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两座城

　　林生突然转身，一把抱住了盛安。

　　她整个人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头上仰着，手滞在半空，脸颊贴着他受伤的脸颊，胸腔贴着他赤裸的胸腔，血液像初春冰层下消融的湖水复苏流动。

　　他抱得这般紧，连呼吸都在空中交汇融为了一体。

　　“做什么你！”她终于反应过来，双手抵在他腰间，试图用力推开他，可他坚硬如堵墙，怎么推都推不动。他不松手。如果说上一次的拥抱是他打架飞驰过后的力竭，这一次则是异常清醒的、并不冲动的行为。

　　他想了很久了，也忍了很久了。

　　“就抱一会好吗……求你，我什么都不会做，就抱一会儿……” 他在她耳边低声恳求。

　　她没同意，还推。大概是碰到他伤口了，林生明显地身子颤了一下，眉头紧锁起来，但就是硬咬着牙不出声。

　　她终于无力地放下了手。

　　盛安进门时脱了外套，此时身上就那件熟悉的白色羊毛衫。发丝拂在脑后，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他的脸如船停泊岸似地贴紧她，粗厚的呼吸拍打着她的皮肤，仿佛鸟羽掠过森林。一行冰凉的、潮湿的液体从她的脖颈侧方缓缓滑入她的身体，流经之处皮肤酥麻震颤。如电流经过，盛安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哭，静默无声地哭。

　　盛安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指尖触到他的后腰。林生背部肌肉线条流畅，伤口淤紫连片张扬。她闻着他身上混合着暖气、油汗和碘伏的味道，望见卧室窗外的雪像连绵的云，一会儿聚，一会儿散，一会儿又重聚。两只白头黑尾的鸟停在雪白的窗沿边上，嘴对着嘴，唧唧喳喳地闹。

　　屋里一片寂静。有时风拍打窗户，哐啷哐啷地震。

　　“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无声地流泪，“但是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会拼了命地努力，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没有回头路了，盛安恍惚地想。是她自己主动来桦城找他的，是她自己一直契而不舍，无论他怎么拒绝，她都一直紧跟着他的，也是她自己主动搬到他的家里来的。她做出这一切举动的时候，就应该想过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二十多了，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他对她的感情变化，他每次看向她的目光，她怎么可能感受不出。

　　十八岁少年的爱，是明城的仲夏夜，微风一吹绿野连绵。又是桦城的深冬雪，干净纯粹漫天遍地。

　　怎么可能雁过无痕不露痕迹。

　　但她跟他是不可能的，绝对绝对不可能。这世上男人千千万万，她可以选择任何一个合适的，唯独不能跟林生。她亲手拆毁了她爸爸和他妈妈的姻缘，怎么可能跟差一点成为盛佑继子的他在一起？

　　如果让盛佑知道，他会怎么想？
　　你不让我跟他妈妈结婚，反过来你跟他在一起？
　　那之前的拆毁算什么，自私无聊的一场闹剧吗？
　　盛安不敢再想下去。想，都是种罪孽。
　　该怎么办。

　　她不响，僵硬，任他由他抱着。
　　可她皮肤酥麻，心跳剧烈，呼吸急促，面红耳赤。腹部深处像有人放了一把大火，烧沸了浑身血液。
　　她快要控制不住了。身体竟是控制不住的。

　　“你说你都听我的，对么？”她声音发颤。
　　林生的泪还在流。他在她耳边一下一下地点头。

　　盛安深呼吸。她要在身体失控之前，集中全部注意力，理智她的大脑。

　　大脑是可以通过训练自我控制的，她知道。她不停暗示自己，她对他只是愧疚，也是帮助。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是帮助者对被帮助者的怜，唯独不可能是女人对男人的爱。

　　他们还小，不过只是学生。只要过了这五个月，再深厚的感情也会被时间冲淡。
　　她坚信。

　　“那你发誓，你发誓以后什么都听我的。”她在他耳边说，“我信你发的誓。”

　　他依依不舍，但还是松开了他的怀抱，避开伤口，擦掉泪痕。他的脸就在她的面前，他又深又黑的眼睛正清清亮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他的整个世界，再也看不见其他。

　　她则面色绯红，心虚垂眼，看向某处虚空。

　　她脸上的绯红鼓励了他，也迷惑了他。他一字一句地说。无比虔诚，虔诚得如真正的信仰。

　　”我发誓。我，林生，今后什么都听盛安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要我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如果我做不到，就让我永远没有家。”

　　没有家。成为一条没人爱、没人疼、没人要、最后被抓进火锅店分食吃掉的流浪狗。

　　这是十七岁的盛安说的话。这是十八岁的林生起的誓。

　　他还有一行字不能现在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做到，说出来就成了浅薄。但是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凡是我有的，全部都给你。永不欺骗你，永不背叛你。”

　　“好。”盛安身体微颤，眼底渗出一层白雾。她转过头，假装不经意抚手抹掉。

　　她头转向一边，不看他，只说：“今天是你十八岁成人生日，你记住你刚刚说的话。”

