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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熙泰番外
陈熙泰的人生,始于遗弃。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叫这个名字——陈熙泰,三个字,温润端正,可在漫长到望不到头的岁月里,他从未拥有过这样温柔的名字。
那时的他,只有一个代号——“班刹”,在东南亚湿热的风里,意为野狗。
他真的就好像一条野狗一样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受尽屈辱。他不知来处,也更无归途。
记忆最早的颜色是肮脏的灰。不是在襁褓里,不是在某个人温暖的怀抱里,他记不起任何与“母亲”有关的触感。最初清晰的画面,是摇晃的船舱底部,铁锈混合着鱼腥和排泄物的气味,昏暗光线里其他孩子麻木的脸。
后来他断断续续拼凑出身世:刚足月时,被陈振强的仇家从家中偷走。那人本想用婴儿威胁对手,却高估了自己对啼哭的耐心。日夜不休的哭闹耗尽了他本就稀薄的仁慈,在一个夜色浓重的晚上,襁褓被随手丢在了码头。
饥饿和寒冷几乎夺走他微弱的气息,幸而,一对清晨出海的渔民夫妇发现了他。女人刚生产不久,奶水充足,看着怀中这个玉雪可爱却奄奄一息的婴儿,母性驱使她将□□塞进他冰冷的嘴里。靠着这点陌生的慈悲,熙泰活了下来。
那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段,也是最后一段接近如母亲温暖的时光,短暂得如同幻觉。然而这安稳并未持续多久,那渔民在一次出海时,将他倒卖了出去,几百块钱,就切断了他与那点微弱温暖的联系。
价格低得可笑。他被塞进麻袋,像货物一样几经转手,最终流落到东南亚某条混乱的街道。那年他大概两岁,或者三岁?没有人记得,他也不记得。
他只记得饥饿。
那种感觉像一头野兽,日夜啃噬着胃和灵魂。最初他会哭,用尽力气地哭,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在这条街上,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更肆无忌惮的嘲弄和殴打。
四岁那年冬天,他学会了“抢”。
那天下着雨,街角面包店的后门,伙计不小心打翻了一篮隔夜的面包。面包滚进污水里,沾满泥泞。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冲上去争抢,他躲在垃圾桶后面看着,肚子饿得绞痛。
最后只剩下一个被踩得稀烂的菠萝包,孤零零躺在水洼里。
一个瘦高的男孩弯腰去捡,熙泰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像发疯的小兽一样冲出去,一头撞在那男孩腰上。男孩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他抓起那个沾满污水的面包,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他拼命跑,肺像要炸开,脏水溅了满身。钻进一条堆满废弃木箱的死胡同,蜷缩在最深处的角落,把那个冰冷、发馊的面包死死护在怀里。
男孩追来了,带着另外两个人。
“班刹!把面包交出来!”
他没有动,只是把身体蜷得更紧。拳头和脚落下来,打在背上、头上、腿上。他闷哼着,嘴唇咬出了血,但始终没松开手。
打累了,那些人朝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熙泰在黑暗里躺了很久,直到确认周围再没有声音,才慢慢爬起来。面包已经被压扁,污水泥泞混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他一点点撕开外面最脏的部分,把里面还算柔软的面包芯塞进嘴里。
味道是咸的,混着血和眼泪。
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安静地、机械地咀嚼,吞咽。吃完后,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望着头顶狭窄的一线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星星。
那一刻他明白了,在这世上,没有人会来救他。想要活下去,就得自己去抢,去争,哪怕抢到的东西肮脏不堪。
五岁,他学会了“骗”。
手法很拙劣——假装腿受伤倒在路边,等好心人靠近时,偷走对方口袋里的零钱。第一次失手了,被抓住手腕,对方是个中年女人,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眼神复杂,最终叹了口气,丢给他几个硬币。
“别再偷了。”
女人说完就走了。熙泰握着那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硬币,站在原地很久。他跑去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叉烧包,蹲在巷口狼吞虎咽。吃着吃着,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包子上。
他狠狠抹掉眼泪,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
那点廉价的怜悯没有改变什么。第二天他继续偷,继续骗,手法越来越熟练。看人下菜碟成了生存的本能:什么样的人容易心软,什么样的人警惕性高,什么样的人身上有钱……他观察,总结,应用。
当然会挨打,经常挨打。
有一次他骗了一个地头蛇手下的小钱,被堵在死胡同里。五六个少年围着他,拳脚如雨点般落下。他蜷缩着,护住头脸,一声不吭。
“求饶啊班刹,求饶就放过你!”有人踩着他的手。
熙泰咬着牙,指甲抠进掌心。
直到那些人打累了,骂骂咧咧离开。他躺在地上,浑身剧痛,望着被狭窄屋檐切割成一条线的灰色天空,心里是一片死寂的冰凉。
然后他挣扎着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眼神阴沉地记住了那几张脸。
报复在一个星期后的雨夜。
其中一人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从背后套了麻袋。棍子敲在腿骨上的声音很闷,像敲打潮湿的木头。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听见清晰的断裂声。
还有肋骨,他记得位置,专挑最疼的地方下手。
那人惨叫着,求饶着。熙泰一言不发,动作干脆利落。最后他把棍子丢进水沟,摘下麻袋,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涕泪横流的人。
“下次,”他蹲下身,声音很轻:“别再叫我班刹。”
月光下,他的眼睛黑得不见底。
那人惊恐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总是沉默挨打的孩子。
熙泰转身走了,消失在夜色里。没有快意,没有兴奋,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他像一条在阴沟里长大的毒蛇,不出手则已,一击必中。
格斗技巧就是在这一次次挨打与报复中,野蛮生长出来的。没有章法,没有套路,只有效率。怎么最快地让对方失去反抗能力,怎么最狠地让对方记住教训。
他知道这些行为不对吗?也许潜意识里是知道的吧。
但没有人教过他是非对错,他的人生教科书只有生存法则,拳头和诡计是他唯一的武器。
街上的孩子都怕他,又瞧不起他。他们叫他“班刹”,叫的时候总是带着鄙夷的笑。熙泰从不回应,只是每次听到这个名字,眼神会暗一分。
七岁那年,他差点死在一个冬天。
高烧,浑身滚烫,躺在漏风的破木板屋里瑟瑟发抖。没有药,没有食物,连口水都喝不上。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想起曾经有过的温暖怀抱,想起那点微弱的奶香。
然后他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咳出带血的痰。
真可笑啊,临死了,能想起的温暖居然那么短暂,那么遥远。
但他没有死。第二天烧奇迹般地退了,他爬起来,拖着虚弱的身体去偷了一瓶水和半块发霉的饼。吃着吃着,他突然想,既然老天不收我,那我就得活得比谁都狠。
从那天起,他眼里最后一点属于孩子的光,彻底熄灭了。
十二岁那年,他做了一票大的。
盯上的是明哥的货——本地最具势力的大佬,手下马仔上百,生意遍布东南亚。那批货看管不算严密,或许是没人想到有人敢动明哥的东西。
熙泰利用了这份疏忽。
他观察了整整一个星期:仓库守卫换班的时间,巡逻的路线,后墙哪块砖松了,侧门锁的型号。他甚至摸清了其中两个守卫的脾气——一个爱赌,总想着早点交班去赌场;另一个贪杯,半夜会偷偷溜出去喝酒。
偷窃过程比他预想的顺利。那晚下着雨,守卫缩在岗亭里打瞌睡。他从后墙的缺口钻进去,像影子一样滑进仓库。货不多,但都是硬通货,几箱雪茄,几箱洋酒,还有一小袋未经切割的宝石原石。
他拿走了最轻便值钱的宝石,从原路返回,消失在雨夜里。
销赃渠道是早就摸熟的,一个专收黑货的当铺老板,不问来历,只谈价钱。宝石卖了三万块,对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是天文数字。
他藏好钱,继续在街上游荡,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果来得迅疾而猛烈。
明哥的手下很快查到了他,被带到一间仓库,绑在椅子上。灯光刺眼,他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人坐在对面,手里把玩着一把蝴蝶刀。
刀锋在灯光下反着冷光。
“小子,”男人开口,声音低沉:“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熙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男人笑了:“有点意思。明哥的货,你也敢动?”
