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第二日，许音和沈聿修同乘一辆马车，从瓷坊忙完直接前往霁月楼。
　　车至楼前，二人刚下马车步入大堂，沈聿修便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正在伙计的殷勤引路下拾级而上，身旁还跟着几位同是衣着华贵的人作陪。
　　——正是宁王李慎。

　　李慎眼神随意一扫，恰好瞥见刚进门的沈、许二人。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目光在沈聿修身上停留了一瞬。
　　沈聿修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他，心头猛地一紧。他反应极快，立刻状若无意地侧过身，用半边身形巧妙地将许音挡在了身后，自己则迅速垂下眼帘，假装未曾看见楼上的贵人，只低声对许音道：“走另一边楼梯吧。”
　　许音刚刚跟掌柜寒暄两句，并未察觉这电光石火间的暗流涌动，神色如常地跟着沈聿修转向另一侧的楼梯。
　　李慎将沈聿修下意识的回护动作尽收眼底，未觉被冒犯，反而觉得有趣，他唇角向上弯了弯。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芭蕉轩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
　　一个身着紫衣华服的少年含笑从屏风后走出，身后跟着两名近侍，目光在席间一转。
　　沈聿修眉头一皱。
　　许音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那日斗瓷大会的首席——宁王殿下。他心头一惊，立刻起身便要行礼。
　　李慎却快了一步，伸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臂，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在外行事，不必多礼。”
　　他随即看向席间众人，笑着解释：“方才在厅堂看见故人，”他的目光落在许音身上，却没有扫向一旁的沈聿修，“心中欢喜，便冒昧前来叨扰，讨杯水酒喝。不知诸位，方不方便？”

　　许音立刻接口：“自然方便的。”他见余人仍皆面露疑惑，便清了清嗓子，郑重道：“诸位，这位是宁王殿下。”
　　他话音刚落，满座皆惊，众人慌忙就要起身行礼。李慎适时地提高了声量，带着笑意却自有一股威严：“坐好！方才说了，今日不论礼，谁再起身，便是要赶我走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僵住了动作，不再动作。
　　许音请宁王上坐。李慎却摆摆手，目光在席间一扫，径直走向离门口最近的那张空椅，施施然坐下——那位置，不偏不倚，正紧挨着沈聿修。

　　许音为宁王介绍席上众人，每介绍一位，李慎都微笑着点头，态度温和。
　　待介绍到齐棱时，许音自然地拉过齐棱的手，语气也带着些不同：“殿下，这是我的契君，齐棱，家中做客栈生意的。”平日里熟人都见惯了，这是头一回许音向生人介绍自己，还是个贵重人物，齐棱顿时感到脸颊和手都有些发烫，却也并未把手抽回来。
　　李慎闻言，脸色丝毫未变，只是笑着赞道：“好一位俏郎君，与许少东家正是佳偶天成。”
　　最后，到沈聿修。许音笑道：“殿下，怀瑾我便不必多介绍了吧？”

　　李慎突然转过身，看向身旁的沈聿修，仿佛刚刚才注意到他这个人。可眼底一闪而过的神采，分明是露出了今日席间第一丝真切的兴致。
　　“你，是字怀瑾？”
　　“是，殿下。”沈聿修恭敬答了。
　　“比那山樵先生好听多了。”李慎低低地冲他说。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因宁王李慎的经营而大为缓和。李慎开始是有些刻意的，但是几杯酒下肚，倒也越发觉得快意，与众人相谈甚欢。他是今上最小的弟弟，自少时起便因身份尊贵，鲜少有这样与同龄人肆意交游的机会。得知齐棱爱好古玩奇珍，李慎便与他聊起诸多海外奇珍，引得齐棱眼睛发亮；又承诺侯雨文，若是来年赴京参加春闱，他定当好生接待，言语间真诚恳切，让人如沐春风，看不出半分王爷架子。
　　沈聿修席上话很少，不过他平时话也不多，众人也并不在意。

　　李慎还一一问了众人的表字，甚至改用表字称呼，而齐棱神色突然有些不对。果不其然，当他的目光转向齐棱时，问道：“方才诸位皆以表字相称，怎地唯独一直称呼齐小公子本名？”
　　齐棱闻言，他脸上也明显露出了不悦之色，即便对方是王爷，他也不太想接这个话茬。
　　一旁的侯雨文和卫珣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许音见状，代为解释：“回殿下，家君字正刚。”他话还没说完——
　　“噗……”终究是有人没憋住笑出了声。齐棱的眼神瞬间“嗖”地投射过去，侯雨文和卫珣赶紧互相捂住对方的嘴。
　　许音面不改色，接着说道：“这是我们素来敬重的夫子给起的，取‘正则刚毅’之意。只是家君……一直不甚喜爱，平素绝不准我们以此相称。殿下唤他齐棱便可。”
　　许音话说得正经，可齐棱还是从中听出了一分不易察觉的调笑意味，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宁王又坐了些时候，便以不打扰众人尽兴为由，先行离去了。走的时候特意在沈聿修耳边说了句什么，沈聿修的神色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
　　宁王走后侯雨文还一直在称赞，连带许音也一并放心了些。沈聿修依旧沉默地端着酒杯，眼帘低垂，看不清眼中情绪。

　　第二日清晨，众人去送沈聿修。
　　昨日叙了那么久的话，今晨便只是叮嘱些路上的琐碎事，沈聿修便与众人一一怀抱作别。
　　许音也揽过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沈聿修犹豫了一下，将手指的指腹轻轻搭在了他肩上，待到许音松了臂膀往后撤，沈聿修出乎意料地扣了他的背，将他不由分说地多留了一刻，许音也配合的又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而就在那一瞬间，站在许音侧后方的齐棱，目光隔着许音的肩膀，与沈聿修未来得及收回所有情绪的眼睛，直直地对视了。
　　沈聿修迅速移开视线，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朝众人最后拱了拱手，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了等候的马车。
　　这场送别时间并不长，但是沈聿修只觉得实在太过熬人，他迫不及待的要结束，如果让他选，他倒是希望许音没来送他。

　　齐棱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缓缓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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