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洗尘

　　“一个个排好队，切勿推挤！干什么呢你！不想活了就回去……老实点！”
　　帝京已然沦为灰烬，即便还有些未被凰火燃尽的断壁残垣，被这大雨一泡，也大都没了用处，更勿提庇所。
　　为今之计，只有将民众全数撤出京城。
　　此刻，一队兵士正组织最后一批百姓撤离，寻常威武十分的银甲红衣早已沾上斑斑点点的污迹，油布军靴虽然防水，但暴雨倾盆，水雾见缝插针，地面又泥泞非常，时间一久便闷热难耐。
　　百姓更不必说，前几日见事态不妙，武威侯祁弈便命府兵撤离城中老弱，待妇孺出城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批精壮。
　　但经过五日的磋磨饥饿，又亲眼见证了凰火降世，家园被焚，哪怕再如何的健壮，也难免狼狈萎靡。
　　然而出乎意料地，被令行禁止的府兵约束了五日的城中百姓，乍一听闻允许出城的消息，竟一改绝望颓丧，再次活跃起来，更有喜极而泣者，在误以为这场大雨能救命之后，又一次燃起希望。
　　他们如同春日里田埂上的野草，烧不尽，便要拼了命地生长。
　　他们终于可以走了！他们要离开！
　　他们更要努力活着！
　　于是渴望愈演愈烈，人群逐渐骚动，推来搡去，甚至有人不惜腿脚相加，只为了跻身队伍前列——
　　没有一个人想在这京城多留哪怕一刻！
　　“噗嗤——”
　　就在此时，一道亮光划过半空，分明不太响亮的动静，却无端让人牙酸，瞬间冰冻了那些刚刚起了苗头的躁动。
　　那人一双鹰眼扫视而过，手中尚且滴血的大刀被雨一淋，在四面的火光下映出慑人的锐利。
　　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无人再敢造次，都乖乖排进了队列，此后的人也从善如流，只敢拿眼偷偷觑着这高大的汉子，听凭安排。
　　他与周遭的府兵一样身披银甲，里侧红衣被火星沾染，银甲亦被灰烬涂抹，污迹斑驳，但偏偏有种说不出的与众不同，非但不见丝毫颓靡狼狈，脊背始终挺拔，一双鹰眼清明又坚毅。
　　他见周遭的人都回归了本分老实，并未再行杀戮，只淡淡瞧一眼方才被推搡在地，挨了好几下拳脚的男人，见那人并无大碍，才收刀离开。
　　待他离开后不久，躺在血水中的男人似乎恢复了些气力，挣扎着缓缓起身，视线模糊的厉害，只好抹了把脸，却分不清楚手上究竟是谁的鲜血。
　　恰在此时，又有一簇凰火划破虚空坠落在不远处的民房，火光一漾，将男人沾染血污的手掌照得分明——虽伤痕累累，但依稀能分辨光滑嫩白的皮肤，且无一老茧——并不是经常干活的手。
　　随着那处火势蔓延，火光愈演愈烈，周遭不断传来惊呼，不少人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缩了缩脖颈，不时小心翼翼地望一眼天上的阵纹，生怕飞来的凰火降临到自己头上。
　　只有男人不为所动，定定地瞧了会儿那滩血水，面对新鲜的尸体也没有太多惊惧——
　　这几日凰火没有任何征兆地不定时掉落，谁也不知会掉落何处，而一簇灵火便可烧尽一里内的所有事物，纵使不伤及人族又如何？
　　眼见自家的房屋金银尽数焚毁而自杀的不在少数，自己没有了，自然就想着别人的，抢掠之事亦屡见不鲜，民众即便可以做到将黄白之物置身事外，也不敢安枕。
　　于是这些武威侯的府兵亲卫皆收到指令——
　　有作乱者，先斩后奏！
　　或许此等铁血手腕一开始还可以让人心生畏惧，待得死伤者众，粮食也尽数湮灭于烈火，凰火却还在源源不断地降落，饥困便足以让人失去所有理智。
　　但回答他们癫狂言行的，只有兵士坚硬锋锐的刀刃。
　　昔日堂皇锦簇的帝京，说是横尸遍野也并不未过。
　　许是在短短几日间便目睹了太多的死亡，男人近乎麻木地绕过身前那具尸体，一瘸一拐地排到队列最后，借着冲天火光，回头望一眼那高高在上，安然无恙的皇宫。
　　他多年心血攒出的家业付之一炬，京城中类似他这样的人不计其数，无一幸免，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仅是平民。
　　若说在这大劫之下，京城还有什么安全之所，那便只有……那高甍绿瓦的紫禁城！
　　广阔无垠的天空黑云压境，却被过于炽烈的凰火映照出妖冶的诡谲，连日来摧折人心的念头，在他目光触及那片威严的建筑群时，与从身躯传来的钝痛一起疯狂，而压抑在骨子里仿佛与生俱来的敬畏，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连日来那些满口礼义道德的勋爵权贵，可有一人挺身而出，管一管他们这些平民的死活？！
　　若是……若是能进入紫禁城……
　　。
　　其实不止历经三百余年，被妘氏一族灵气浸润的紫禁城，帝京的城墙亦因妘乾当初设下的护城大阵而有灵气护佑，一时并不会被累及。
　　银甲红衣的将领手握刀鞘，比队列先一步来到城门口，一见那着甲的女将，神情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纳头便拜：