还是沉默。
男人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货呢?”
“卖了。”熙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钱呢?”
“花了。”
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一巴掌扇过来。力道很大,熙泰的头狠狠偏向一边,嘴里泛起血腥味。
“搜身。”男人吩咐。
手下把他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只找出几十块零钱。男人皱眉:“真花了?”
“嗯。”熙泰吐掉嘴里的血沫:“赌场,女人,吃饭。”
“你才多大?”男人嗤笑:“就会玩女人了?”
熙泰没接话,只是抬起眼睛看着他。那眼神让男人愣了一下,他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个孩子。
“带走。”男人挥挥手:“明哥要见他。”
明哥的堂口在码头附近,一栋三层小楼。
熙泰被拖进去时,堂里坐着七八个人。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眼神锐利得像鹰。
那就是明哥。
“跪下!”押他进来的人踢了他的膝窝。
熙泰踉跄了一下,但没跪。他站直身体,和明哥对视。
堂里安静了几秒。有人骂了句“不知死活”,要上前动手,被明哥抬手制止了。
“多大了?”明哥问。
“十二。”熙泰答。
“我的货是你偷的?”
“是。”
“为什么偷?”
“需要钱。”
明哥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需要钱的人多了,敢偷我货的没几个。你胆子不小。”
熙泰没说话。
明哥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比熙泰高出一个头还多,俯视着他:“货卖给谁了?”
“桑吉的人。”熙泰说:“一个叫阿坤的中间人。”
堂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桑吉——这个名字在东南亚意味着血腥和残忍,连明哥都要让他三分。
明哥的脸色沉下来:“你知道我与桑吉不和,还敢碰?”
“当时不知道。”熙泰实话实说:“卖的时候阿坤说的。”
“然后呢?知道之后怕了?”
熙泰摇头:“不怕。”
明哥盯着他,像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良久,他忽然笑了:“有意思。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班刹。”熙泰说。街上的孩子都这么叫他,他也习惯了。
“班刹?”明哥重复了一遍:“野狗?”
熙泰没否认。
明哥走回座位,坐下,点了根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难以捉摸:“货,我要拿回来。钱,你吞了多少,吐出来多少。另外,”他顿了顿:“留下一只手,这事就算了。”
堂里的人都看向熙泰,等着看这孩子崩溃求饶。
但熙泰只是抬起头,看着明哥,一字一句地说:“货我可以帮你拿回来。全部拿回来。”
寂静。
然后有人笑出声,接着更多人笑起来。荒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从桑吉手里把吞下去的货拿回来?痴人说梦。
明哥却没有笑,他抬起手,笑声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熙泰重复:“只要你放了我,货,我给你拿回来。不止你丢的那批,桑吉仓库里其他的,我也能弄来。”
“凭什么?”明哥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带着戏谑地问:“凭你叫班刹?”
“凭我能进去一次,就能进去第二次。”熙泰说:“而且这次,我知道该怎么拿。”
明哥沉默了,他抽着雪茄,眼神在熙泰脸上来回扫视。那孩子站得笔直,脸上还有刚才挨打的淤青,但眼神里的东西让他心惊——那不是勇敢,不是莽撞,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
像是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时的眼神。
“如果你拿不回来呢?”明哥问。
“命给你。”熙泰说得轻描淡写。
堂里又一阵骚动。明哥摆摆手,起身走到熙泰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里的倒影。
“好。”明哥说:“我放你走。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你没把货带回来……”
“不用三天。”熙泰打断他:“明天这个时候,货会放在你面前。”
明哥挑眉:“这么有把握?”
“嗯。”
对视持续了十秒钟,明哥忽然大笑,拍了拍熙泰的肩膀:“行!小子,你有种!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儿等你。如果你真能把货弄回来,”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以后,就跟着我干。”
绳子被解开。熙泰活动了一下手腕,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明哥叫住他:
“班刹这个名字不好听。如果你明天能回来,我给你换个名字。”
熙泰脚步顿了顿,没回头,走出了堂口。
外面天已经黑了,下着细雨。熙泰走进雨中,没有躲。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衣服,贴在身上,冰凉。他走到街角,在一个垃圾桶后面摸出藏好的背包,里面有一套干净的衣服,一把磨尖的螺丝刀,还有一小卷钱。
他换了衣服,把钱塞进鞋底,把螺丝刀别在后腰。
然后他朝着城西走去,桑吉的地盘。
桑吉的老巢是一栋独立的别墅,带围墙和铁丝网。
守卫比明哥的仓库严密得多,但熙泰有他的办法。他绕到别墅后面,那里靠近一条污水河,气味刺鼻,守卫相对松懈。
他等到凌晨两点,守卫换班后的半个小时——这是人最困的时候。
污水河不宽,但水很深。他脱掉外衣,只穿一条短裤,把衣服和鞋子用塑料袋包好,绑在背上,悄无声息地滑进水里。
水很冷,河底的淤泥散发着恶臭。他闭气潜游,靠近围墙下的排水口,那是他之前来踩点时发现的,铁栅栏锈蚀严重,有几根已经松动。
他从水里钻出来,躲在阴影里,用螺丝刀一点点撬动栅栏。十分钟后,他拆下了三根铁条,刚好够他钻进去。
排水管道很窄,满是淤泥和垃圾。他匍匐前进,手掌和膝盖被碎石划破,但他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只是机械地往前爬。
管道尽头是一扇铁栅栏,外面是别墅的后院。他从缝隙里看出去院子里有两个人巡逻,手里拿着手电,光束在雨幕中晃动。
他等。终于等到了其中一个离去解手的时机,他如同阴影般从后贴近,用磨尖的铁片精准而迅速地划开了对方的喉咙,没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熙泰快速冲了出去,速度快得像一道影子。他跑到仓库侧面的窗户下,推开窗户,翻身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桑吉的生意做得比明哥大得多,这里的货价值连城。熙泰没有立刻动手,他蹲下身,从背包里掏出几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的是他从黑市买来的炸药,分量不大,但足够引起一场混乱。
他把炸药分别塞在几个关键位置的箱子缝隙里,引信连在一起,定时器设定在十五分钟后。
然后他找到了明哥的那袋宝石,顺便又拿走了一个本子和桑吉两箱最贵的雪茄。
离开时,他还是被发现了。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拐角。左拐,右拐,穿过市场,冲过红灯,终于,身后的声音渐渐远了。
他不敢松懈,又绕了几条路,确认彻底甩掉追兵后,才朝着明哥的堂口驶去。
到达时,天已经蒙蒙亮。
门口守着的人看见他,眼神震惊,他们没想到这孩子真的能回来。
熙泰没理会,径直走进去。
堂里灯火通明,明哥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喝茶。看见熙泰进来,他放下茶杯,眼神复杂。
“回来了?”
