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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难情真
首领的判断精准得可怕。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驿站外围的林间便响起了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兵刃刮过树干、压低嗓音的指令,以及猎犬压抑的呜咽声。
火光在林木间隙中晃动,影影绰绰,正从三个方向朝驿站合围过来,速度极快!
不是峡谷里那批手段狠辣的袭击者,看这阵仗和隐约传来的甲胄摩擦声,更像是……官兵!是萧珩派出的另一支搜捕队伍,还是当地接到了严令的驻军?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谢桉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心脏狂跳,声音因紧张而干涩。他们明明已经甩掉了峡谷的追兵,还选择了如此隐蔽的废弃驿站。
首领眼神冰冷锐利,如同被困的凶兽,他迅速扫视屋内:“猎犬……还有我们身上残留的血腥味和水汽。”
他语速极快,“这里不能待了!从后面走!”
他一把将刚刚包扎好、依旧昏迷的裴观野再次负在背上,动作迅猛却不失谨慎。
谢桉立刻会意,一脚踢散篝火,用泥土掩埋余烬,同时将干草堆弄乱,尽可能消除他们停留的痕迹。
驿站后方是一扇早已腐烂倒塌的后门,通往后院,后院之外便是更加浓密黑暗的山林。
然而,就在他们冲出后门的刹那,后院外侧也响起了呼喝声和逼近的火光!
“在那边!别让他们跑了!”
后路也被堵住了!
“上房!”首领当机立断,目光投向主屋那勉强还算完整的木质屋顶。
谢桉没有犹豫,紧随首领身后。
首领背负着裴观野,身形依旧矫健,足尖在残破的墙壁上几点,便借力翻上了倾斜的屋顶。
谢桉也咬牙跟上,手掌被粗糙的瓦砾磨得生疼。
屋顶视野稍开阔,但也将他们暴露在更多的视线之下。
下方,至少二三十名手持火把、刀剑出鞘的官兵已经彻底包围了驿站,正从前后门同时涌入主屋。
“屋顶!他们在屋顶上!”有人眼尖,立刻发现了他们,顿时,数支箭矢带着尖啸破空而来!
“铛!”首领挥剑格开射向裴观野的箭,对谢桉低吼:“跳!往北边的林子跳!”
屋顶离地不算太高,但下方是杂乱的瓦砾和荒草,跳下去的风险极大,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完全无法自保的伤员。
就在这时,主屋内传来官兵搜寻的喧哗声,以及一声惊叫:“这里有血迹!还有刚灭的火堆!他们没走远!”
不能再等了!
“走!”首领厉喝一声,率先从屋顶向北侧跃下!他在落地的瞬间团身翻滚,最大限度卸去冲击力,同时死死护住背上的裴观野。
谢桉紧随其后,纵身跃下。落地时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踉跄几步才站稳。
“这边!”下方黑暗中,一个压低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道黑影从灌木丛中窜出,赫然是之前那名懂医术的黑衣人!
他竟不知何时潜到了这里接应!他手臂上缠着布条,血迹斑斑,显然在峡谷的阻击中受了伤,但眼神依旧冷静。
“跟我来!”医者黑衣人低声道,转身便扎进身后浓密的灌木丛。那里竟然隐藏着一条极其狭窄、近乎被植被完全覆盖的兽径!
首领毫不犹豫,立刻跟上。谢桉忍着脚踝的疼痛,紧随其后。
身后的驿站方向传来官兵气急败坏的吼声:“跑了!从后面跑了!追!”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迅速朝着他们逃离的方向追来。
这条兽径蜿蜒曲折,荆棘密布,不断有枝叶抽打在脸上、身上。
谢桉的脚踝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拼命跟着前方两个黑影。背后的追兵声和犬吠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着他们。
逃亡,再次在黑暗的密林中上演。
而这一次,谢桉受了伤,裴观野命悬一线,接应的黑衣人似乎也只剩下两人。他们的处境,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恶劣。
不知跑了多久,谢桉感觉肺部如同火烧,脚踝的肿胀和疼痛几乎让他晕厥。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的医者黑衣人突然停下,拨开一丛茂密的藤蔓。
“进去!快!”他急促道。
藤蔓之后,是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狭窄洞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散发着泥土和未知的气息。
这仿佛是绝望中唯一的生路,却也可能是另一个未知的陷阱。
首领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背负着裴观野,俯身钻了进去。医者黑衣人示意谢桉跟上。
谢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火光和人声,咬了咬牙,忍着剧痛,匍匐着爬进了那个黑暗的洞口。
医者黑衣人在最后进入,小心地将藤蔓恢复原状。
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依靠触觉向前爬行。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郁的土腥味。身后追兵的喧嚣被厚厚的土层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也彻底陷入了地下的黑暗之中。前路何在?这个洞穴通向哪里?裴观野能否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撑过去?