　　他点头，珍重地，郑重地。

　　“那现在我给你上好药，你就在家里专心致志学习。这附近不止一处空楼，我去打听打听，你恢复好了去别处训练。手机和衣服我去报警，能拿回来拿回来，如果拿不回来就算了，再买一个。只剩下五个月了，我不想你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分心。可以吗？”

　　衣服是穿了好几年的旧羽绒服，手机是用了两年的杂牌，本身都不值什么钱。只是手机里面有号码有信息，林生舍不得。

　　但是他点头说好，只是补充道：“那里废弃太久，厂里面没运行的摄像头，只有铁轨附近有一个，没证据证实我手机落那里了，那也不叫偷窃或者盗窃。而且我第一时间就回击了，叫互殴，警察各打一板。你如果实在不想我过去，我去找找认识他们的朋友，把东西拿回来就是了。”

　　盛安看着他：“你倒是挺熟能生巧。什么朋友？”

　　林生低头：“就是一朋友，桦城小地方，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的。”

　　盛安想起以前听说的话。说在北方生活，出门干点啥事都需要关系，没关系迈不开步。

　　她点头，说行，那我手机给你，你跟你朋友联系吧。你今天都受伤了，就不要出门了。说完，她让林生转过身去，她继续一点点抹药。

　　林生弓着背，缓了缓情绪，拿起手机联系赵春海。他刚把号码输入，就看见赵春海的名字已经在盛安的电话薄里了。

　　他给赵春海发了条短信，发完后说：“盛安，你有任何想了解的事，都可以直接问我。”

　　盛安确实有很多想了解的，只不过一直以来不想浪费他学习的时间，所以都没有问他任何个人问题。

　　“行啊。”她挤了点抗生素消炎软膏在手指心，一点点涂抹着，“你从几岁开始学散打的？”

　　“五年级开学之后。”

　　盛安沉默了，那就是在从明城回去之后。她还记得那年夏天的他，皮包骨头，摸上去没几两肉。

　　林生说：“小时候我长得又矮又瘦，又喜欢行侠仗义，说难听点就是多管闲事吧，所以总让人围攻地打。我妈工作上认识一人，原来当过兵，痴迷武术散打，就去求他教我。他一开始不肯收我的，觉得我体质不行，不是那块料。我不甘心，叫我姥带我去，一趟一趟，后来终于感动他了。师傅起初叫我先练习跑步、扎马步，说过关了才收我。我过关了，后来就一直跟着他练。”

　　想到童年往事，他脸上才露出了一点少年得意又天真的笑。

　　“跟师傅一练就练到了初三。后来我师傅儿子到广东定居工作了，他也搬去跟儿子一起生活，我就不再练了。但是练习惯了不练混身难受，这玩意没人一起对打就容易退步。桦城这里只有一家很小的武馆，也不正规，我也付不起学费，就求他们让我当助教。他们说现在又不是旧社会，哪有十五岁的助教的，说出去被人告违法雇佣童工。我就说那我单挑，要是我能打败你们，那你们就让我在这里免费练。如果你们连一个十五岁的都打不过，那还开什么武馆。”

　　盛安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十五岁林生说这些话的样子，也笑了：“年纪轻轻，口气不小。你赢了，对吧？”

　　林生点了点头，又笑着摇摇头：“其实算赢了，但到跟他们主教那一局，打了个平手。我当时记得你爸以前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人情江湖。总之后来我就在那里免费训练了，等到了高二看过去更成熟点，他们就给我一打杂的身份，其实是当教练教别人。我谎称自己二十一岁体校毕业，客人竟然也看不出哈哈。”

　　盛安又沉默了。

　　林生的背和手臂已经涂好，又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他转过身去，盛安给他涂脸上的伤。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盛安额间黑发在自己眼前晃动。她的脸跟他咫尺之间，跟他手掌一般大小，脸上的皮肤白白嫩嫩，琥珀色的眼睛清冷得像一汪秋江水。

　　“把眼睛闭上。”盛安冷眼俯看他。
　　他赶紧乖乖地闭上眼睛，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不许笑！”
　　他立刻抿住嘴，下巴却晃荡着笑意。

　　她咬住下唇，手指从他的额头，抹到眼角，又从脸颊，抹到唇边。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发颤。

　　手机震动了两下，是赵春海回了信息。

　　盛安让林生自己去回信息，又让他自己给他胸前腿部上药。

　　“林生。”她离开了沙发，重新坐回她熟悉的位置，书桌前，随意翻开一本册子，又合上。

　　“嗯？”林生放下手机看她。

　　“以后你还是叫我姐姐吧，不要再叫我名字了。既然对外都说是姐姐，你在屋里也这么叫吧。”

　　他的呼吸慢下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可你以前说……”

　　她突然很讨厌他那双眼睛，深得像口漩涡，让她一看就无所适从。

　　她说：“我都说了那时我生病了，崩溃的人说的话算不得数。你刚才还答应什么都听我的，现在就做不到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沉默片刻，又看了看她。

　　天色离开正午，一点一点变淡。盛安坐在逆光处，日光在她身上蒙上一圈柔软又冰冷的白雾。

　　他说：“好。”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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