“嗯。”熙泰把背包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明哥示意手下打开背包。宝石原石,雪茄,还有那个本子。
手下把本子递给明哥。他打开,看了几眼,脸色变了。
那是桑吉的账本,记录着最近三个月所有的交易,包括几条明哥一直在查、但始终没有证据的走私线路。
“这……”明哥抬头看熙泰。
“顺手拿的。”熙泰说,声音疲惫:“应该有用。”
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浑身湿透、脸上带着擦伤的孩子,像在看一个怪物。
明哥沉默了很久,然后站起身,走到熙泰面前。
“你还烧了桑吉的仓库?”
“嗯。”
“为什么?”
“制造混乱,方便脱身。”熙泰顿了顿:“也给你创造机会。”
明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仓库被烧,桑吉必定暴怒,会派人四处追查。这时候如果明哥趁机动手……
“小子,”明哥的声音有些发紧:“你今年真的只有十二岁?”
熙泰没回答,只是看着他。
明哥忽然大笑,笑声在堂里回荡。他用力拍了拍熙泰的肩膀,拍得很重,但熙泰纹丝不动。
“好!好!好!”明哥连说三个好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阿明的义子!班刹这个名字,不要再用了。”
他转过身,面对堂里所有人,朗声道:“给他换个名字——Tiger!听见没有?以后,他就是我阿明的Tiger!”
Tiger。
老虎。凶猛,独行,一击致命。
堂里响起参差不齐的“Tiger哥”,那些曾经叫他班刹、用鄙夷眼神看他的人,此刻都低下了头。
熙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又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
明哥待他极好,好到让所有人都惊讶。送他去最好的国际学校,请私人教师教他英语、礼仪、马术、击剑。给他定做西装,每一件都出自老师傅之手,贴合得像是第二层皮肤。
一年时间,那个在街头抢食的野狗,变成了矜贵优雅的公子哥。
只是他的眼神没变。那双眼睛太冷了,看人的时候像蛇在打量猎物,让人脊背发凉。学校里没人敢惹他,哪怕他成绩优异、礼仪周全,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和他保持距离。
除了明哥。
明哥是真的把他当儿子养,教他做生意,带他见世面,喝醉了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干爹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那天抓了你。”
熙泰总是安静地听着,适时递上一杯热茶。
他学得很快,无论是书本知识,还是道上的规矩。十五岁就能独立处理一些生意,手段干脆利落,比很多老江湖都狠。
但他心里清楚,明哥对他的好,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价值”——一个十二岁就能从桑吉手里虎口夺食的孩子,未来的潜力不可限量。
就像养一条凶猛的獒犬,喂最好的肉,戴最贵的项圈,是为了有一天能撕碎更强大的敌人。
熙泰不介意。互相利用的关系,反而让他觉得安全。感情太复杂,他不想碰。
而在一次同明哥去新港谈生意时,他遇到了和义盛的坐馆,陈振强。
会谈时,熙泰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陈振强,却猛地顿住。他发现,自己和这个男人,竟有七分相似。而陈振强,也在默默地、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
后续的私下接触中,凭借信物和胎记,两人确认了血缘关系。陈振强瞬间老泪纵横,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声音哽咽破碎:“孩子…我从未抛弃过你!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寻找…”他颤抖着掏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指着照片上被年轻妇人抱在怀中、裹在精致襁褓里的婴儿:“你出生时,我们给你取的名字……是陈熙泰。”
陈熙泰,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一股陌生的,酸涩又滚烫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几乎冲垮他多年来筑起的心防。
原来,他也是有名字,有来处的,他的名字原来也曾被至亲之人如此珍重地赋予。
陈振强还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冯宝珠,因他失踪郁郁寡欢,最终罹患抑郁症自杀身亡。
照片里的女人笑靥温柔,抱着襁褓的姿态小心翼翼。心硬如铁的熙泰盯着那张脸,眼眶突然就热了。
从那天起,东南亚令人闻风丧胆的Tiger,成了陈振强最隐秘也最锋利的后盾。
十七岁,他有了第一个女人。
是某个小社团老大的女儿,十八岁,长得漂亮,性格骄纵。在一次酒会上主动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甜甜地叫“tiger哥”。
熙泰低头看她,眼神温和,笑容得体。
那晚他带她去山顶看夜景,在车里吻了她,动作温柔,情话信手拈来。女孩红着脸靠在他怀里,说:“tiger哥,可不可以帮帮我爸爸?”
