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他心怀不轨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方府朱红大门今日敞开着，门前石狮也仿佛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和气息。府内仆从步履轻快，井然有序地准备着晚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隐约的、混合着期待与审视的紧张感。

　　方嘉钰在自己院里，对着衣柜已经折腾了快半个时辰。

　　“观墨！你说那件竹青色的直裰好，还是这件雨过天晴的澜衫更显稳重？”他拎着两件衣裳比划，眉头拧成了疙瘩。

　　平日里穿衣随心所欲、只求华丽夺目的方小公子，头一回为了见客如此纠结。

　　观墨在一旁看得想笑又不敢笑，小心翼翼道：“公子，您穿什么都好看。江大人……也不是看重这些外在的人。”

　　“谁管他看不看重了！”方嘉钰像是被踩了尾巴，耳根微红，嘴上却强硬，“今日是家宴！是本公子做东！自然要穿得得体大方，不能失了方家的颜面！”

　　话是这么说，他最终却还是选了那件料子更舒适、颜色更显乖巧的雨过天晴色澜衫，腰间束上一条简单的白玉带，褪去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倒真添了几分书香门第的清雅气质。

　　他对着水银镜照了又照，确认连一根发丝都妥帖无误，这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上战场般，朝着正院花厅走去。

　　相较于方嘉钰的“严阵以待”，即将到来的另一位主角，则显得从容许多。

　　江砚白依旧是那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官袍，只是在来之前特意浆洗熨烫过，显得格外挺括洁净。

　　他手中提着几个看似朴素的礼盒，步伐沉稳地走在通往方府的青石路上。

　　夕阳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神色是一贯的平静，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郑重。

　　他自然知道今日这顿家宴的意义。并非简单的感谢，更是一种无声的考察与认可。

　　到了方府门前，早有管家候着，恭敬地将他引入府内。穿过抄手游廊，绕过影壁，方府内里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虽不似某些勋贵之家那般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百年清贵门第的底蕴与雅致。

　　花厅内，灯火通明。方父方母早已端坐主位。

　　方父身着家常的藏蓝色直裰，面容清癯，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方母则是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容貌与方嘉钰有五六分相似，保养得宜，眉目间透着慈和与精明。

　　方嘉钰正陪坐在下首，看似乖巧，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眼神时不时飘向门口。见到那抹熟悉的青衫身影出现，他眼睛倏地一亮，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站起身，又被方母一个温和的眼神按回了座位。

　　“晚辈江砚白，见过方伯父，方伯母。”江砚白步入花厅，步履从容，对着主位上的方父方母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声音清朗平稳。

　　“江贤侄不必多礼，快请坐。”方父含笑抬手，语气温和。

　　方母也微笑着点头，目光在江砚白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见他虽衣着朴素，但气度沉静，举止有度，眼神清正，心下先有了两分好感。

　　江砚白依言在下首与方嘉钰相对的位置坐下，将带来的礼盒呈上：“初次登门，备了些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伯父伯母笑纳。”

　　礼物并不张扬，却极见用心。

　　给方父的是一套前朝孤本的山河志，正是方父素日里喜好收集的类别；给方母的则是一盒品质上乘的杭白菊并几两血燕，养身静心；甚至还有一方上好的徽墨，是送给方嘉钰那位酷爱书法的兄长的，虽人不在京中，心意却到了。

　　方父接过那套山河志，翻看了两页，眼中便露出了惊喜之色，连声道：“贤侄有心了，这……这竟是失传已久的嘉佑刻本！难得，实在难得！”

　　方母见丈夫如此欣喜，又看那燕窝菊花皆是品相极佳之物，并非敷衍，脸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几分：“江大人太客气了，人来就好，还带这些贵重东西做什么。”

　　方嘉钰在一旁看着，见父母对礼物满意，他悄悄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偷偷去瞄江砚白，见他端坐着，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沉静自如，仿佛眼前只是寻常拜会，那份镇定莫名也感染了他，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寒暄过后，晚宴开始。菜肴精致却不铺张，多是家常口味，显然是用了心思，既不失礼数，又透着亲切。

