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烬燃

　　萧琮走过去，俯身将人从温热的水里提了出来。水花溅湿了没换多久的衣裳，他也浑不在意，目光毫不避讳地在谢砚冰身上游走一圈，仔细确认着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毫发无损。

　　眼神里不含情欲，只有审视，谢砚冰却被他这样瞧得浑身不自在，低声说：“行了，真没伤着。”

　　萧琮亲自确认完毕，总算放了心，将人重新按回热水里，取过一旁盛澡豆的小罐替他揉洗起长发。

　　细密的泡沫渐渐堆叠起来，又被水流冲去，他手下动作不停，听不出情绪地问：“没伤你慌什么？闫屿又是怎么死的？”

　　谢砚冰胸口疼得像是被钝刀捅过，又怕萧琮瞧出端倪，闭上眼试着控制住身体的颤抖，浅浅吐了口气，说：“我杀的。我允了他一个痛快，换他说出更多事，他说，二十年前的谢家旧案虽确实由秦检主导，但最初构陷谢太傅谋逆、策划这一切的是钱永光。钱永光为攀上一人之下的位置，不惜与他最厌恶的阉宦联手。”

　　说到这，他睁开眼，望着蒸腾的水雾，声音轻得快被水声掩盖过去，“他说完了，我也听明白了，便如他所愿给了一个痛快。”

　　萧琮其实猜到了闫屿绝不会死得有多轻松，但即便谢砚冰当真将人大卸八块，他也只会默默帮着收尸。现下他其实在不高兴另一件事，梳理着湿发的指尖微微一顿，他问：“交给西厂的人做就好，何苦非要脏了你的手？”

　　“早就脏了。我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情都做了，用最看不上的手段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谢砚冰说到一半，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耳边也嗡鸣一片，勉强地笑了笑，“要不是闫屿临死前口吐恶言我还未曾发现，我不过也……”

　　未尽的话语被突兀地打断。萧琮牵起不久前还沾满血污的手，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手背上。

　　谢砚冰呼吸一滞，彻底愣住了。

　　紧接着又一个吻落在他湿漉漉的面颊上，而后萧琮的嘴唇动了动，谢砚冰努力从恼人的耳鸣中依稀辨认出他在说：“你怎么可以将自己与那些人相提并论？”

　　虽然听不真切，但谢砚冰清晰地看见他的眉眼低垂下来，用一种近乎哀伤的眼神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他已许久未见的委屈神情。

　　谢砚冰最见不得他这幅模样，心头那点矫情的自暴自弃离奇地消散了，安抚般摸了摸萧琮的脸颊，像是哄人，又像是道歉，极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这样了。”

　　萧琮闷闷嗯了一声，凑近了用鼻尖去拱他的脸，暂时将江山社稷的糟心事统统抛在脑后，试图先解了蚀骨的相思瘾。

　　谢砚冰被他蹭得心头发痒，索性侧过头去把他当药吃了。心脏的钝痛竟然真的在亲吻中平歇了几分，仿佛只要和萧琮在一起，再污浊的血腥都能被涤荡干净，一切都会好起来。

　　萧琮这才发觉谢砚冰的瘾症发作起来半分也不比他轻。两人黏糊了许久，最终还是他出声中止了这场漫长的耳鬓厮磨：“水要冷了，先出来吧。”

　　谢砚冰稍退了些，挑眉看着他，又看了看屏风，像是在问：你怎么还不出去？

　　萧琮已经拿起擦身的布巾，坦荡地望回去，像是在说：你哪里我没看过？

　　“萧大人，”国师突然说，“贫道这儿再没有给你换洗的衣服了。”

　　萧琮低头一看，前襟早已在厮混中湿透，袍袖更是能拧出水来。

　　反正这身衣服是救不回来，干脆继续做没做完的事情。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顾谢砚冰的抗拒，轻车熟路地将人捞出来擦干裹好，而后抱到小榻上。

　　正低头欲亲，宁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大人，药已化好了，现在能端进来吗？”

　　耳鸣已经在亲吻中退去，谢砚冰将外头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好整以暇地抬眸看他，刚要说什么，被萧琮轻轻一瞥，自己噤声了。

　　让宁福日日按时盯着谢砚冰服药的是萧琮，现在觉得这小太监有点不识时务的也是萧琮。他给谢砚冰穿好衣服，起身走到门前拉开一道缝，一言不发地接过了药碗。

　　门再次合上之前，宁福很不应该地看清了萧琮皱巴巴且湿淋淋的衣裳，好心地多问了一句：“大人，您这是？”

　　萧琮敷衍道：“屋顶有点漏雨。”

　　门闩咔哒一声落下，宁福站在门外，抬头望天，辰时的太阳明亮，天色蔚蓝无云。

　　他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旋即对着紧闭的房门琢磨出一丝微妙，赶紧劝诫自己：不该想的不要想。