一切,都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未知。
洞穴内是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某种矿物气息。
谢桉只能依靠触觉,跟随着前方首领极其轻微的爬行声,在狭窄逼仄的通道中艰难前行。
每一次挪动,受伤的脚踝都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咬碎牙关。
裴观野被首领用某种方式固定在身前或身侧,谢桉能听到他愈发微弱、时而中断的呼吸声,在这死寂的黑暗中,这声音如同擂鼓,敲击在谢桉的心上。
他不敢想象裴观野此刻的状态,重伤、失血、寒冷、颠簸……任何一项都足以致命。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似乎开阔了些许,首领停了下来。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响,似乎是他在检查裴观野的状况。
“他……怎么样?”谢桉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让人心沉。随即,是布料摩擦声,以及首领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的细微动静。
“点燃它。”首领的声音低沉传来,递过来一个火折子。
谢桉摸索着接过,费力地打亮。一簇微弱的火苗燃起,勉强照亮了周围。
他们身处一个稍微宽敞些的洞穴岔口,地上是潮湿的岩石。
火光映照下,裴观野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死气的青灰,嘴唇干裂发紫,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首领正用一种特殊的手法,用力按压揉搓他心口和四肢的几个穴位,试图激发他体内残存的生机,但那深绿色药膏已然用尽,此刻纯粹是靠外部的物理刺激。
“他在失温,生机在流失。”首领言简意赅,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
“没有足够的药物,恐怕……”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火折子的光芒摇曳,映出首领额角的汗珠和紧抿的嘴唇。他显然也到了极限,背负一人长途奔袭、激战、逃亡,铁打的人也难以承受。
谢桉看着裴观野了无生气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他。
他猛地抓住首领的手臂,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绝望:“没有办法了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首领停止了按压,在跳跃的火光下深深看了谢桉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现实的冷酷。
“我尽力了。现在,只能靠他自己,看他的意志……和运气。”
火折子的光芒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熄灭。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
地底深处,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其中一道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寂静。
谢桉挪到裴观野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脱下自己虽然潮湿但尚存一丝体温的外袍,盖在裴观野身上,然后徒劳地搓着他冰冷的手脚,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暖和他。
但这举动,在洞穴的阴冷和裴观野不断流失的生命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时间在地底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谢桉的心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煎熬。
他想起与裴观野的初次相遇,想起国子监的针锋相对,想起坠崖时的互相猜疑,想起马车里的暧昧纠缠,想起禹州并肩作战的短暂默契,更想起这一路逃亡的生死与共……
那些算计、利用、愤怒、不甘,在此刻裴观野濒死的脆弱面前,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不能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谢桉的意识也开始因疲惫和绝望而模糊时,他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指尖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谢桉猛地惊醒,屏住呼吸,再次感受。
又一下!极其轻微,但确实存在!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来自裴观野!
“他……他动了!”谢桉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在黑暗中脱口而出。
旁边的首领立刻动了,火折子再次亮起,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裴观野的脸。
他的眉头依旧紧蹙,但青灰的死气似乎褪去了一些,嘴唇也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血色。
虽然依旧昏迷,但胸膛的起伏明显有力了一点点!
他竟然真的靠着一股顽强的求生意志,从鬼门关挣扎了回来!
