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夜深露重，四喜目送着程惜的身影在视野中渐行渐远。
　　恶灵的力量属于例外，并不会受到乾院之内术法结界的阻碍，靳家便是借此漏洞，低调蛰伏在乾院之中，暗中来去自由地完成了不少事。
　　只是，这一次她就这么放走了程惜，乾院的这个漏洞乃至于她并不是“应阳”而是恶灵的身份也会因此而暴露。但是她不能再等下去了。纵使她有足够的信心能够继续瞒过不已处的所有人，她也没办法瞒过云胡和楚润——云胡下午突然的到访，足以说明：阴界联盟发现了问题，甚至，已经有所准备进行反击。

　　四喜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间，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应阳的这具人类躯壳之内还栖息着除她以外的另一具神魂。
　　在此紧要关头能够被阴界联盟选中安插在不已处内作为暗桩，并能与楚润、云胡同辈相称的，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即便是作为顶级恶灵的四喜，也无法将其真正侵蚀，只能勉强借助蓄谋已久的优势，将其压制在躯壳之内而已。
　　这几日里，她越发隐隐地觉得，宿命将至。这种身不由己的宿命感，在今晚她与程惜聊过之后，愈加清晰地浮上了水面。
　　她的视线仍然落在程惜的身影最后消失的地方，暗暗地在心底祝福道：蔺澄，加油呀。我没有做到的事情，希望你可以如愿完成。
　　纵使历史它是个圈儿，宿命轮回，也总有其意义所在的。

　　前往乾院放走程惜只是四喜的第一步。她既然已经决意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眼下要做的自然不会局限于此。
　　第二步，四喜径直来到了不已处的本部。
　　不已处存在已久，且地位特殊，享有央京总府直辖的专门庇护，还有正统的巫界后人坐镇领导。不已处里是否藏有巫界的后手抑或是他们所不知道的秘密，即使是同样在央京存在多年的四喜等人也并不清楚，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她决定从根本下手，索性毁了不已处的本部基地来杜绝可能发生的后患。
　　只是她没料到的是，时近凌晨，蔺逐和朱子豪居然在不已处本部加班——在通常情况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最近没有什么紧急的案子需要立即处理，而且处里有的是非人类和能人异士，即便是需要有人夜班当值，按理说也轮不到作为人类的蔺逐，更遑论说本职工作是高科技技术人员的朱子豪了。
　　而不已处内设有特制的结界术法，四喜虽有能力直接暴力破开，但却并不能悄无声息地穿透它来查看不已处内的具体景象，所以一直到她干脆“破罐破摔”，通过系统识别身份名正言顺地进门之后，方才不可挽回地发现蔺逐和朱子豪不知为何尚在不已处本部内加班的这一事实。

　　四喜进门的时候，正好与一脸困倦地起身冲咖啡的朱子豪对上了视线，不似深夜的灯火通明间，四目相对的两人显然都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不约而同地愣了一愣。
　　“应阳姐？”许是因为熬夜声线莫名低哑得有些撩人的朱子豪顶着一脸“我难道是在梦游”似的不解，后知后觉地喊她道。

　　四喜默了默，没有开口回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朱子豪。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这时候内心有多么的纠结和复杂——他喊的人不是她。她也不打算继续装作是他的“应阳姐”了。所以，她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应他了。
　　早就想清楚了的事情，便没有再为之伤感和惆怅的必要。四喜到底是和顾茵一样的人，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能比谁都心狠手辣。她之所以会沉默和愣怔，只是因为有所犹疑，是否要杀了本不应该在这时候出现在此地的蔺逐和朱子豪。

