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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果
A市的小房间等来了它魂不守舍的主人,这儿被戴安娜精心布置过,尽管知道余娜住不了太久,仍被仔细摆成了和402一模一样的布局,连窗外的景色都大同小异。
余娜一一抚过房间里的家具,这儿连床品都和之前一样,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她突然搬家的不适感,她想起了出发前安娜姐的笑,那是等待小孩拆礼物的喜不自禁。
余娜坐在空荡荡的书桌边,能看到窗外枝丫横行霸道的树,连这一点也和402很像,她甚至有个荒诞的猜想,会不会正是因为这间房间,安娜姐才决定租下这里?下一秒她又否定了自己,安娜姐对自己的厌恶已经浓得要形成实体了,如果知道她的想法,只会把她给丢出去吧?
房门敲响,戴安娜站在门口,一步不肯迈进:“这是你的,自己收拾下吧。”
那是在余娜高考完后,两人一起去书店淘到的书,余娜想要的太多,只要不是教科书她便都想尝尝咸淡,戴安娜也一直纵着,在余娜纠结着挑来挑去的时候全部拿去结账,导致有些甚至还没拆封,而已经拆封的那些是两个人都爱看的,好多个夜晚,她们头抵着头,中间夹着丧彪,一起翻阅一起讨论,为书中人的喜怒哀乐或哭或笑。
怎么那时候安娜姐就不说她们的年龄鸿沟了呢?她还夸赞余娜的有些视角是已经被社会荼毒过的她无法想到的。那并不是长者的向下兼容,她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和余娜一起看书的。
骗子。连自己都骗的骗子。
余娜沉默着将箱子搬进了房间,新旧杂陈的书籍和糖果绿色的围巾挤在一起,外层是余娜的衣物,她怕车程太颠簸,撞坏了这些书,干脆把衣服塞在缝隙里充当缓冲物。而这箱子,便是余娜的全部行李了。
余娜是压缩自己的高手。儿时搬家戴招兰还会插手,念叨她该带这,该带那,后来有了余耀祖,戴招兰便不再管她了,顶多在看见她因为不带羽绒服而缩成一团时骂上两句。再后来,余娜学会了精准打包必需物,一切不必要的物品都会被她毫不犹豫地丢下,就好像她的人生是一艘容量未知的破烂木筏,她必须时刻注意不要超载,可能到来的巨大风暴像她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敦促她切勿过分贪婪。
可现在余娜有些后悔,这个纸箱太小了,就好像她的人生也如此浅薄简单,只能占据安娜姐这偌大房子无足轻重的一角。
“安娜姐……”余娜哀哀地叫,像被推出巢穴的幼鸟。
戴安娜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像要离开。
“安娜姐!”余娜声音陡然拔高,大步追去,却被那纸箱绊倒,里头书本散落一地,她晃了晃,勉强稳住了身形,抬头看到的仍然是戴安娜的背影。
丧彪从在车上起就是受到了惊吓的状态,顶着一对可怜的飞机耳蜷缩在沙发缝隙下,猫眼圆溜溜地看着两位剑拔弩张的主人。
“我去公司有些事。”戴安娜淡淡说着,关上了门。
余强也对戴招兰这样说过,然后一走便是好几个月。
身边似乎有孩童的抽泣声响起,余娜麻木地看过去,是余耀祖,豆丁大的余耀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她:“姐姐,怎么办呀?”
