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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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汛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地漫长,漫长得周望舒虽然早已痊愈了旧疾,却依旧觉得卧房里面冰冷一片。每日里,孟春便多加两只火盆。
      终于,春日在一场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中蹒跚而来,檐下的冰棱尚未消尽,周望舒案头的奏折总算恢复了寻常分量,也无需再携卷归府,挑灯夜战。
      这日他批阅旧年积存的文书时,指尖忽的一顿。
      “冯阁老可在?”他执着一份边角泛灰的奏本,轻叩东厢的菱花门。见冯自若正俯身整理卷宗,便放轻了脚步,“学生冒昧,不请自来,还望阁老恕罪。方才学生整理旧档,见这份腊月里从黑水河呈来的奏疏尘封于角落,心中有些疑虑,特来冒昧请教,不知阁老可曾过目?”
      冯自若缓缓直起身,袖口沾着的墨痕在光下泛着青晕。他引周望舒至窗边茶榻坐下,接过那本被遗忘多时的奏疏。纸页翻动间,尘埃在光束中浮沉。
      “黑水河今岁封冻三百余里,沿岸七处堤坝年久失修……”周望舒指尖点着泛黄纸页,眉峰渐蹙,“学生所虑,不仅在凌汛本身。今岁苦寒,黑水河冰情严峻,若真决堤,奴儿干都司治所恐有倾覆之危。这不仅是水患,更是国患。沿河卫所被冲,则边防洞开;村镇被淹,则流民四起。届时外有瓦剌环伺,内有流民之乱,整个北疆的格局都将动摇。”
      “凌汛?”冯自若执壶的手微微一滞,茶汤在杯中晃出细纹。他接过奏本细看,苍老的指腹抚过干涸的墨迹,“此等要务,何以拖延至今?”像是想起了什么,遂起身从紫檀木柜中取出一册朱封奏本,“去岁夏末的批复在此,拨五十万两整修堤防。”
      周望舒检视批红,紧蹙的眉头稍缓,却仍盯着工部鲜红印信:“款项既已拨付……”
      “望舒不必过虑。”冯自若捋须浅笑,窗棂透过的光晕染在他霜白的眉梢,“正月里郑司员赴奴儿干颁赏,归奏境内河清海晏。”说着将温热的茶盏推近,“且饮茶暖身。”
      烛影摇曳,就着奴儿干的民情军政,冯自若与周望舒又深谈了半宿。直至漏尽更阑,周望舒方才施礼告辞。
      望着那敛袖退出、沉稳如山的背影,冯自若心中百感交集,最终都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眼前这位沉稳干练的常宁侯,与记忆中那个在学堂上聪颖过人锋芒毕露的稚童身影,渐渐重叠,又悄然分明。
      他这学生,自幼天资超逸,他是知道的;后来少年意气,招致物议,他也是知道的。如今外头虽仍有不堪之名,可这数月来,冯自若冷眼旁观,见他在朝堂之上竟能那般沉静,于汹涌暗流中片羽不沾,只将全副精神用在实务上,那份洞明与持重,远比年幼时的才华更令人激赏。
      这份藏锋守拙的功夫,真正是磨炼出来了。也正因如此,冯自若如今几乎是倾囊相授,心底早已将这失而复得的弟子,视作了自家衣钵的传人。
      直至那道绯色官袍消失在月洞门外,冯自若方敛去笑意。他凝视案上舆图中蜿蜒如蛇的黑水河,忽对廊下侍立的书吏抬手:“明日请户部郑司员过府一叙。”
      春风卷着残雪掠过庭前海棠,周望舒抱着成摞文书穿行在六部廊庑间。他初涉机要,常捧着奏本向冯自若请教。这位名臣硕老总是不疾不徐地展开舆图,将边关驿道、漕运税银娓娓道来,枯竹般的手指在疆域间游走,便勾勒出万里江山。
      就在这般春风化雨的指点间,冻土悄然消融。祭春大典的余韵尚未散尽,各地春耕文书已如雪片般飞入内阁。户部请修水利的题本、兵部调防的密奏、礼部出使西域的章程,层层叠叠堆成青翠山峦。而那份关于黑水河的奏折,静静埋在文牍深处,如同冰封河床下暗涌的潜流。
      这夜,周望舒在内阁值房批阅文书直至戌时末刻,正欲解衣歇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侯爷,陛下急召。”
      他只得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已铺好的床榻,起身让季秋伺候更衣,又将候在外面的德福请进屋内。
      “公公深夜前来,可知所为何事?”