　　子豪弟弟天生缺心眼，蔺警官可不。蔺逐在抬眼看见四喜的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见她默默不语地看着朱子豪，眼底的神情复杂莫测，心头即刻更加确信她有问题了。
　　更不用说就在今天下午，他收到了来自云胡的暗示：现在的应阳，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应阳了。他后来一个人默默思索了良久，脑海中猛然由此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也就直接导致了眼下凌晨时分他还和朱子豪偷偷跑来不已处本部加夜班这一四喜始料不及的罕见情形。
　　蔺逐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一脸懵逼的朱子豪身前，角度卡得无比精准地挡在了朱子豪和四喜之间，把当仁不让居于不已处内战斗力末流的朱子豪完完整整地护在了自己的背影之下。
　　四喜是多么的聪明啊——光是凭借蔺逐下意识的这一个动作，便足以让她在霎时间明白他的用意并随之做出言行举止上的调整了。

　　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属于应阳的脸庞，蔺逐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蔺澄，心口忽然像是被人用钝刀子捅了一刀似的，伤口迟迟不见愈合，反而越发迟钝地方才流淌出热淋林的鲜血来。
　　蔺澄不是蔺澄，应阳不是应阳。原来，恶灵祸世的真正途径，不是闹鬼闹得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是大灾小祸频发，搅得人间不宁，而是侵蚀和抢占属于别人的人生。
　　是破坏命数和秩序，更是毁掉命数轮回规制与庇护下的人。

　　蔺逐凛然皱起眉，不无质问语气地向四喜道：“你来干什么？”
　　他冷着脸，钝痛却从眼底破开压抑的掩饰不可避免地溢了出来，没能成功地躲开四喜敏锐视线的捕捉。四喜心头微动，当即不想杀他了。
　　是她真的于心不忍，也是她真的想要蔺逐活着——对于蔺逐而言，只有活着，才能遇见更多意难平的痛苦和遗憾，才能完完整整地站在这场宿命风暴的中心，再一次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来自十万余年前巫界大浩劫的余震与重生。

　　“我来毁了不已处啊。”四喜没再隐藏自己不是应阳的秘密，虽然仍以应阳的模样站在那里，但却全然恢复了自己言行举止的风格，语气自然且堂而皇之地这样回答道。
　　说完，她还面色十分轻松与友善地朝蔺逐笑了一笑，仿佛她本来就是青春美少女的人设，刚才说的只是一句诸如“今天天气真好”的出于轻松好心情的闲话而已。
　　蔺逐没有说话，只是蓦地拔出了近日以来都在腰间别着的枪。
　　四喜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对着他的枪口，眉眼弯弯地微笑着。

　　蔺逐身后的朱子豪没见过这等场面，人直接傻了。
　　但朱子豪对于蔺逐时刻保持着发自本能的信任，见蔺逐动作利落地拔出了枪，尽管满脑子都是疑问，但还是没有不识时务地在这种时候向蔺逐大声提问，而是很有眼力见地乖乖躲在蔺逐的身后，紧跟着蔺逐的节奏，动作不慢地给自己找了个趁手的武器来。

　　四喜见状，当即就很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朱子豪以为她在嘲笑自己，不由得在她的笑声里抖了一抖，明明又怂又怕，却偏偏还要自以为勇敢地壮着胆子，强压着哆哆嗦嗦的源于恐惧的本能生理反应，大声质问她道：“你你你……你笑什么！”
　　“你究竟是谁？！我应阳姐呢？！”

　　真可爱。
　　四喜不无悠闲地这么想道。

　　“我就是你‘应阳姐’啊。”四喜秉持着公平原则，朝颤颤栗栗从蔺逐身后探出了小半身子的朱子豪，也一视同仁地报之以轻松与友善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解释说明道，“……只不过，是你恶灵模式下的‘应阳姐’罢了。”
　　听到“恶灵”二字从四喜口中轻飘飘地吐出来的时候，蔺逐和朱子豪无不都随之震了一震，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那一夜在应阳家门外声音凄厉地敲着门而后又在来去鉴下精妙逃脱的“恶灵应阳”。