姐姐,怎么办呀。
余娜不知道,余娜只能单膝跪在余耀祖身旁,抱着他默默流泪。小小孩的哭声是震耳欲聋的,因为以为这样可以让大人心软,而大小孩的哭声是没有的,在大人的迁怒和责怪里,她知道这样毫无用处,只会让人心烦。
余娜只在戴安娜面前哭出声过,关怀、溺爱、珍视,这些在余娜世界里被列为违禁品的情感,被一个叫戴安娜的人肆无忌惮地挥洒,于是多年以来的秩序成功崩塌,她习惯了这样的优待,自以为是地匍匐在其脚下,推举成王,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抛弃。
连客厅的挂钟都是402的同款,但新很多,和因为老旧而变调走音的报时声不同,这个挂钟声音清冽甜美,贴心地告诉余娜她跪了多久,久到那扇厚重的一看就很贵的智能指纹锁门发出了轻响。
余娜和这房间一起恭迎着主人的回归,亦步亦趋跟在戴安娜身后,她无暇去思考,脑子里只有即将被丢弃的无助。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戴安娜忍无可忍地低头呵斥。
哪样?余娜茫然。
玄关处的落地镜诚实照映出她的姿态,少女满脸泪水,用膝盖在地上跪行,毫无尊严,并不体面。
余娜惶惶然站起,长久的跪姿让她头脑发昏,差点又要摔下,被戴安娜一把抓住拎起。
“我不是故意的……”余娜贪婪地感受着戴安娜有力的臂膀,她不是故意要这样跪着的,她只是下意识跟着戴安娜,并没有想太多,触到对方严厉的视线她连忙低下头,像做错事了的孩子。
戴安娜将人用力推向沙发,看着人如破布袋子一般绵软无力地倒下,她不由按了按眉心,开了一整天车,又出去应酬了好几个小时,回来还要面对荒唐至极的余娜,满腔无力没处发泄,她叉着腰背过身去,不想面对。
“安娜姐,安娜姐……”余娜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只是陷在沙发里,不停念叨着戴安娜的名字,似乎这样就可以让戴安娜突然中邪,然后答应和她玩荒谬的爱情游戏。
实习巫师的诅咒没有实现,戴安娜仍旧清明,她的世界没有逃避二字,她坐在了沙发上——离余娜最远的那端,冷静地开口:“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之后你的人生你自己负责,我不参与,至于这里,你仍然可以回来住,只要不打扰到我的生活。”
看着逐渐缩成一团的余娜,戴安娜终究还是补上了那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第二天戴安娜便收到了回复,空荡荡的卧室门大开着,她一眼就能看到桌上的银行卡和手机,明摆着的归还之意。
和余娜一起消失的,只有那个装满书和衣服的纸箱子。
此时离开学的日子还有几天,瞬间的心慌揪住了戴安娜,她抬手便要打电话去问,桌上传来的手机铃声拉回了她的理智,女人无力地抵在门边,脚边有猫轻蹭着试图安慰。
“吓坏了吧?”戴安娜抱起了丧彪,愧疚道,“对不起。”
——
学费不算贵,一年七千,每个月生活费凑合着算一千……余娜在纸上写写划划,一边是自己的开销,一边是在学校周边问了一圈后能打的零工,两相比对之下,竟给了余娜“其实还好”的感觉,一个大学生如果只是想解决自己的温饱,并不算太难,毕竟吃住都是最优惠的级别。
稍稍对养活自己有了点信心,恰逢宿舍熄灯,余娜躺回了床位,室友都还没来,她随便选了个下铺,只简单收拾干净,等室友来了后问过她们的想法再正式确定自己的床位。
来B市的车票是余娜问班导借钱买的,她净身出户,除了累赘般的一箱书身上分文没有,也不想开口跟沈雯雯或者宋楠借钱,和戴安娜的事她谁也不愿告诉,想来想去只有走助学贷款的路子。把自己家庭情况简略地和班导说了说,对方很快就同意了先帮她垫资,之后也会帮她申请贷款和助学金。
班导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谈吐温柔知性,眼神里却有戴安娜没有的天真劲,像是家境优渥一生顺遂才能娇养出的女性,提起丈夫孩子时眼里都充满了骄傲和爱意,她很是同情父母双亡的余娜,再加上余娜的高考成绩属实优越,两相结合之下,余娜感觉自己身上被班导用视线打满了“不容易的好孩子”的标签。
班导知道她没有地方去后,甚至还提议要不要去她家住一段时间,余娜婉拒了,说自己住宿舍就好,只有几天便开学了,班导便立马帮她协调了后勤处,告诉她怎么领垫被之类的生活用品,军训服则等大家都报道之后再统一领取。
没有手机到底还是不方便,班导又给了她一支自己淘汰掉的旧手机,余娜反复说着谢谢,像个语言功能贫乏的老式AI。
“没事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班导笑得温柔,却让余娜狼狈地逃离。
她这几年受过的帮助实在太多,多到让她觉得痛苦。
可偏偏人类的成长又过分缓慢,心理上的渴望和实际进度不符,反复拉扯下让余娜觉得自己快要扭曲。
她不怨戴安娜,不留余地地狠狠拒绝一厢情愿的追求者,这没什么错。她只恨自己,没分寸的吃醋,唐突的告白,最后闹得鸡飞蛋打一场空,一时的冲动便毁了她原本计划好了的徐徐图之,不可言说的情愫就这么被人为掐断,她是被断了供养的瘾君子,将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反复磋磨,自食恶果。
但少女的世界里,从没有放弃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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