　　席间，方父看似随意地起了几个话头，从时政要闻到经史子集，甚至聊到了陇西的风土人情。江砚白皆能对答如流，言辞恳切，见解独到，既不过分卖弄，也不刻意藏拙。

　　谈及陇西见闻时，他语气平和，既点出了当地民生艰难，也肯定了新法推行中的些许成效，分析利弊，条理清晰，听得方父频频颔首。

　　方母则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细节上。她注意到，江砚白用餐礼仪极好，安静斯文，不会发出丝毫声响。

　　当方嘉钰因为听到有趣处，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拍江砚白胳膊时，江砚白会极其自然地、用公筷夹起一块他爱吃的蟹粉狮子头，轻轻放入他碟中，不动声色地阻了他失礼的动作。

　　而方嘉钰，竟也真的就顺着那狮子头收回了手，埋头吃了起来，显得异常……听话？

　　方母与方父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听闻江贤侄在潼川关时，对犬子多有照拂，他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性子跳脱，没少给你添麻烦吧？”方母笑着开口，语气温和，目光却带着探究。

　　江砚白放下筷子，端正了神色，认真道：“伯母言重了。嘉钰他……聪慧敏达，赤子之心。在潼川，若非他机警果敢，冒险烧毁敌军粮草，战局恐生变故。晚辈不敢居功，反倒是他，帮了晚辈许多。”

　　他语气真诚，没有丝毫勉强或客套，提及方嘉钰时，那沉静的眸子里，甚至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方嘉钰正啃着狮子头，听到这话，耳朵尖悄悄红了，心里却甜滋滋的，忍不住在桌下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江砚白的鞋帮。

　　江砚白动作一顿，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方母将这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下了然，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这孩子，也就剩下点小聪明了。以后还需江贤侄多多提点，看着他些，莫让他再莽撞行事。”

　　这话里的意味，已是将江砚白当成了可以托付、信任的“自己人”。

　　江砚白微微颔首：“伯母放心，晚辈定当尽力。”

　　方父也捋须笑道：“年轻人，互相砥砺，共同进步，是好事。”

　　他看向江砚白，目光中带着长辈的期许，“砚白啊，你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但切记，为官之道，在于持身以正，心系黎庶。望你永葆此心，不负圣恩，亦不负己志。”

　　“晚辈谨记伯父教诲。”江砚白起身，郑重一礼。

　　一顿家宴，便在这样看似家常、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接近尾声。宾主尽欢，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饭后，又移步偏厅用了些茶点，闲聊片刻，江砚白便适时地起身告辞。

　　方嘉钰抢在父母前头道：“我……我送送江大人！”说完，也不等父母回应，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江砚白出了花厅。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方母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对身旁的方父低声道：“老爷，你看这孩子如何？”

　　方父沉吟片刻，缓缓道：“此子心性坚韧，见识不凡，非池中之物。难得的是，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自有风骨。”

　　他顿了顿，看向妻子，“最重要的是，你可见他看嘉钰的眼神？”

　　方母点了点头，眼底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慰与释然：“看着是冷了些，话也不多。可那眼神，从进门起，就没怎么离开过咱们嘉钰。咱们儿子那点毛躁性子，在他面前，倒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儿似的，安稳了不少。”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笑意：“是个可靠的。”

　　方父也露出了今晚最舒展的一个笑容，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他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方府大门外。

　　方嘉钰将江砚白送到门口，左右看看无人，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道：“可算结束了！比我殿试那天还紧张！”

　　江砚白看着他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眼底漾开一丝笑意，低声道：“伯父伯母都很和蔼。”

　　“那是你没看见他们审问我大哥带回来的那些……呃，朋友时的样子！”方嘉钰小声嘀咕，随即又扬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砚白，“不过，你今天表现得特别好！我爹好像很喜欢你，我娘也是！她都没怎么挑刺！”

　　他那副与有荣焉的小模样，仿佛通过考察的是他自己一般。

　　江砚白心中微软，看着他被月色柔化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眉眼，忽然很想伸手碰一碰。但他终究只是克制地、轻轻握了一下方嘉钰垂在身侧的手，一触即分。

　　“外面风大，回去吧。”他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方嘉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弄得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热，点了点头：“嗯……那你路上小心。”

　　他看着江砚白转身，青衫背影在月色下渐行渐远，直至融入街角的黑暗，才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温度的手背，转身，脚步轻快地蹦跳着回了府。

　　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

　　而离去的江砚白，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想今晚种种，尤其是方父方母那了然于胸却又包容温和的目光，一直微抿的唇角，终于缓缓扬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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