　　应阳……
　　蔺逐想到那个淡泊如茶的女子，眼眸逐渐深沉，原本凛然的神色愈发的冷冽起来。他身后的朱子豪尚还呆在原地，久久没能够从四喜的这句话里反应过来。

　　“宁澈，你喜欢我吗？”四喜坦然自若地与蔺逐，也就是宁澈对望，突然间牛头不对马嘴地这么问他道，“具体点说——你在我、应阳、蔺澄和程惜四个人当中，最喜欢哪一个，又最不喜欢哪一个？”
　　宁澈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没有答话，既是出于四喜在意料之外发问的迟钝，也是出于从未思考过此类话题的陌生。
　　但四喜就是在他的眼里得到了答案，抑或是说，她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她能够得到的、足以认为是正确的答案。

　　四喜脸上温和友善的微笑肉眼可见地冰冷和沉重了起来。
　　她就这么噙着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嘲弄似的向宁澈笑道：“如果你喜欢的是程惜……不，其实，只要你喜欢的不是她就好了。”
　　“程惜也好，蔺澄也好，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还是拜你所赐。”

　　宁澈仍旧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他至少可以从她的话里，隐隐地知道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眼前的这个所谓的“恶灵应阳”给一眼看透了。也至少有某一个瞬间，他确实有被她的话诛心到。

　　“宁澈，你让开。”四喜收敛了笑意，脸色彻底地冷凝了下来。
　　朱子豪这才从她身上知晓，原来他应阳姐的眉眼，能冷漠绝情到这种程度。相较之下，以往应阳姐在不已处中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原来足以称得上是平和甚至于温柔了。
　　他望着眼前这张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听着她用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语气，说出他完全听不懂的话语，只觉得心头莫名空落落的。

　　四喜对于朱子豪此刻可怜巴巴一团糟的状态视若无睹，她冷冷地注视着宁澈，明言警告他道：“你是宁瑕哥哥的亲弟弟，我不想杀你。”
　　“今夜，我的目的在于毁了不已处。你和朱子豪在我的计划之外——你现在就带着他出去，别来妨碍我，我便不杀你们灭口。”她很是欠扁地故意瞟了一眼宁澈手里握着的枪，嘴角讽刺地微微一弯，“连阴界联盟派来的‘应阳’都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是你。宁澈，眼下事态紧急，我奉劝你不要浪费不必要的力气，更不要承担不必要的损失。”
　　“出去。”

　　“我不是你的对手，那来去鉴呢？”人类的能力相较非人类难免有限，宁澈又怎会不知，真动起手来他不是她的对手。但这是在他所负责的不已处，他身后还有一个全身心信赖于他的子豪弟弟，宁澈尚能够且也必须端得住、稳得住。
　　“来去鉴可是大巫神留下来的神器，自然能是我的对手。”四喜说到了这里，还故意坏心眼地顿了顿，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一边话锋一转，亲自打破了自己的前一句话能给宁澈营造出来的希望，像是个单纯的坏蛋在明目张胆地进行着她日常玩弄人心的恶作剧。
　　朱子豪呆呆地看着四喜同宁澈对峙，脊背自下而上地窜起一阵无名的寒意，阴森森的，让他觉得既害怕，又伤心。
　　而后，四喜继续皮笑肉不笑地向宁澈缓缓幽幽道：“只是宁澈，你有所不知，来去鉴，顾名思义，鉴的是天地往归之间的种种来去轨迹——它能够是我的对手，不代表它能够伤到我。你若是寄希望于使用来去鉴来阻止我，那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是注定要失望的了。”

　　“我不需要它能伤到你。”宁澈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四喜，平静如水地答她道，“只要它能护住不已处，便足够了。”
　　四喜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怔。
　　霎时间，如月华般的浅金光辉拔地而起，又从天而降，不出须臾便将不已处紧密地镶进了怀里。仿佛有生命似的极速流淌运作着的灵力光线映着宁澈坚定而又深邃的双眸，与四喜记忆中十万余年前的宁瑕和宁澈两兄弟分别有所重合。
　　怀念与恍惚只在一瞬，与此同时被激活的，还有她作为顶级恶灵对于危险的感应本能。在来去鉴倏然施展神通的那一个瞬间，四喜当即察觉不妙，刚要动作，却发现自己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她难以置信地抬眸，在自己的头顶正上方，看到了不知是刚刚出现还是悠悠现形的来去鉴——流光溢彩，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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