熙泰笑了,手指抚过她的头发:“明天再说。”
之后熙泰真的帮了那个小社团,用了点手段,问题解决得干净利落。而女孩也频繁找他,送自己做的点心,织的围巾。熙泰每次都温柔地说谢谢,然后看也不看地上了车。
他坐在车上对手下说:“那些礼物退回去,以后她再来,就说我不在。”
“可那小姐对您是真心的。”
熙泰转过头,看了手下一眼。那眼神让手下立刻闭了嘴,冷汗都下来了。
“真心?”熙泰轻轻笑了一声:“今天她喜欢我,是因为我是明哥的义子,是Tiger。如果我还是班刹,她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手下不敢接话。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熙泰转回头,继续看窗外:“记住这一点,能活得久一些。”
从那以后,他身边的女人就没断过。
模特,明星,富家女,甚至还有对手派来的探子,他都来者不拒。温柔体贴,情话张口就来,礼物也送得大方。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觉得这个冷冰冰的太子爷,在自己面前露出了柔软的一面。
然后第二天,他就会忘记对方的名字。
有时在酒会上遇见,女人羞涩地打招呼,他礼貌地点头,眼神陌生得像在看陌生人。对方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眶发红,但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手下私下议论,Tiger哥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自己也这么觉得。那些温存,那些情话,那些看似深情的眼神——都是演技。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演员,演着“爱人”的角色,但戏散了,就卸妆走人,不留一点痕迹。
直到遇见阿清。
那段时间他频繁往来新港,帮明哥拓展生意,也暗中替陈振强处理一些麻烦。父子相认后,他们的关系很微妙——有血缘的牵绊,也有利益的考量。
熙泰不在乎。他习惯了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包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
只是,熙泰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与阿清初见的那个下午。
那天下午,他刚和陈振强派来的手下谈完事,从茶楼出来。雨下得不大,但细密,空气湿冷。他没有叫车,想一个人走走。
路过一所小学时,看见围墙根下蜷着一只玳瑁猫,瘦骨嶙峋,毛被雨打湿了,黏在身上。
熙泰停下脚步。
他对小动物有种奇怪的怜悯,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曾经像它们一样,无家可归,在雨里瑟瑟发抖。他随身总带着猫粮,用密封袋装好,放在裤子口袋里。
蹲下身,抓一把猫粮放在干净的台阶上。猫咪警惕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小口小口地吃。
雨丝落在熙泰的头发和肩膀上,凉意渗透布料。
他不在意,只是看着猫吃东西的样子,眼神放空。
突然,头顶的雨停了。他微微一愣,抬起头,看见一把素色的雨伞撑在他上方。
撑伞的是个短发女孩,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帆布鞋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她的眼睛很亮,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
“雨大了,小心着凉。”她说,声音干净。
熙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扬起笑容,那种他练习过无数次、温和得体、无懈可击的笑容。
“谢谢。”他说,语气恰到好处的礼貌和疏离。
女孩却没有离开,反而也蹲了下来,看着他喂猫。她的伞不大,两个人蹲在一起,肩膀几乎挨着。熙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甜橙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
“它呀,”女孩指着猫,声音轻快:“一直在我们学校门口的,可会撒娇了,见人就喵喵叫。我每天都喂它。”
熙泰看了她一眼。她专注地看着猫,侧脸线条柔和,睫毛很长。
“你看那边,”女孩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花坛:“我给它搭了个小窝,它就住在那里。可惜我妈妈对猫毛过敏,不然我早就把它带回家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自然得像在和朋友聊天,完全没有对陌生人的防备。
熙泰觉得有点好笑。他见过太多刻意接近他的女人,用各种精心设计的开场白,但像这样絮絮叨叨讲一只猫的故事的,她是第一个。
“你在这边工作?”他随口问。
女孩点点头,指向学校大门:“嗯,我是这里的老师。”
“老师?”熙泰应了一声,并不真的关心。他身边的女人职业五花八门,老师也不算稀奇。
“我叫洛屿清,大家都叫我阿清。”女孩笑着自我介绍,眼睛弯成了月牙。
熙泰维持着笑容,脑海里已经闪过接下来该说的话——邀请她共进晚餐,语气要温柔但不轻浮,眼神要专注但不冒犯。这套流程他太熟了,熟到几乎不用思考。
他刚张开嘴,阿清却突然跳了起来。
“糟了!”她惊呼,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慌乱:“我妈妈说要吃牛排,超市今天五点牛排大减价,去晚了就没了!”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跑。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塞到他手里。
“这把给你用吧,一会儿该淋透了。”
她的手温暖干燥,触碰到他冰凉的手指时,让他心头莫名一颤。他还没来得及再次道谢,她已经转身跑进了雨幕里。
熙泰下意识地喊:“伞怎么还你?”
阿清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不用还啦,我伞很多的!非要还的话,就给学校门卫大爷,说是阿清的就行!”
声音随着身影一起消失在拐角。
熙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还带着她体温的伞。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低头看了看伞——浅蓝色,印着白色的小云朵,很普通的款式。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利害关系的善意,轻轻碰了一下。
很轻,但存在感很强。
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所小学。
不是特意去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只是刚好路过,刚好手里拿着伞,刚好想还给她。
门卫大爷听说找阿清,很热情:“洛老师啊,她在上课。伞给我就行,我转交给她。”
熙泰把伞递过去,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问:“她一般几点下班?”
“四点半。今天她值日,可能晚一点。”
熙泰看了看表,三点四十。
他在学校对面的咖啡馆坐了一个小时,点了一杯美式,没喝,只是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街道湿漉漉的,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在水洼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四点半,学校门口陆续有孩子和家长出来。
他看见阿清了——还是昨天的打扮,背着帆布包,和几个同事边走边聊,笑得很开心。阳光照在她脸上,短发在风里微微晃动。
熙泰放下咖啡钱,起身走出去。
过马路的时候,阿清看见了他。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朝他挥手。
“你来还伞?”她小跑过来,气息有点喘。
“嗯。”熙泰把伞递给她:“谢谢。”
“都说了不用还的。”阿清接过伞,塞回包里:“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一起?”阿清很自然地说:“我知道附近有家店,叉烧特别好吃。”
熙泰看着她,想从她眼里找出刻意的痕迹……但找不到。她的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溪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好。”他说。
那顿饭吃得很简单,但出乎意料的舒服。
阿清很会聊天,话题天马行空,从学校里的趣事,到最近看的电影,再到街角那家面包店为什么换了老板。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表情丰富,偶尔说到兴奋处会手舞足蹈。
熙泰大部分时间在听,偶尔回应几句。他很少这样和人吃饭,通常都是他主导话题,温和但疏离地掌控着节奏。但和阿清在一起,他不需要演戏,不需要算计,只是安静地吃饭,听她说话。
结账的时候,阿清抢着付钱:“我请我请,昨天你都替我喂猫了。”
很奇怪的逻辑,但熙泰没争。
走出餐厅,天已经黑了。街灯亮起来,暖黄色的光晕开在潮湿的空气里。
“你家住哪儿?我送你。”熙泰说。
“不用啦,很近的,走十分钟就到。”阿清摆摆手:“你呢?你住哪儿?”
熙泰顿了顿。他住的地方是明哥在新港的别墅,但显然不能这么说。
“酒店。”他含糊道。
“来出差?”
“嗯。”
阿清点点头,没多问。走到路口,她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熙泰正要开口,旁边一个阿姨牵着孩子走过,大声喊:“杰仔!走快点啦!”
他顺势说:“叫我阿杰就好。”
“阿杰。”阿清重复了一遍,笑起来:“好,我记住了。那……下次见?”
“下次见。”
阿清挥挥手,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大声说:“阿杰,下周一下午我没课,如果那时你还在新港,我请你吃菠萝包!”
熙泰站在路灯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暖的,软的,像冬天的第一口热汤,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危险。
理智在提醒他。这种毫无防备的亲近,这种不设防的善意,在这种环境里太危险了。他应该远离,应该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礼貌地保持距离,然后慢慢淡出她的生活。
但鬼使神差地,他拿出手机,在日历上记下:下周一,下午,菠萝包。
熙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想要接近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就会被她所吸引,在一次次的接触中,两个人越走越近。
又一次见面是在一家茶餐厅,因为熙泰发现她非常喜欢吃菠萝包。
那天阿清迟到了十分钟,匆匆跑进来,头发有点乱,额头上都是汗。
“对不起对不起!班上有个孩子摔伤了,我送他去医务室……”她气喘吁吁地解释。
“没关系。”熙泰把提前点好的奶茶推过去:“冰的,你喜欢的口味。”
阿清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上次吃饭你点的就是这个。”熙泰很自然地说。
阿清的眼睛亮起来,像有星星落进去:“你记得啊?”