谢桉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庆幸席卷而来,让他几乎虚脱。他依然紧紧握着裴观野的手,仿佛那是连接着生命线的浮木。
首领仔细检查了裴观野的脉搏和呼吸,一直紧绷冷硬的嘴角,似乎也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命……暂时保住了。”
他收起火折子,黑暗重新降临。但这一次,黑暗不再那么令人绝望。
地穴中再次陷入寂静,但气氛已然不同。希望,如同石缝中艰难钻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长时间的沉默后,首领低沉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你似乎,真的很在意他的死活。”
谢桉没有立刻回答。他依然握着那只渐渐找回一丝温度的手,在绝对的黑暗里,那些平日里无法宣之于口的话,似乎找到了缝隙。
“我不知道。”谢桉的声音很轻,带着迷茫和疲惫,“或许是因为……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只剩下他了。”
这是部分真相,但并非全部。更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的原因,被他埋在了心底。
首领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记住你此刻的选择。有些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了。”
他的话像是一句预言,又像是一句警告,沉甸甸地落在地穴的黑暗中。
而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裴观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楚的呓语,虽然依旧不清,但谢桉似乎听到了两个字:
“……今绥……”
那一声模糊的“今绥”,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谢桉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
他握着裴观野的手微微一顿。裴观野在这意识混沌、生死一线之际,裴观野唤出的不是仇敌的名讳,而是这样一个带着些许……正式,甚至可能隐含复杂意味的称呼,让谢桉心情莫名复杂。
没等他想明白这复杂情绪的由来,旁边的首领忽然动了。
火折子再次亮起,光芒稳定,映照着裴观野依旧苍白但呼吸稍稳的脸。
首领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伤者身上,而是锐利地投向谢桉,仿佛要穿透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
“他意识不清,还能念着燕世子的表字,”首领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低沉回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察的压迫感,
“看来二位的关系,比我所听闻的……要深厚得多。”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谢桉试图维持的平静。他像是被窥见了什么隐秘,猛地松开握着裴观野的手,仿佛那手突然变得滚烫。
他强自镇定,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尖锐与撇清:
“深厚?首领莫非忘了,这一路追杀,大半是因他而起!我与他,不过是暂时同路的囚徒,各取所需罢了!
他念我表字,只怕是神志不清,想着如何算计我!”
这番辩解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狼狈。连谢桉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空洞无力。
若真只是互相利用的囚徒,他方才那几乎失控的恐慌与此刻下意识的触碰,又算什么?
首领沉默地看着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但他并未点破,只是转而道:
“既然世子爷如此清楚,那便最好。记住你们的‘各取所需’,莫要因一时心软,误了自身,也……误了燕州。”
“燕州”二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谢桉瞬间清醒。
是了,燕州,父亲,景暄,孟夫人……他肩上背负的,何止是他一人的性命。
他与裴观野之间,横亘着家国、立场、以及过去数不清的恩怨纠葛。
他深吸一口地底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冷硬:“不劳首领提醒,谢某自有分寸。”
就在这时,裴观野似乎因他们交谈的动静被惊扰,又或许是伤处的剧痛再次袭来,
他无意识地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那只被谢桉松开的手无力地在干草上抓握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
谢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却因失血而苍白的手,看着裴观野因痛苦而显得脆弱的神情,刚刚筑起的冷硬心防,又不易察觉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首领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不再多言,只是重新专注于检查裴观野的状况。
他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料,蘸了点水,小心地湿润裴观野干裂的嘴唇。
“他需要水,需要真正的休息和药物。”首领沉声道,“这地穴并非久留之地,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希望刚刚燃起,现实的压力便接踵而至。
前路依旧迷茫,而身边这个人,依旧是甩不脱也放不下的沉重负担,以及……越来越难以厘清的牵绊。
谢桉沉默地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看着跳动的火光在裴观野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心中一片纷乱。
那句“今绥”,首领意味深长的话语,裴观野无意识的脆弱,还有他自己反复不定的心绪,都交织在一起,如同这地底迷宫般,找不到出口。
而裴观野在短暂的躁动后,再次陷入昏沉,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始终未曾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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