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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情孽未央
天霖峰,灵泉雪洞。
某人在赤火峰商区收获颇丰,玩性正浓的时候,陈观雪才初起身——褪下被许泠川抓攥得布满褶皱的云纹锦袍,他将躯体缓缓浸泡入灵泉。云瀑般的墨发散落肩头,打湿之后,少许如同花丝一般蜷曲着、流连在主人颈窝。而更多的,则似一截被泉水浸透了的名贵丝绸,在粼粼水面上铺陈开来,又由浅入深地游曳在其中。
陈观雪挑起一缕放在手中把玩,动作间露出的细白颈子上,有一道浅而长的红痕。于他而言不痛不痒,却因为是斩魔留下的,故而暂时无法去除。
生吞断念果与服毒无异,嚼至最后味有回甘是真,但为药力灌洗的短暂失去神智也是真。
昨夜,只差一点儿,就能把人给拐上床,得到最深刻的标记与结合。关键时刻却再次为那柄不识趣的神剑所破坏,它似幽灵一般悬在那两道纠缠不休的身影上空,倏忽斩落,却因陈观雪的及时察觉并躲避,仅在其肌肤之上留下这道罪证般的印迹。
想到此处,那双冰魄般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极为明显的不悦。
在他看来,一把本命剑最大的价值是在战场上,或征伐或守护,而非插手主人的私事。昨晚那副严防死守的姿态,仿佛陈观雪是来盗取其主元阳的鬼魅精怪,委实令人愤懑。
“破剑。”
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耐烦的将发丝摔回水面。与此同时,浓郁的冰灵之力顷刻将周围水雾冻结,一片混沌的浊白中,水中人影影绰绰,身形模糊不清。
唯有间或响起的酥酥麻麻的轻哼,同隐忍的啜泣一起,泄露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如同被大力拨奏的古琴,琴弦在将断未断间徘徊,早已失去了平日里润泽如钟磬的水准。
然则,尚不及仔细回味那场情事的余韵,一封商谈赛事的简报,便将他仅有的一点兴致也彻底弄散了。
神思回笼的一刻,也是懊悔自厌的一刻。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只匆匆擦净身体,裹上衣袍头也不回的离去。仿佛身后凌乱的场景,多看一眼都嫌脏。
就这样,在柳泽风正犹豫要不要亲自去寒穹山走一趟的时候,手下人来报仙君已至天机峰议事厅等候,他只讶异了一瞬,便已调整好情绪和状态,连忙去往议事厅。
天机峰议事厅内,青玉长案上摆放的各类卷宗尚来不及堆叠整齐,柳泽风到的时候,陈观雪早已恢复成平日里端庄素洁的状态。他从杂乱的卷宗中随意抽出一本,上面还潦草的书写着某些“共辟北地联校”的字样,细致翻看下来,其内桩桩件件皆有其独特见解与扎实的案例佐证,足见是心血之作,而非临时起意。
看来相比一门宗主,柳泽风所图更大,志在北地,甚至天下。
“劳仙君亲临。”
柳泽风几步上前,立于案侧,向那道威仪天成的身影躬身执礼,姿态恭谨却无谄媚。
“无妨。”陈观雪略一颔首,神态温和,眼底流露出几分嘉许与体恤之意,“柳掌门事务繁忙,身兼数职。区区虚礼,不必拘泥。”
柳泽风闻言,视线在对方手执卷宗上一掠而过,面上适时浮现一抹既感念又无奈的苦笑,他一面利落地整理着案上卷宗,一面声音恳切道:“仙君体恤,泽风感念于心。只是宗务冗杂,大赛诸事又千头万绪,一时竟未能及时收拾,反倒劳仙君久候,实在是泽风之过。”
陈观雪不在意的摆摆手,将抽出的卷宗归还。适当的寒暄后,二者不再赘言,彼此分坐长案两侧,柳泽风先将一枚录有补税进展的玉简奉上,语调平稳,却比平日里低了几分:“各峰脉补税通道已依令开设。虽仅一夜,然截至今晨,入库灵石计五万三千余。”
他略作停顿,似是恐忧接下来的言语会使陈观雪震怒,因而语气再轻三分,却更加审慎,“据各峰反应及亏空账目初步推算,此番彻底清缴,最终入库之数……恐逼近百万级。”
话音落下,堂内空气似有片刻凝滞。
百万灵石,这庞然之数的背后是何等触目惊心的蛀蚀与窟窿,又是何等沉重的旧日积弊。柳泽风垂眸报出这个数字的同时,除却必要的审慎,心下更有一腔混杂着愤懑与无力的郁气。
“五万三千,仅是开端。百万之数……也算不得意外。”陈观雪缓缓开口,音色清冷平稳,无半分火气,反而有种早有预料的镇定,“旧日规章松散,积弊如瘤,骤然剖开,脓血自然触目惊心。然此番查补只是开端,而非停手放任。其内牵涉其广,若立时连根拔起,恐成剜肉补疮之祸,反伤宗门元气。故而才以退为进,徐徐图之。”
他话音微顿,目光如静水深流,望向柳泽风,“当务之急,是擢拔新血、储备干才,唯有将积弊坏死之处逐步消减、更替,宗门方能焕发新生。”
说罢,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之力将柳泽风稳稳扶起,陈观雪勾起唇角,难得露出一分浅淡笑意,言辞之中的希冀与激励之情并存,带着他权威性的绝对意志与磐石般的安稳,无声砸落心头。
“届时,掌门北望之志,方有落地生根之基,然否?”