熙泰顿了顿。他确实记得——关于阿清的很多细节,他都记得。她吃饭前会先喝汤,不喜欢吃葱,喝奶茶要三分糖加珍珠,说话的时候右手会不自觉地比划。
这些细节像细小的绒毛,悄无声息地落进他心里,积了薄薄一层。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
那天的菠萝包很好吃,外皮酥脆,内里柔软。阿清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仓鼠。熙泰看着,忽然想笑——不是那种惯常的、完美的笑容,而是真的,从心底泛上来的笑意。
“你笑什么?”阿清抬头看他,嘴角还沾着面包屑。
熙泰伸手,用拇指轻轻擦掉她嘴角的面包屑。动作很自然,做完才意识到过于亲密了。
阿清的脸一下子红了,耳朵尖都透着粉色。
熙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皮肤的触感,那是温暖的,柔软的。
“没什么。”他移开视线,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气氛微妙地安静了几秒。
“阿杰,”阿清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来了。
熙泰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他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
“我在东南亚做事。”他说:“帮老板处理一些……杂务。”
“杂务?”
“嗯。收账,看场子,有时候也护送货物。”他尽量说得平淡,但足够让普通人联想到□□。
他在试探,像猎人布下陷阱,等待猎物的反应。
阿清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用吸管搅着杯底的珍珠。再抬头时,眼神很认真:“危险吗?”
“有时候。”熙泰看着她:“可能会受伤,也可能……会更糟。”
他说得很直白,没有掩饰。如果她害怕,现在退缩还来得及。
但阿清没有退缩。她只是更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远离那种危险的地方。如果不可以……”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那么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和你一起面对。”
熙泰愣住了。
他设想过她会出现的很多种反应,恐惧,厌恶,好奇,甚至可能是病态的兴奋。但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坚定,这样的……义无反顾。
心脏某个地方,好像被这句话敲了一下,震得发麻。
“你不怕?”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怕。”阿清诚实地说:“但我更怕你一个人面对那些。”
熙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阿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缓缓开口:“阿清,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阿清说:“但你对我很好。”
“我对很多人都很好。”
“那不一样。”阿清摇摇头,笑了:“你看我的眼神,和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
熙泰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天分别时,阿清主动抱了他一下。很轻的一个拥抱,一触即分,但他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下周我生日,”阿清红着脸说:“你来吗?”
熙泰听见自己说:“来。”
他开始频繁往来新港。
明哥那边的事务,他尽量压缩时间处理,剩下的时间都留给阿清。他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逛街,看电影,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阿清的小公寓做饭。
阿清的厨艺一般,但很用心。熙泰会帮忙打下手,虽然经常帮倒忙。他这辈子没进过几次厨房,拿刀的手法像是在握匕首。
“不对不对,要这样切。”阿清从后面握住他的手,调整姿势。
她的身体贴着他的背,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熙泰全身都僵住了,刀差点掉下来。
“专心点呀。”阿清笑着拍他的背。
熙泰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稳刀。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熙泰给阿清讲了自己的故事,会帮着明哥做些刀口舔血的事情。当然关于身份他没有说的太深,他怕她害怕也怕会给她带来危险。
阿清安静地听完,脸色有些苍白。
熙泰心中有些忐忑,他不知道阿清知道自己在东南亚做着□□她会不会就此远离自己。
“你在生气吗?”熙泰问。
“生气。”阿清诚实地说:“气你骗我。但更多的是……心疼。”
熙泰抬头看她。
“你说你小时候被丢在码头,被卖到东南亚,在街上抢食吃……”阿清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些都是真的,对吗?”
熙泰点了点头。
阿清的眼泪掉下来,但她很快擦掉,握住他的手:“以后不用骗我了。不管你是做什么的,我都认。”
熙泰反手握紧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
“阿清,”他声音沙哑:“跟我在一起,会很危险。”
“我知道。”
“可能会死。”
“那就一起死。”
她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熙泰看着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死胡同里挨打也不求饶的自己。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坠入地狱。
就这样,他搬进了阿清的公寓。
不大,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很干净。阳台上种着几盆绿植,书架上摆满了教育类的书,冰箱上贴着她和学生的合照。
熙泰的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一个“家”。
晚上他们挤在沙发上看电影,老掉牙的爱情片,阿清看得眼泪汪汪,靠在他怀里抽鼻子。熙泰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
她喜欢去海边,他就带着她去。
海风吹来,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阿杰,”阿清忽然叫他:“你以后想做什么?”
“什么?”
“我是说,等你……不做现在这些事了,你想做什么?”
熙泰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的人生像一列失控的火车,只能往前冲,不能停下来想“以后”。
“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那我们一起想。”阿清转过身,面对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可以住到海边,每天看着大海。然后开一家小店,卖咖啡,或者书店。你来煮咖啡,我来看店。养一只猫,就是你第一次见我时喂的那只。再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
她说得很慢,很认真,像在描绘一幅画。熙泰安静地听着,心里那片荒芜了二十多年的土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好。”他说,声音很轻:“都听你的。”
阿清笑起来,凑过来吻他。很轻的一个吻,像羽毛拂过嘴唇。
熙泰搂紧她,加深了这个吻。在唇齿交缠的间隙,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是她了。
这辈子,就是她了。
明哥的死讯传来时,熙泰正陪阿清在她的小公寓里包饺子。
面粉沾在她鼻尖上,她皱着眉努力捏合饺子皮的样子,让熙泰看得有些出神。手机在桌上震动第三遍时,他才回过神来接听。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压抑:“Tiger哥,明哥出事了。桑吉的弟弟桑坤……埋伏,重伤,医院抢救……不行了。”
熙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他握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但声音很稳:“派人去查桑坤的下落,二十四小时之内我要知道他在哪儿。”
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窗外的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房间染成血色。
“阿杰?”阿清放下手中的饺子皮,担忧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熙泰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温和的表情,那是他戴了太久的面具,几乎成了本能。
“生意上的事,得回东南亚一趟。”他走到她面前,轻轻擦掉她鼻尖的面粉:“你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等我回来。”
阿清抓住他的手腕:“危险吗?”
“不危险。”熙泰摇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只是些琐事,处理完就回来。”
他在撒谎。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危机感正顺着脊椎往上爬——那是野兽嗅到危险时的反应。
“多久?”阿清不放手。
“一周。”熙泰给出一个乐观的数字:“最多十天。”
他连夜飞回东南亚。明哥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场面盛大,但暗流汹涌。熙泰一身黑色西装站在灵堂前,看着黑白照片上明哥严肃的脸,想起十二岁那年,这个男人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你就是我阿明的Tiger”。
“Tiger哥。”手下低声汇报:“查到了。桑坤昨晚入境新港,带了八个好手。”
熙泰猛地转头:“新港?”
心脏骤然收紧。熙泰几乎立刻掏出手机打给阿清——关机。打给她学校的办公室,接电话的老师说她今天请假没来。
“订最快回新港的航班。”熙泰的声音冷得像冰:“现在。”
“Tiger哥,这边堂主们还在……”
“让他们争。”熙泰扯掉胸前的白花,大步往外走:“等我回来再收拾。”
航班在凌晨降落新港。一出机场,熙泰就接到了电话。
陌生的号码,接通后是低沉的笑声:“Tiger,好久不见。”
“桑坤。”熙泰坐进车里,示意司机开车:“你在哪儿?”