      德福面上笼着一层阴云,压低嗓音道:“陛下方才龙颜大怒,刚接到奴儿干都司八百里加急军报。”
      “年前不是刚拨了年赏下去?”周望舒想起前几日看过那些弹劾户部分配军饷不公的奏本,眉头微蹙,“镇北将军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他犹记陆崇不顾朝臣反对,特批给镇北将军额外一百两白银时,众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侯爷还是快随老奴入宫吧。救人如救火啊。小郑大人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德福不便多言,只躬身引路。
      宫道寂静,唯有更鼓声远远传来。御书房外尚未近前,已听见内里传来天子震怒之声,在夜色中格外惊心。
      周望舒整了整衣冠,心知此事非同小可。
      “陛下,常宁侯到了。”
      “让他进来。”
      陆崇的声音里压着雷霆之怒,却又强自克制。
      周望舒踏入殿内,只见御案上摊着两本奏折,而一旁跪着的人影甚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望舒,近前来。”陆崇见他进来,长长舒出一口浊气。
      “陛下,这是?”
      “奴儿干都司的军报,你也看看。”
      周望舒双手接过奏本,只翻阅数行,便明白这些日子心头那份不安从何而来:奴儿干都司果然出事了。
      “陛下,瓦剌部趁凌汛突破边防,已连克三卫。此事关乎北疆安定,可是要立即发兵驰援。”
      “朕也是此意。”陆崇见他神色镇定,语气缓和些许,“你以为,派谁领兵合适?”
      “军情紧急,另遣大将恐难服众。镇北将军嫡长子张驰幼年曾随父戍边,熟知敌情,或可担此重任。”
      “张驰确是个稳妥人选。只是他们父子同掌兵权……”
      陆崇目光微沉,指尖在御案上无声地敲击。张骋年前才刚落了马,如今这嫡长子张驰,便是悬在其父张兴远头顶的一柄利剑,亦是他在京中最重要的质棋。若将此子放归北地,岂非纵虎归山,前功尽弃?然则奴儿干告急,烽火燃眉,朝中能征善战且足以震慑边军老将者,寥寥无几。派个资历浅的去,非但调不动张家如臂指使的边军,恐怕反成驱羔羊入虎狼之口,徒损朝廷威仪。这步棋,竟是进退维谷。
      周望舒拱了拱手问道:“陛下,不知奴儿干都司治所凌汛一事现下如何?”
      陆崇缓缓抬眸,那目光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奏报:“淹没良田百里,军械库进水,刀甲生锈,伤亡……尚未可知。”他猛地将奏折摔在郑含章面前,声音陡寒:“郑含章,你当的好差事!朕要你这双眼睛何用?堤坝倾颓,山河破碎,你竟敢用‘太平’二字,搪塞于朕?!”
      “臣罪该万死!”郑含章以头叩地,声音发颤,却仍强自辩解,“陛下明鉴!奴儿干那几处堤坝,皆是去岁新筑,臣巡视时亲眼所见,坚固完好,绝无疏失!如今骤然溃决,其中必有蹊跷!罪臣斗胆臆测,是否有人蓄意损毁,亦未可知!罪臣恳请陛下准臣随军北上,戴罪立功,彻查此事!”
      周望舒适时上前,声音沉静如水:“陛下,不如就让郑大人担任监军一职,此次遣文臣监军,其责不限于监察军务。臣以为,待克敌之后,正可命其暂留边陲,总揽战后事宜。其一,可凭朝廷威仪,慑服女真诸部,防其趁乱而动;其二,可统筹人力,督修黑水河堤防,以绝凌汛之患。如此,既能靖边,亦可安民,将军事之胜转为地方长治久安之基,实为固本培元之上策。”
      “准。”陆崇微微颔首,目光如无形的枷锁,转向地上那人,“郑含章,此次你便随军监军。军中一举一动,皆需如实奏报。”
      “罪臣……领旨。”郑含章浑身一颤,额上冷汗已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此番戴罪立功,若再误事,不必回来见朕了。”
      皇帝淡淡一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尘埃:“去吧。好好想想,该怎么当这个监军。”就在郑含章如蒙大赦,正要躬身退下时,天子的声音再度幽幽传来,像一根冰冷的针直刺心底:“别忘了,把你今晚在这儿听到的,一字一句,都说给你祖父和你父亲听。朕,很想知道他们打算如何教你了。”
      “臣……谨遵圣谕!臣告退!”郑含章话不成句,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这片令他窒息的御书房。
      御书房内只剩二人,陆崇揉着额角,看向周望舒:
      “此事冯自若与朕说了,是你先察觉异常。”
      “陛下谬赞,臣实不敢当。臣初涉政务,如盲人行路,全仰仗冯阁老不厌其烦,时时点拨。此番亦是臣在查阅旧档时偶觉一处记载略有矛盾,心存困惑,方才向阁老求教。若非阁老洞察机先,明察秋毫,仅凭臣之浅见,断难窥破其中关窍。”
      “多向他请教总是好的。”陆崇赞许地点头,“今夜已晚,你先回府歇息吧。”
      “臣告退。”
      周望舒躬身退出,将至宫门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夹杂着德福焦急的脚步声。
      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阙,这才惊觉——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天子,如今也已两鬓染霜了。
      次日黎明,奴儿干急报如惊雷般震彻朝堂。朱紫百官垂首屏息,每句奏对皆在唇齿间辗转再三,生怕触怒御座上那明黄的身影。
      周望舒凝立如松,余光掠过天子。只见陆崇面色惨白如纸,龙袍间隐隐透出药石苦涩。若非边关烽火燃眉,今日定是罢朝休沐。
      “陛下!”程景明手持玉笏踏出臣列,声震殿瓦,“去岁户部批银万两修筑堤坝,而今凌汛一发竟全线溃堤!臣斗胆一问,这万两官银,究竟用在了何处?”