最后一句既是点解柳泽风忧虑宗门的心结,更是直指他的抱负,后者听罢,感佩之至。
“仙君之远见胸襟,泽风佩服,日后定当竭力相报,不忘知遇之恩!”
陈观雪以灵力再阻其躬身拜服之意,反而言道:“掌门言重了。”话里话外并无居功之意,只淡然道:“尔所报者,当是宗门,非我一人。”
柳泽风闻言,眸光一凛,旋即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最后一丝犹疑尽去,化为纯粹的决然与敬服。他不再多礼,只郑重道:“仙君所言极是,泽风……明白了。”
陈观雪维持着面上完美的表情,不再多言。恩情易偿,志向难酬。他知道,直到此刻,才算将柳泽风真正收入麾下。
二者随即谈论起赛事之中,关于精英弟子越级使用高阶灵武的相关处置事宜。其实宗门并不避讳弟子使用灵武,但学宫参赛者多集中于筑基期——学宫规矩,金丹期弟子可于学宫毕业,并投往各峰脉相关职要之中。寿元过半未突破者,将强制肄业,替宗门打理冗杂俗务。
试问精英弟子仰仗世家,越级调用远超金丹级别的灵武投入赛事之中,还有何比赛的意义?这完全与宗门选拔人才的意志相违背,况且,遇事只知依赖外物、或丹药堆砌强行提升修为之辈,根本无法投入战事之中。又如何能替宗门在将来越发激烈的斗争中,赢得荣誉与地位?
“涉事弟子共计二十九人,多为内门世家子弟。各家已递来陈情,愿以重金抵罪,并请允其子弟积分折半,以续赛事。”
柳泽风将涉事名录与世家所献之物的清单恭敬递出,瞅着陈观雪心情正佳,他才敢将这些东西给拿出来。毕竟世家此番动作,颇有以财势赎买之嫌,以仙君目下无尘的性子,未必肯容忍。
“律法在止,不在罚。”陈观雪简单看了几眼,随即便轻飘飘地还回去,“这些资材,你用以充公也可,用以按榜单分赏晋级弟子也可,自行处置。查税一事,弦已逼得够紧,适时松手,反易收揽人心。此后新政推行,用得着这些人。”
柳泽风闻言自然无有不从,只是经此一事,心中对陈观雪的敬重与尊崇越发深重。这番驭下平衡之道,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怎能不让人慨叹称赞。
他先前备好的劝谏之言,此刻竟显得多余。
“仙君明鉴。”柳泽风心悦诚服,“属下即刻拟令施行。”
公事至此暂告段落。
陈观雪目光掠过柳泽风眼下的淡青倦色,起身道:“今日便到这吧。”
话音未落,殿门处恰有灵食清香袅袅飘入。殷照璇当先步入,鹅黄衫裙拂过门槛,笑靥明丽:“仙君留步。正事既已谈妥,不妨用些茶点再走?这灵髓糕、雪莲羹,费了我一早辰光,所用皆是温补神魂的稀罕材料,于修行亦有益处。”
她身后,四五个仙侍手托朱漆食案紧随后至。
高阶修士业已辟谷,无口腹之欲,但他们并不排斥以滋补形式出现的灵食。一般而言,除戒断欲念的苦修士外,凡有珍贵食材,碰上了多少也会用上一些。
更何况这殷照璇乃柳泽风的夫人,言辞恳切,姿态落落大方。陈观雪略一沉吟,颔首应允。些许人情往来罢了,并无坏处。
三人移步侧厅花阁。
殷照璇亲自布食斟汤,动作熟稔自然。当为陈观雪递来一盏莹润如玉的甜羹时,她掌心微侧,一抹极淡的、星轨交错般的银芒印记,在其腕间一现即隐。
——道侣契印。