　　“末将周翀见过将军。”
　　刚要跪下行礼，就被那人虚虚扶住：
　　“时局危急，不必多礼。”
　　周翀只好起身：“既有小侯爷尽心尽力，何须再劳动将军？”
　　但此话刚说出口，便心觉不妥。
　　女将果然瞥他一眼，面容被火光一映，岁月的痕迹都成了积年的威势：
　　“你是觉得本将军老了？”
　　周翀连忙告罪：“末将不敢。”
　　“好了，与本将军说说今夜城内有何异常。”她虽被封侯，却还是习惯自称将军，今次事态危急，并无心与周翀计较。
　　何况她确是老了，否则怎会瞻前顾后，思量再三，时至今日今时才挺身而出？
　　周翀闻言却有些微的讶异，今夜城中确有异常，但众人皆知武威侯祁弈自昭德十五年那场大战便身负重伤，虽则封侯，却不理朝事，一心练兵，以及……教训不成器的世子……
　　不，该称为前任世子——
　　一年前武威侯亲自请旨，陛下准允，择吉日为武威侯长子加封世子，闭口不谈那惊才绝艳，继承了前任国师灵力天赋的二子……
　　自那以后，小侯爷祁洄便开始接手祁家军军务。
　　此次虽是武威侯下令府兵与亲卫撤离城中百姓，但她一如既往退居幕后，始终未曾露面，似乎全权交由小侯爷理事，连周翀也以为她旧伤在身，自此一蹶不振，已全然隐退。
　　谁知……
　　祁弈并不知周翀心绪，只仰头望向头顶巨大的阵纹，即便已历经五个日夜，那阵纹却璀璨依旧，灵火不知疲倦地跌落尘世，染红了她的双眼。
　　她边听周翀言说近日那些不同寻常，边侧眸望向远处长长的队列。
　　整整五个日夜的煎熬，那些百姓看见城门就仿若瞧见了救世的菩萨，目光灼灼，步伐加快，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几乎是欢呼雀跃着，奔跑到近前来。
　　祁弈自然也瞧见了队列最前方，与亲卫一同维护着秩序的祁洄。
　　她从未想要逼两个孩子做什么，不要太出格便罢，至于祁家军，那是她肩头的责任，哪怕她支撑不住，无能为力，也从未想过让自己的孩子承担什么。
　　但一年前，这个一向爱洁端方，喜文不喜武的长子突然来与她说，他要从军。
　　从军？
　　若是在三百多年前，三族相安无事，人间还是人族的天下时，她会咽下那些出于母亲的担忧，让他从军。
　　但这是在魏朝，一个人族在灵、异两族面前根本无力角斗的时代，有她一个愚蠢的人族飞蛾扑火还不够么？
　　可她还是答应了，至于如何服众，那是祁洄该要闯过的关卡，她不会干涉。
　　为什么会答应呢？
　　祁弈抚上腰间长剑，听完周翀所言，明白五个日夜以来京中守备空虚恐怕只是假象。
　　第一日京中的朝臣官员已各显神通，尽数逃离出京，禁军守备遭遇如此大灾，亦溃不成军，毫无斗志，只顾奔忙四散。
　　普通平民在这样的灵火面前根本连蝼蚁也不如。
　　但今夜却有身穿甲胄者无声无息出现在京中……
　　是以，那些“溃散而逃，无暇他顾”的勋贵军队，并非“无暇他顾”，只是有比这些平民的性命更重要的事罢了。
　　他们在前几个日夜销声匿迹，却偏偏在今夜现身……
　　恐怕就是今晚了。
　　只是祁弈没有料到，这一天竟会来的如此之快，也没有料到这位大皇子的仁慈之心竟早已被野狗吞食了个干净——
　　“嘭！！！”
　　只见就在那些百姓即将来到城门口之际，一声巨响突如其来，那两扇巨大巍峨的铁门，竟就在百姓面前毫无征兆地重重合上！
　　一同彻底关上了这些平民心中的生门。
　　众人有一刹的茫然，随后不知是何来的勇气，一拥而上，妄图打开城门，但意料之中的徒劳而返，不等绝望涌上心头，又想起其余几处城门。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句：“护城大阵被人启动了！”
　　护城大阵……
　　帝京人士无人不知，护城大阵一旦启动，除非破阵，否则四处城门紧闭，不进不出。
　　凭他们这些凡人，绝无可能破阵！
　　是谁？！是谁连多余一刻也不能等，最后生的机会也不肯给？！
　　“还有紫禁城……闯入紫禁城！”
　　是啊，皇宫！
　　皇宫是安全的！
　　这些人很快反应过来，或许只是一个胆大包天，经日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被逼入绝境后不可避免地第一时间想到，却再也觉不出平素里的畏惧。
　　只要他们同心协力，一起闯入皇宫，就有生的可能！
　　“闯宫门！闯宫门！闯宫门——”
　　瞧着那些由茫然逐渐转为绝望怨愤，又于绝地求生的民众，祁弈深吸一口气，手腕在一瞬的颤抖后，终于高举起长剑，眸光空前坚定：
　　“祁家军听令！”
　　城门下所有着甲卫士大多都是留守京城的祁弈亲卫，刻在骨子里的服从不疑有他，立时齐声附和：
　　“在！”
　　“轻举妄动者……”祁弈一剑削去城墙一块坚石，厉声喝曰：“杀、无、赦！”
　　兵士心头一震：
　　“谨遵将军号令！”
　　呼和声响彻天空，却无一兵士想起，这护城大阵同样也锁住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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