      户部尚书杨衡淡然出列:“程侍郎此言,是在质疑户部清白?”
      “杨尚书,银子是户部所出,不问您,莫非要问工部?”程景明冷笑,“毕竟年前火药案中,户部做账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你!”杨衡额角青筋暴起,“修筑堤坝皆是奉旨行事,每笔开支皆有账册为证!”
      “户部诸位皆是算学泰斗,做几本假账岂非易如反掌?”程景明语带讥诮,字字如刀,“我等外行,怎分得清其中真伪?”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之际,大皇子陆渊朗声出列道:“父皇,儿臣愿往奴儿干彻查堤坝一案!”
      群臣的窃窃私语尚未平息,却见户部尚书杨衡缓步上前,他先向大皇子陆渊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这才面向御座从容开口:“大殿下忧心国事,主动请缨,其志可嘉。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殿下与镇北将军乃是至亲舅甥,此乃人尽皆知之事。即便殿下此行秉公执法,片尘不染,但在外人看来,尤其是那些惯会拿着算盘推敲账目、以最大恶意揣度他人的同僚看来……”
      说到这里,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程景明所在的方向,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难免会疑心殿下是否‘碍于情面’,或是在账目稽查上‘高抬贵手’。届时,若再有如程尚书这般精通算学之人,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指摘殿下清查不力,包庇亲族……岂非让殿下清誉受损,让朝廷颜面扫地?”
      “不如遣刑部官员……”一旁的官员又开始出新的主意。
      “当交由地方按察使。”
      “糊涂!边军势大,小小按察使安敢深究?岂知那牛浩是否早已与镇北军蛇鼠一窝?”
      “这话是什么意思!”
      龙椅上突然传来一阵剧咳,众人的争论在一声声咳嗽中归于平静。
      陆崇扶额蹙眉,声线沙哑:“阁老以为该当如何?”
      冯自若执笏躬身,语速徐缓且沉稳地开口:“此案须避嫌,故不宜遣与边军有旧者;亦须立威,故不可派品阶过低者。”他略作停顿,待满朝目光尽聚,方徐徐道:“老臣举荐——三皇子殿下与刑部郎中同往。”
      “三皇子?”朝堂顿时泛起私语涟漪。
      那日早朝上,三皇子陆文渊一番陈词,确如惊雷乍现,令一众老臣眼前一亮。只可惜,那抹锐光转瞬即逝。此后朝会,他不是称病告假,便是在议政时垂眸缄默。那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贤名与期待,便在这一次次的缺席与沉默中悄然流散。
      恰在此时,班列中传来恰到好处的低语:“听闻三殿下昨夜不慎感染风寒,身体抱恙,恐难胜任北地苦寒。”
      冯自若闻言,眼帘微垂,无人得见那深邃眸底一闪而过的了然,唯有一侧唇角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牵。
      龙案突然巨响!
      陆崇拍案而起,咳声带着雷霆之怒:“莫非满朝朱紫,竟无一人可为朕分忧?”
      就在这片死寂中,殿柱后飘来一句轻语:“品阶既高,又无牵扯……常宁侯岂非上佳之选?”
      百官目光如潮水般涌向那道始终静默的绯色身影。周望舒指节微微收紧,玉笏上映出他沉静的眉眼。
      冯自若此时方缓缓颔首,声如古井无波:“常宁侯……确是上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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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凌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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