陈观雪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凝驻一瞬。修真界中,结契双方常将此印烙于掌心或腕间,取“执子之手,心心相印”之意。但契印图案并无统一标准,只看修士喜欢。这夫妇俩皆出自天机峰,有执掌星衍推算之责,有此印记并不奇怪。
眼前这对璧人,一个布菜添汤,一个自然接过,眉眼间流转的默契与温存,无声却稠密。
陈观雪看着他们,心里却一时想起别的谁。似乎也曾这样殷切地望着他,为他布菜添汤。
柳泽风察觉仙君视线,略赧然道:“内子琐碎,让仙君见笑了。”
“无妨。”陈观雪收回目光,语气平淡中透着一丝几不可辨的缓和,或者说……艳羡?
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分辨不明,他只赞道:“举案齐眉,道途相携,如此才能后方安稳。二位皆是宗门的中流砥柱,不必推辞过谦。”
至此,陈观雪依稀记起些旧闻。
殷照璇之父、前任天机峰主殷北辰,曾因柳泽风不精星衍之术、反痴迷经营算计而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直至坐化前仍忧心传承断绝。如今看来,天机峰在柳泽风手中未衰反盛,星辰学宫声名昌隆,道侣二人更是一心同体。若殷北辰泉下有知,或许亦能释怀。
柳泽风闻此赞誉,神色一正,拱手道:“仙君体察入微,泽风与内子确然相互扶持,方能略尽绵力。只是……”他语气微沉,带上几分真实的苦涩,“先师一生精研星衍,泽风虽承其位,却只能勉力经营俗务,于此道上始终难承其志,每思及此,深愧先师。”
殷北辰可是依据星衍推算之术,成功预言了当年仙魔大战的人。试问天下能有几位这样的大能?
陈观雪正待温言宽慰几句。
殷照璇却轻握夫君手背,柔声夸赞道:“你已做得极好。”
此话落,二人对视,恬淡一笑。柳泽风亦殷勤地为夫人布菜,回赞其厨艺越发精进。
陈观雪便不再多言。他只默然执起甜羹,瓷勺轻搅,任温热的甜润滑入喉间。这般温养滋补的食材,入口即化,满口灵香。他却吃得喉头一梗,实难下咽。
铅灰色的眼眸中罕见升起一抹迷茫,他慢慢放下调羹,心中腹诽:这是甜汤吗?怎会这样的苦涩。
他尝试将所有苦楚一并咽下,反激起越发强烈的排异反应。陈观雪蹙起眉尖,暗中运用灵力,抚平体内不适。
也许……是断念果的药性还未过去吧?
他习惯性的迅速为自己找好借口,指尖却无意识抚过颈侧,不知怎得,竟察觉到几分真切的疼痛。非是这道极为浅淡甚至无关紧要的红痕在作怪,而是源自前世,那为冷刃划破喉管,身首异处的冰冷。
陈观雪定定地凝望着眼前雪白晶莹的灵髓糕,在那一瞬间,竟窥见几分溃烂的血色。
“真恶心。”
他在心里下意识地呢喃道。
陈观雪,你在祈求着的,是刽子手的垂怜吗?
指尖下的皮肤骤然变得滚烫,粘稠的血液打湿衣襟,为利刃割开的幻痛让他如坠冰窟。眼前的温馨花阁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
“人人都说,你是注定的救世英雄?”
一只紫金凌霄靴漠然踏出,恶狠狠地碾磨在那被一剑贯穿的心口,陈观雪唇角渗透出黑红的血迹,痛到将嗓音撕裂仍无法缓解。唯有那双逐渐显露出魔性的赤红血瞳,还死死的钉在那张轻浮倨傲的丑恶面孔之上。
“你这样的半魔,也配救世?伪君子,今日便借你的脑袋,助我许泠川登上那青云之路!”