“急什么?”桑坤的声音带着戏谑:“听说你在新港养了只金丝雀?小学老师?真没想到,冷血无情的Tiger也好这口。”
熙泰握紧手机,指甲陷进掌心。
“你想怎么样?”
“城郊第七号仓库。”桑坤报出地址:“一个人来。如果我看到第二个人的影子……”他顿了顿,笑声更明显:“你这辈子就别想见到她了。”
电话挂断。一分钟后,传来了一张照片,阿清被绑在椅子上,嘴被胶带封住,脸上有掌印,但眼神依旧倔强,死死盯着镜头。
熙泰盯着那张照片,眼睛一点点变红。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停车。”他说。
司机靠边停下,熙泰推门下车,从后备箱的暗格里拿出一把手枪,检查弹夹,别在后腰。又拿出一把匕首,塞进靴筒。
“Tiger哥,我们……”
“你们留在这里。”熙泰打断手下的话:“如果我两小时后没出来,或者有枪声,再进去。”
“可是……”
“这是命令。”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仓库地址。车子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路灯的光影一道道划过车窗。熙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班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人走向未知的危险。
那时候他不怕死,因为没什么可失去的。
现在他怕了。
仓库在郊外树林最偏僻的角落,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
熙泰推门进去。里面灯光昏暗,堆积的集装箱投下大片的阴影。阿清被绑在正中的椅子上,周围站着七八个人,手里拿着砍刀和钢管。
桑坤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和桑吉长得不太像,更瘦,更阴沉,眼睛像毒蛇一样黏在人身上。
“班刹,”桑坤依旧叫着他从前的名字,鼓着掌说:“果然够胆,真一个人来了。”
“放了她。”熙泰说,目光落在阿清脸上。她看见他,眼睛瞬间红了,拼命摇头。
“急什么。”桑坤走到阿清身边,用刀背拍了拍她的脸:“这么漂亮,难怪你舍不得。我哥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特别得意?十二岁就设计杀了东南亚最有名的老大,多威风。”
熙泰没说话,只是盯着桑坤的手。那把刀离阿清的脖子只有几厘米。
“这样,”桑坤忽然说:“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就当是……替我哥收的利息。”
空气凝固了。
阿清拼命摇头,眼泪从眼眶里滚下来。
熙泰看着桑坤,又看看阿清。然后,他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第一个头,额头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第二个头。
第三个头。
磕完,他抬起头,额头上已经破了皮,渗出血丝。
“可以放人了吗?”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桑坤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好!好!东南亚最阴狠的班~刹~居然也会为了女人下跪!值了!这条够我在道上吹三年!”
他示意手下给阿清松绑。绳子解开,胶带撕掉,阿清立刻朝熙泰跑过来。
但就在她快要跑到他身边时,桑坤突然抬手,手下立刻拦住她的去路。
“你什么意思?”熙泰缓缓站起身。
“意思就是,”桑坤冷笑:“我改主意了。你,和你女人,今天都得死在这儿。这样才算给我哥报仇,对不对?”
话音未落,阿清突然动了。
她抓住拦着她的那人的手腕,一个干净利落的肘击打在对方肋骨上,趁着对方吃痛的瞬间夺过他手里的钢管,反手砸在另一人头上。
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连熙泰都愣住了,他从来不知道阿清有这样的身手。
“还愣着干什么!”阿清冲他喊,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打啊!”
熙泰回过神,立刻拔枪。但桑坤的人已经冲了上来,钢管和砍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枪战在仓库里爆发。熙泰护着阿清边打边退,子弹打完了就用匕首,匕首被打掉了就用拳头。阿清跟在他身边,虽然动作生涩,但足够自保,甚至帮他挡开好几次偷袭。
“你……”熙泰在格挡的间隙看向她,眼神复杂。
“我爸教的!”阿清喘着气,又一钢管敲在扑上来的人膝盖上:“小时候逼我学,没想到真用上了!”
但对方人太多了。八个人倒下,又冲进来五个。而且桑坤很狡猾,一直躲在最后面开枪,子弹擦着他们的身体飞过。
“这样下去不行。”熙泰压低声音:“我拖住他们,你往门口跑。”
“我不走!”
“听话!”熙泰一把推开她,迎向冲上来的三个人:“跑!”
阿清咬着牙,转身朝门口冲。但门外又进来两个人,堵住了去路。
前后夹击。
熙泰红了眼。他像一头困兽,不要命地往前冲,匕首划开一个人的喉咙,夺过对方手里的砍刀,又劈在另一人肩上。
血溅在他脸上,温热的,腥的。
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是机械地挥刀,砍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清不能死。
不知过了多久,仓库里能站着的人只剩下三个。熙泰带着阿清躲在集装箱后面,他浑身是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背上挨了一刀,深可见骨,左臂中了一枪,骨头可能断了。
阿清也好不到哪儿去,脸上有擦伤,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但她依旧握紧钢管,挡在他身前。
“班刹,”桑坤的声音从集装箱后面传来:“你真能打。但你觉得,你们还能撑多久?”
熙泰没说话,只是喘着气。视线因为失血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他看向阿清,她也在看他,眼神里有泪,有不舍,但没有恐惧。
“阿清,”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对不起。”
阿清摇头,眼泪掉下来:“不要说对不起,我们……”
话没说完,熙泰突然出手,一个手刀,精准地劈在她颈后。阿清眼睛睁大,然后软软地倒下去。
熙泰接住她,迅速把她拖到一堆废弃的轮胎后面,用篷布盖好。
“躲好,”他对着昏迷的她低声说:“别出来。”
然后他站起身,捡起地上的砍刀,朝着桑坤藏身的方向走去。
“Tiger!”桑坤从集装箱后走出来,手里拿着枪:“你还真舍得。”
“放马过来。”熙泰说,声音嘶哑。
桑坤笑了,抬手开枪。熙泰侧身躲过子弹,但动作慢了,第二发子弹打中他的大腿。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但立刻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第三发子弹打中他的肩膀。
第四发……没打中,因为枪没子弹了。
桑坤扔掉枪,抽出刀:“那就来吧。”
两人在仓库中央相遇。熙泰伤得太重,动作迟缓,桑坤的刀一次次在他身上留下伤口。血像小溪一样流下来,在水泥地上汇成一滩。
最后,桑坤一脚踹在他胸口,熙泰重重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结束了。”桑坤举起刀,对准他的心脏。
熙泰看着刀锋落下,忽然笑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掏出打火机——那是阿清送他的,上面印着一只小猫。他按下去,火苗窜起,然后他用力把打火机扔向旁边的油桶。
那是他刚才搏斗时故意靠近的位置。
“你疯了!”桑坤脸色大变,转身想跑。
但来不及了。
火苗碰上漏出的燃油,轰的一声,爆炸的气浪把所有人都掀翻在地。火舌迅速蔓延,吞噬了堆放的木箱、篷布、废弃的轮胎。
整个仓库变成一片火海。
熙泰从靴筒里拿出匕首,朝着桑坤的后心掷了过去,桑坤终于倒下。
熙泰躺在地上,看着头顶燃烧的横梁,意识一点点模糊。他想起阿清,想起她还藏在轮胎后面,不知道会不会被火烧到。
得出去。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拖着几乎破碎的身体,一点一点往外爬。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灼痛钻心,但他感觉不到,只是爬。
终于,他托着阿清爬出了仓库,滚进外面的水沟里。冰凉的污水淹没了身体,让他清醒了一瞬。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向仓库——火已经烧到了屋顶,整个建筑都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巨响。而他也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汽车刹车的声音,听见有人喊“快救人”,然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
