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违禁

　　“界面设计得很干净，但对话逻辑有明显的军人思维痕迹——直截了当，注重效率，安慰人的方式像在做思想工作。”白茯苓的语气依旧平静，像在评点一幅字的结构，字字清晰，却字字敲在张钰忠最隐秘的神经上。“我下载了，用了三天就卸载了。机器再智能，也模拟不出真正的情感温度。字里的筋骨和心事，不是算法能拆解出来的。”

　　她说完，没有等待他的反应，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径直迈步离开。浅米色的风衣和白色的工装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划出一道渐行渐远的痕迹，最终绕过苏军烈士纪念碑的基座，融入碑后那条通往老校区的小路，消失在初春尚未发芽、枝条交错如网的槐树林中。

　　张钰忠站在原地，哈尔滨初春特有的、带着湿冷颗粒感的风吹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手里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掌心，沉甸甸的质感此刻更像是某种沉重的烙印。心中不是愤怒，也不是被戳穿的窘迫，而是一片更复杂的混乱——像精密仪器内部突然被投入了异物，所有的齿轮都在瞬间卡住，发出无声的呻吟。

　　她看穿了。不仅看穿了程序，更看穿了程序背后那个试图保持距离、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的观察者。她甚至精确地点出了他思维模式的烙印，并用“情感温度”这个他从未深入思考过的维度，轻描淡写地判定了那个程序的“无用”。而她的离开，干脆利落，不留任何追问或解释的余地，像一场单方面结束的侦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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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张钰忠回到部队家属院那间简朴的单身公寓。房间不大，陈设规整到近乎刻板，一切都遵照内务条令的标准摆放。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一盏旧台灯，昏黄的光圈恰好笼罩着桌面。

　　他打开了那台个人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壁纸是纯黑的。他输入一串复杂的密码，进入一个隐藏分区。分区里只有一个程序，图标是一株极其简练的水墨茯苓草，线条瘦硬，带着风骨。

　　程序代号：“倾听者”。

　　界面确实如白茯苓所言，干净到近乎冷漠。没有冗余的装饰，没有诱导性的按钮。用户需要上传手写字的图片，程序会分析笔迹的力道、结构、节奏，并尝试给出临摹建议和风格溯源。在测试阶段，他甚至加入了一个简单的对话模块，当用户输入情绪性词汇时，程序会尝试回应——那些回应的模板，的确部分参考了部队心理疏导的常用话术。

　　他确实只在“北疆墨韵”群里发布了这个程序的测试链接。而群里那另外十六个ID，除了两三位真正的书法爱好者，其余确实是他提前打过招呼的、信得过的战友和朋友。他们负责让这个群看起来自然，并确保只有“茯苓”这个ID能成功下载并激活程序的完整功能。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茧房”。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观察她——观察一个能写出“苓忠”那样字迹、关注历史记忆、且与弟弟和萧玥都有关联的女子，在面对一个看似匿名、实则定向的技术产品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他想收集数据，想从那些交互中拼凑出一个更清晰的画像，想理解她平静表面下的逻辑与温度。

　　他从未想过，对方只用了三天，就不仅看穿了程序的本质，更精准地定位到了程序背后那个“带着军人思维痕迹”的创造者。她不是被动接受观察的样本，而是反过来，用她的洞察力，完成了一次对他无声的“诊断”和“评估”。

　　张钰忠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上那株静止的茯苓草。台灯的光将他的侧影投在墙壁上，轮廓硬朗，却透着一丝罕见的疲惫。他想起了白茯苓手腕上那块老式苏联手表，想起了她提到“另一个城市的纪念碑前”时那短暂飘远的眼神，想起了她落款“苓忠”时那份隐秘的郑重。

　　“倾听者”程序静静地运行着，后台日志显示，“用户：茯苓”最后一次活跃是在三天前的23:47分，操作记录是“卸载程序”。

　　她卸载的不仅仅是一个软件。她是以一种极其优雅而彻底的方式，拒绝了他这种带着距离感和技术傲慢的“了解”企图。她告诉他：真正的“倾听”，需要的不是算法和模板，而是人的温度，是站在同一片历史天空下、感受过相似重量的人，才能彼此辨认的共鸣。

　　窗外的夜色浓重，哈尔滨沉入睡眠。张钰忠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触摸板上停留片刻，然后，他点下了“删除程序”的确认键。

　　水墨茯苓草的图标闪烁了一下，消失了。

　　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纯净的黑暗，倒映着他此刻复杂难言的眼眸。他知道，关于白茯苓，关于弟弟献忠，关于萧玥，关于那些交织着历史、记忆、家族与个人选择的故事，他需要换一种方式去“倾听”了。

　　一种更笨拙、或许也更真实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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