话落,冰冷的鞋底碾碎胸骨,喉间的血沫堵住了所有声音。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那张得意狞笑的脸,和‘许泠川’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他的神魂里。
……
镇痛般的回忆蓦地在脑海深处砸下,陈观雪面色一白,几欲窒息。然则在外人跟前,他一向保持着绝佳的风度与绝对的权威。纵使可怖的幻象已经影响到现实,在那对夫妇看过来的刹那,他甚至稳稳夹起了一块,在他视角下污浊不堪的灵髓糕,面不改色的吃了下去。
末了,跟着称赞了句味道不错。
殷照璇得了仙君称赞,自是开心,忙笑着让人再上一盘。
陈观雪无暇理会这些插曲,琉璃玉尊般的表象下,是腐烂肮脏的尸肉。
……许泠川。
我怎么会忘呢,我怎么敢忘呢?!
前世,你踩着我的尸骨登仙,夺我尊位,污我清名!这血海深仇,将你挫骨扬灰亦难消解!
而你……竟是那般轻浮浪荡、纵欲滥情之徒!左拥右抱,满身污秽,也配以正道自居,也配来审判我?!
许泠川——你凭什么?!
你欠我的还多呢,总有一天,我要你一样一样,通通还给我——!
这毒誓般的恨意如同业火焚烧五脏,却在那对道侣温存的笑语传入耳中时,骤然撞上了一堵冰墙。极致的恨意与极致的渴望,在他体内轰然对撞,几乎将他撕裂——
“师尊。”
少年仰起小脸,在榻边跪缩成一团,那样眼巴巴的望着他,澄澈的眸中装满陈观雪的倒影,仿佛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全世界。
“还请师尊赏光,弟子为师尊布菜。”
满桌的油润甜腻之口,噎得陈观雪难受。但是,每当他要放下筷子,想起那湿润的眼眸,想起那伶仃细骨上缠绕的一圈圈绷带,他就怎样也无法狠下心来。
吃到最后,完全是自我折磨。
直到,那盏清新宜人的药茶出现,绝无苦涩,带着恰到好处的酸甜,甫一入喉便将他从难言的煎熬中解救出来。
——是的,他知道。眼前这个为他奉茶、眼神澄澈的少年,今生尚未及作恶。
若是非要追究,那便是,他深深地憎恨着他的无辜。
可是,只要一想到痛下狠手,将这抹亮色涂黑,将这道身影彻底摧折湮没,内心的痛苦却不增反减。
他已经完全不能欺骗自己。
那是同样面孔、同等灵魂下被切割剖开的两面。只因光照的角度不同,便完全折射出两样的火彩。一个令他作呕厌憎,另一个,却令他连放下这个念头刚起,都要承受百倍的煎辛。
“仙君,属下隐约记得,您似乎也有个弟子?这次赛事,没让他下场试试吗?”
柳泽风的忽然开口,短暂地唤醒了陈观雪的半分神智,后者羽睫颤动,轻轻地眨了眨眼睛,面前是熟悉雅致的花阁,光线柔馨,满室灵食甜香。
许是见他就不搭话,殷照璇便笑着恭维了句,缓和气氛:“仙君的弟子,定然不同凡响,若是下场参赛岂不是要将旁人都给轻易地比了去?”
“他确然是极好的。”
没有让场面彻底冷下去,陈观雪言辞温和,一派仁慈师长的口吻夸赞着自家弟子,“只是修行日短,尚需磨砺。此次赛事便不给他太大压力,能增长几分见闻已是足够了。”
柳、殷二人对视一眼,眸中了然。
“……以为仙君是严师类型呢,没想到这般体恤。”
“仙君治理宗门有方,教导弟子正该更胜一筹才是。说起来,镜心之前还让您教导过一段时间……”
在接下来所有对话中,陈观雪都应对得宜,再无半分异常。
只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副清正的皮囊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啊,道侣契印,合该我俩也有一块。
既杀不了你,便将你此身赔给我吧,许泠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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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观雪,一个当攻当受都精彩的男人。啊,泠川,把他毁掉吧。(开始胡言乱语
师尊哭唧唧,他只是想要个道侣契印,又不是要天上的太阳月亮,一点也不过分,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