握了握秋柔的。
“谢谢你们来看西西啊,他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生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们两个。”
“叔叔阿姨,”庄零说,“你们节哀。”
急诊大厅永远热闹,庄零话音刚落,身后自动门“哗”地打开,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
李西父亲突然扑通跪倒在庄零面前:“你救过我儿子一条命,他多活了几年,我知足了。钱的事你放心,账烂了,人心不能烂,我们老李家穷是穷,但骨头硬。这钱,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上!”说完,他磕了个头,擦把泪,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庄零:“这是西西生前写给你的。”
庄零捏着信,心里百味杂陈。
直到庄零开车送秋柔回学校,车上秋柔还是有些精神恍惚。庄零叫了几声她才回过神。
她茫然问:“什么。”
“知道你还有几个月就考试了,也不想打扰你,但是李西我了解他……他想见你一面。你不介意吧?”
秋柔垂下眼摇头。庄零看她一眼,没忍住侧过身,心疼地抹掉了她眼角的泪滴。
余下的路程,车内一片沉寂。庄零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紧绷,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太过镇定,镇定到秋柔都禁不住生出一丝心寒——难道他真是铁石心肠?
车子平稳地停在校门口,秋柔木然地跟庄零告别,庄零却在身后蓦地叫住她。
“秋柔。”
“本来想让你陪我去吃顿饭,但你还要上课。”
秋柔回头,安静等他说完。
庄零别开脸,默了默,他艰难涩声:“那……抱一下,可以吗?”没等秋柔颔首,庄零已经俯下身,紧紧将秋柔箍在怀里。
这个平日里如山峦般沉稳可靠的男人,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秋柔迟钝地僵了片刻,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放在庄零宽阔紧绷的脊背,将下巴搁在他坚实的肩膀上。
隔着衣料,她能清晰感知到庄零滚烫的体温和无法抑制的细微战栗。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庄零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的难过比秋柔只会多,不会少。
只是成年人的世界,不一样。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秋柔都没有想起李西。只是在5月31日秋柔生日那晚,她在家忽然收到了一件快递,拆开看是本短篇集《你的夏天还好吗?》。书没有署名,但显而易见是李西提前替她准备好的生日礼物。
因为每年生日,他送的都是书。
当时秋柔比较忙,便把书收进书柜里等有空再看。直到毕业多年后,某日秋柔在家里搞大扫除,整理到李西送她的生日礼物。
四年,李西总共送了四本书。
秋柔感慨地将四本书抱起排列整齐。踮脚收回书柜时,目光一转,却猛地凝着在每本书的书脊上。
她骤然发现,每本书的第一个字凑起来是——
“我喜欢你。”
这份迟来、隐晦的告白,耗费了李西漫长的四年青春。在他死后数年,才终于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递到了秋柔面前。
跟大多数青春期的爱慕那样纯真、笨拙,隐秘而不求回应。
秋柔鼻子一酸,心念微动,她掏出手机打开李西的朋友圈。李西朋友圈停在他生前最后几天。那天李西难得高兴,发了十几张照片,庆祝妈妈生的宝宝、他的妹妹满月。
妹妹迎来满月,而他走向永夜。未来还会有人代替他爱他的父母。
生命就在死亡中孕育新生,迎来送往,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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