　　而后将手往袖子里一揣，贴心地溜达着去替萧大人寻摸干爽衣裳了。

　　据称屋顶漏雨的值房内，看够了热闹的人被摁着灌下一碗药，通宵未眠的倦怠随着苦涩反噬般地泛上来。谢砚冰借着袍袖遮掩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强打起精神，问道：“我们何时返程？”

　　“就这两日吧。”萧琮那点旖旎心思被宁福一搅扰也淡了下去，在榻边坐下，“陛下想必也不太乐意我继续待在雍州，有问题的官员之前早已清查得七七八八，再将兵防事务简单交接了就能返程，漱玉可还有要补充的安排？”

　　谢砚冰唔了一声，挪挪蹭蹭地贴在他身上，探头在他耳边悄悄问：“我也要准备造反了，世子想坐那个位置吗？”

　　这人声调柔软，温温吞吞的像是在问今早我们吃面好不好，但萧琮疑心自己要是现在点个头，谢砚冰改日就能把姓盛的都杀个干净。

　　不过他确实没动过这种念头，不解风情地摇了摇头。

　　谢砚冰又一次推销龙椅失败，略显失望地退开些许：“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想坐，那只好便宜盛朝铭了。”

　　“漱玉还问过谁？”

　　“日前去信问过沈姐，她说自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萧琮被这话噎了一下，转而问：“漱玉之前不是说，想要一个平稳的、名正言顺的更替吗？”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横竖也平稳不了了。”谢砚冰说，“如果世子真的想，我会想办法替你扫清一切障碍。”

　　他说得轻描淡写，萧琮却明白这背后是何等尸山血海，依旧摇头：“不必，就按漱玉最初的设想来。只是为何如此突然？难道沈将军那边有进展了？”

　　“是。”谢砚冰点头，“若一切顺利，下月此时，江南十万大军就能跨过沧江，兵临中州。”

　　钱永光骤然倒台，秦检便更无顾忌，冯云淳又掌控着宫廷禁军与部分京营兵权，指不定哪天就挟天子以令诸侯。与其等事发再做应对，不如趁着萧翊不在京中，两厂在朝中的势力也尚且未变得盘根错节，先发制人，一击致命。

　　萧琮也知晓眼下形势逼人，却仍不免担忧：“如此会不会太过仓促？”

　　“确实有些仓促，”谢砚冰并未否认，“不过我已经想好对策，别担心。”

　　随后他附在萧琮耳边将已具雏形的计划简略地说了一遭。萧琮越听越是心惊，只觉得步步都是险棋，提出最坏的设想：“若你带不走二皇子，秦检真的逼宫迫使陛下禅位，扶持三皇子登基，又当如何？”

　　谢砚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他这问题问得不太聪明，但还是答了：“既然起事，总要承担风险。秦检若立了血脉不正的幼主，正好可以以此说服侯爷不与我们站在对立面。只要侯爷不带着北境边军南下勤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新皇，我们直取晋阳，朝廷守不住的，届时再从宗室里找个傀儡放在龙椅上，虽然波折了些，总归能达到结果。”

　　萧琮回想起自己对父亲的了解，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好啦，世间哪来万全之事呢？”谢砚冰看出他忧虑未解，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口安慰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雍州的密奏在平叛结束后第五日就已送至君王手中，无需两厂落井下石，永熙帝阅过奏章后雷霆震怒，即刻颁下了裁决。

　　待到钦差本人抵达京城时，两厂的爪牙早已将该定的和不该定的罪名尽数扣实在了钱氏一族的头上。

　　谢砚冰和萧琮回到晋阳时，恰好赶上钱氏一案的处刑。仪仗途经刑场外围并未停歇，径直朝着宫城行去。人头滚滚和血流成河都被薄薄的车帘挡住，而观刑者的议论与受刑者的哭嚎仍丝丝缕缕地渗进车厢里。

　　或许二十年前那个冬天的刑场也是这样对人命来者不拒，忠良也好、奸佞也罢，到了这里都只剩下几条或真或假的罪名和一个待戮的壳子。

　　但谢砚冰无心深想。他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内，手掌隔着几层衣料按在胸前佩着的长命锁上，像在确认着他背负至今的宿命。

　　说来也怪，真走到了这一步，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尽管他在萧琮面前将计划说得头头是道、一问三答，甚至还能宽慰一两句，可一旦独自推演时，他又忍不住畏惧：要取得最终那个结果，自己会不会承受不起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又发觉自己有些贪得无厌，既想要这场变革能如计划般顺利而迅捷地终结，又奢望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地见到海清河晏的明天。

　　可他真的能做到吗？

　　马车在巍峨宫门前停下，打断了他对自己的质疑。他由宁福扶着下了车，与同样刚站稳的萧琮目光短暂交汇。

　　一名内侍迈着小碎步趋近，躬身道：“二位大人，陛下已在等候，请随奴才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收回视线，隔开一段合乎礼制的距离，由那内侍引着路向宫庭深处行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