白色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他试着动了一下,全身都像被碾碎了一样疼。
“别动。”陈振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伤得很重。”
熙泰转过头,看见陈振强坐在床边,脸色凝重。
“阿清……”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她没事。”陈振强说:“只是吸了些浓烟,已经醒了。”
熙泰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她没事。
“不要告诉她我还活着,有些时候,远离才能护住一个人。”
“……好。但你的脸……”陈振强顿了顿:“烧伤很严重。医生说,需要整形。”
熙泰抬手想摸脸,但手臂缠着绷带,抬不起来。
“桑坤呢?”他问。
“死了。仓库烧塌了,他和手下都没逃出来。”
沉默。
良久,熙泰睁开眼睛,看向陈振强:“送我去国外。整成什么样都行,只要……认不出来就行。”
陈振强看着他,眼神复杂:“阿泰,你……”
“还有,”熙泰打断他:“等我好了,送我回东南亚。明哥的仇,我得报。”
在国外的六个月,是熙泰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削骨,植皮,重建。麻药过去后的疼痛,镜子里面目全非的脸,夜里梦见火海和阿清的哭声。
但他撑过来了。
出院那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更立体,更俊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也好。
阿杰死了,死在火海里。活下来的是Tiger,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软肋的怪物。
回到东南亚,他用三个月时间,把明哥的地盘重新收拢。
手段比从前更狠,更绝。不服的堂主,直接废掉。想浑水摸鱼的势力,连根拔起。桑吉的旧部,一个个找出来,用最残忍的方式处理掉。
血流成河,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半年后,东南亚地下世界达成共识,Tiger是不能惹的疯子。他比明哥更狠,比桑吉更疯,而且没有弱点。
因为他唯一的弱点,已经被他自己亲手埋葬了。
陈振强来接他回和义盛那天,熙泰正在堂口处理一批叛徒。
“阿泰,回家吧。”陈振强说:“和义盛需要你。”
熙泰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军刀,闻言抬头看了陈振强一眼。
“爸,”他叫得自然,但眼神里没有温度:“你需要的不是我,是Tiger。”
陈振强皱眉:“你是我的儿子……”
“所以呢?”熙泰笑了,笑容冰冷:“熙旺、熙蒙、胡枫,不都是你的儿子?怎么,现在觉得我最有用?”
陈振强说不出话。
“我可以回和义盛,”熙泰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陈振强:“但只以私生子的身份。不参与社团具体事务,不继承任何东西。就当是……还你当年没抛弃我的情分。”
这话说得刻薄,但陈振强无法反驳。
“好。”他最终点头:“只要你肯回来,怎么都行。”
但熙泰不敢去见阿清。
他知道桑坤虽然死了,但他的世界依旧危险。仇家,对手,想上位的新人……每个人都可能是下一个桑坤。
阿清已经因为他死过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所以他躲着她。明明就在同一个城市,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他只在暗处看着她,看她回学校继续教书,看她每天路过那间茶餐厅时会在门口停顿一下,看她喂那只玳瑁猫时落寞的侧脸。
每次他都想冲过去抱住她,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告诉她他爱她。
但每次,他都转身离开。
直到陈振强猝死。
就在这个时候,元老会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请李山河的女儿,洛屿清,回来担任新坐馆。
陈振强的葬礼中,她站在最前排,眼神坚定,面容清冷,再也不是那个会在雨里给他撑伞、会絮絮叨叨讲猫的故事的小学老师了。
熙泰站在角落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但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她是坐馆,他是私生子,中间隔着诸多的人,和三年无法跨越的时光。
葬礼办得盛大,但葬礼结束后,和义盛立刻乱了。熙旺、熙蒙、胡枫,三个人各怀心思,元老会压不住,整个社团内斗一触即发。
熙泰看着那些老狐狸,忽然明白了——他们不是真的想让阿清管社团,只是想找一个傀儡,一个能平衡各方势力的缓冲。
而阿清,就是那个最好用的棋子。
之后的日子,他变着法地找她麻烦。在会议上唱反调,故意带不同的女人在她面前晃。
他想激怒她,想看她失态,想让她讨厌这里,离开社团,想从她眼里……看到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绪。
但阿清始终平静。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从容应对,像一块海绵,把所有攻击都无声地吸收掉。
她成长得飞快。短短几个月,就收服了几个最难搞的堂主,处理了好几桩连元老会都头疼的麻烦事。手段干脆利落,甚至……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
熙泰一方面为她骄傲,一方面又感到恐惧。她越是这样,就越危险。
他只能暗中保护她。
他像一条守护宝藏的恶龙,把所有想靠近她的人都赶走,哪怕手段不光彩,哪怕会被她误会。
但他不敢让她知道。
直到那天,她来了他家。
他的视线落在阿清脸上——她正看着玄关那幅画。
那是他找人画的,按照记忆里她的样子。画面上是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田,阳光炽烈,花田中央,一个穿着白裙的短发女孩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片金色的海洋。
“这幅画……”阿清轻声说:“我很久以前说过,最喜欢向日葵。”
熙泰没说话。
阿清转过头看他,眼神一点点破碎:“为什么画这个?为什么……画我?”
熙泰看着她眼里的泪光,心里那根绷了三年的弦,突然断了。
他伸手抱住她,很用力,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然后低头吻她,吻得又凶又急,像要把三年的思念都发泄出来。
阿清没有反抗,甚至在他吻上来的时候,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个认知让熙泰更加疯狂。他加深这个吻,手抚上她的背,她的腰,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但就在他快要失控的时候,理智突然回来了。
不可以。
桑坤虽然死了,但还有许多未处理干净的敌人。他的世界太危险,不能把她拖进来。
他猛地松开她,后退两步,靠在墙上喘气。
阿清看着他,眼眶通红,嘴唇被他吻得发肿。
“你……”她开口,声音发颤。
熙泰却耸耸肩,歪了歪头,上下打量着她:“虽然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好过没有,不如今晚就……留下来陪我?”
空气死一般寂静。
阿清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她转身走了,门摔得很响。
熙泰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他慢慢滑坐在地上,看着那幅向日葵油画,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元老会与傅隆生合谋给阿清下套的消息传来时,熙泰正在新港处理一批码头事务。
傅隆生想利用她,他便连夜飞回东南亚。断了傅隆生三条走私线,逼得对方不得不暂时收手。
熙泰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接着,他亲自带人去了金三角,见了撑腰傅隆生的军阀头子坤沙。
会面地点在一处偏僻的寨子,四周全是持枪的武装分子。坤沙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道疤,坐在竹椅上抽雪茄,看见熙泰进来,连站都没站起来。
“Tiger,”坤沙吐出一口烟:“为了个女人,断我三条线,是不是太过分了?”
熙泰在他对面坐下,身后的手下立刻递上雪茄盒。他慢条斯理地剪开雪茄,点燃,吸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坤沙将军,傅隆生给你多少?”
坤沙眯起眼睛:“这和你无关。”
“双倍。”熙泰说:“不,三倍。条件是,从今天起,你的货不走傅隆生的线,改走我的。而且,永远别碰新港的生意。”
坤沙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Tiger,你是不是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话音刚落,周围十几个武装分子齐刷刷举起枪,枪口对准熙泰和他的手下。
熙泰面不改色,继续抽雪茄。等坤沙笑够了,他才弹了弹烟灰,轻声说:“坤沙将军,没人和钱有仇。而且,我也忘了告诉将军,您儿子在澳洲读的那所私立学校,安保好像不太行。”
坤沙的笑容僵在脸上。
“还有您女儿,在伦敦的公寓,楼层太高,万一失火……”熙泰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坤沙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死死盯着熙泰,眼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但最终,他挥了挥手。
武装分子放下枪。
“Tiger,”坤沙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够狠。”
“彼此彼此。”熙泰站起身:“那么,合作愉快?”
坤沙没说话,只是狠狠抽着雪茄。
熙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坤沙突然开口:“为了个女人,值得吗?我听说,她连正眼都不看你。”
熙泰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回程的路上,手下低声汇报:“Tiger哥,堂口最后那波叛徒已经都找到了。”
“真好。”熙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热带雨林,语气淡漠:“三年了,这账终于可以清了。”
他想,这次,如果都清算了,那么他回去就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阿清面前,重新的和她在一起了。
对方有备而来,三十多人,清一色的自动武器。
枪战在堆满集装箱的码头爆发,子弹打在铁皮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火花四溅。熙泰躲在集装箱后面,冷静地换弹夹,瞄准,开枪,每一枪都有人倒下。
但他知道撑不了多久。
“Tiger哥,往东边撤!”手下大喊:“那边有我们的车!”
熙泰点头,一边还击一边往东移动。可就在他们快要冲到车边时,狙击枪的子弹破空而来。
第一发打中了开车的司机,第二发打爆了轮胎。
第三发,瞄准的是熙泰。
他其实看见了瞄准镜的反光,也做出了闪避动作。但子弹还是打中了,从左侧肋骨穿进去,带着灼热的痛感,几乎让他瞬间失去意识。
“Tiger哥!”
手下冲过来扶住他,熙泰低头看了一眼——血正从伤口涌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白色的衬衫。
真狼狈,他想。
然后他笑了,笑着推开手下,举起枪继续还击。每一枪都又准又狠,像感觉不到疼一样。
但血越流越多,视线开始模糊。最后他靠在集装箱上,几乎站不稳,只能凭着本能扣动扳机。
倒下前,他看了一眼新港的方向。
阿清。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最后的祷告。
对不起,还是没能保护你到最后。
对不起,又要失约了。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再醒来时,已经在手术台上。
刺眼的无影灯,医生戴着口罩的脸,剪刀和钳子碰撞的声音。麻药的作用下,他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很累,很想睡。
但他不能睡。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脑海里一遍遍过着阿清的脸——二十三岁的她,在雨里给他撑伞;二十四岁的她,对他说想要住到海边;二十五岁的她,在厨房笨拙地包饺子;还有那晚,她骂他“混蛋”时,眼里破碎的光。
他得活下去。
为了她,他得活下去。
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子弹取出来了,但伤到了脾脏,失血过多,一度心脏停跳。抢救,电击,注射肾上腺素……医生后来告诉他,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是执念。”熙泰躺在ICU里,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是对一个人的执念,撑着他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他想通了——这三年他躲着她,推开她,自以为是为她好。可结果呢?她因为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活在危险和算计里,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他错了。
大错特错。
真正的保护不是把她推开,而是让自己强大到没有人敢动她。不是躲在暗处偷偷守护,而是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告诉全世界:这是我的人,谁敢动,我要谁的命。
出院那天,是个晴天。
熙泰站在医院门口,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热带植物特有的清香。
“Tiger哥,回新港的机票订好了。”手下递过来一个文件夹,熙泰接过文件夹,翻了两页,笑了。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
从现在起,没有人能再威胁到阿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找她,不用再担心会给她带来危险。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加速,几乎要笑出声来。
三年了,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以陈熙泰的身份,重新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他爱她,告诉她这三年他每一天都在想她,告诉她他想和她重新开始,像普通人一样谈恋爱,结婚,生子,过一辈子。
然而,她却告诉自己,她选择了别人。
“因为他成熟。”阿清看着他,语气平静:“他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不是因为一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就把我推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熙泰心里最疼的地方。
他想起三年前,他从她公寓离开时对她说“等我”。
想起这三年,他一次次在暗处看着她,却不敢靠近。
想起在东南亚的枪林弹雨里,他想着她的脸,一次次从死神手里爬回来。
想起在手术台上,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回去找她。
可现在,她告诉他,她选择了别人。
因为他“成熟”,因为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那这三年他算什么?那些生死边缘的挣扎算什么?那些夜不能寐的思念算什么?
笑话。全都是笑话。
那天,他在烂尾楼的天台上坐了一夜。
那之后,阿清变得更加强大。
她去收九指华的堂口,居然玩起了俄罗斯转轮,一颗子弹,轮流对着自己扣扳机。
听着那一声声空响,心脏像被人一次次攥紧又松开。每一次扣扳机的声音,都像打在他心上。
如果她真的死了……
这个念头让他几乎发疯。他准备好了,如果她出事,他会让今天所有到仙客来的人陪葬,然后自己去陪她。
但她赢了。
阿清从酒楼走出来时,脸色苍白,但背挺得笔直。
熙泰看着她,既骄傲又心疼。
那天晚上,阿清来了他家。
他不顾一切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哽咽:“你不要我了吗?阿清……你不要我了吗?”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轻轻一颤,她的眼眶迅速泛红。
她没有推开他。
那个夜晚,如同失控的列车,朝着燃烧的终点疾驰。她吻了他,带着一种近乎报复般的炽热和决绝。他回应着她,在痴缠中,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身上游走,最后,停留在他大腿内侧那个隐秘的胎记上。
他身体一僵,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确定了。确定了他就是阿杰。
激情褪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阿清冷静地起身,穿好衣服,背对着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冷静得可怕:
“熙泰,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昨晚,我不过就是想确定一下,你到底是不是阿杰。”
“我确定了。”
“不管当初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推开我,是你先放的手。”
“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谢谢你,昨天晚上……我很满意。”
她的语气,她的姿态,像极了他曾经对待那些露水情缘的女人——玩弄过后,潇洒离去,再不回头。
熙泰僵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粉碎。
原来,被曾经视若珍宝的人,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对待,是这般……痛彻心扉,万箭穿心。
他终于明白,有些伤痕,一旦造成,或许就真的再也无法愈合。
有些离开,一旦转身,或许就真的再也追不回来。
他蜷缩在床上,闻着枕间残留的她的气息,第一次像个孩子般痛哭失声。
窗外,晨曦初现,而他的人生,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在东南亚那狭窄肮脏的街头,抬起头永远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条缝隙。
永远等不到那道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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