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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女
神剑的锻造并没有带来什么变化。
望青很太平。
唯一的威胁是时不时从山沟里生出来的魔物,大魔花吃一部分,军队练手杀一部分。至于次一级的凶猛野兽们,早就在开拓期被将军们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揍,隔三岔五一通宰地赶跑了。
因此祁访枫没有施展神剑威力的机会。
她的剑术也没什么施展的必要,毕竟结果都那样,不知死活了就找若木对两招,立马体验被两招打趴在地的无奈。
“这不公平!我都——”祁访枫使劲想了想,胡乱说了个数,“——三十一了!我还有神剑!我为什么打不过你!”
若木就老神在在地收起木剑,那张依旧年轻的脸一如既往地欠揍。
她说:“因为你活得还不够久。”
祁访枫气跑了。
……
挂着城主府特色黑眼圈的文吏们见到了一幅奇景。她们刚起床,城主娘娘就吃过饭、读过书、练过剑,正在兢兢业业地处理事务。
这不是奇怪的点,因为城主并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贵公子。她上得了马拉得开弓,马术也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将军好多了。
但她最近忽然发狠似的练起武来。
文吏们窃窃私语,一致认为城主嫌望青运转效率太低,准备进行一些物理上的责罚,好给官吏们再上上发条。
咦!
官吏们齐齐打了个寒战。
娘娘收了神通吧!她们干活还不行吗?
城主顺理成章地加派了更多工作。
官吏们忙得脚不沾地!
文吏们脚步虚浮地下了班,就看见城主钻进宝库似的小屋钻研,听里头的同僚们发出惊呼,她们知道:接下来又有活干了。
不管是工具的改良还是新事物的发明,反正推广是要交给她们的,这里面多大工作量呢……
文吏们对视一眼,抓紧时间回去休息了。
她们不敢再关注城主在干什么,注视工作时,工作也在注视你。
城主正在努力实操《齐民要术》,天天倒腾木头小模型,玩些传说中诸葛亮或者他下属发明的小玩意。她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变种克苏鲁,并且在日复一日地忙碌。
……
忙碌是没有版权的,它大方地将自己开放给每个人。
望青城主很忙,她踩过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有春日草芽似的问题冒出来,等她一株株拔起。
氏族们也很忙,她们会在春天踏歌而行,毫不在意地踩过一片柔韧的草。有人责怪它藏着不起眼的虫,叫它悄悄跃到随行公子华丽柔软的衣摆,激起童仆惊呼。
贵公子们一样会在成年后面临驱逐,但生得美丽、性情适宜的部分能被留下,教导更多礼仪与技艺。
当母姐需要与另一家人结盟时,这些各有千秋而面目模糊的美人就会同契约文书一起送过去,“嫁”给一位年龄相近的小姐,成为她精致的镇纸。
握着马鞭的小姐同姐妹嬉笑:“你瞧,那就是择家白玉,当真是面如冠玉,不负其名。”
“怎么,你羡慕大姐了?”姐妹背着弓箭,转头看她。
小姐挥挥马鞭,得意道:“我喜欢大姐会借我的,你别羡慕我就行!”
“……你以为大姐不疼我吗?”
“那我也是头一个!”
女妖嬉笑怒骂几句,策马离去,将队伍甩在身后。
择家长子看了一眼她们口中的“大姐”,笑而不语。
大姐头疼道:“多大年纪了,没个正形!”
择家长子说:“本也没几岁的丫头,任她们玩吧。”
她身后,童仆小心俯身,替自家公子驱赶飞虫,一晃眼,虫子就飞离了流光溢彩的衣摆。
它振动翅膀,一路飞,轻巧地落在一柄锄头上。
农奴拖着锄头去耕作,她有气无力,极尽所能地偷懒,神色麻木呆滞。
飞虫静静地看她一会,也飞走了。
“你听说了吗?”
农奴愣怔,她偏头压低声音:“不要命了!”
那人说:“命本也不是我的,不要就不要了。”
农奴闭紧嘴巴,假装奋力而专注地劳作。那人继续说:“听说,西边来了群人,她们的城主给分地。”
农奴的锄头歪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杂草的根茎,她需得用力一拔才能继续。
“一个人就十亩地,分给你了,生生世世都是你的。”
锄头磕在石块上,踉跄一下。它不是金贵的金属,只是木头,因此没能磕出火花,但那块石头上浮现一抹白痕。
“那位娘娘不收一点杂税,十兑三……”
“啪——”
鞭子高高扬起,破空声令人胆寒,奴隶们熟练地滚地蜷缩,发出监工习以为常的哀号。
那一鞭不知道让谁皮开肉绽,奴隶在地上翻滚,伤口沾着泥土碎草茎,爬进了几只吮吸水分的虫。她滚了几圈,被监工当成运动项目,就这么变成一路哀号的铁轮,被推着走。
血淌了一路。
深深沁入土地。
“啪——”
马鞭落在骏马身上,它载着春风得意的氏族子们奔向光明的时节。
……
“听说了吗?”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妖眼里闪着细微的光,这光亮让她苦涩的面容也焕发出一点神采,她说,“监工打人了!”
珊女缩在棚屋里,月光比寒风冷雨更细腻,因此轻易地透进了草棚。它落在珊女身上,同她一起诧异地看向说话的女妖。
她问:“哪日不是如此?”
挨打是很常见的,鞭子不会在意她们的死活,挥舞鞭子的人更不会。
三妹摇摇头,压低声音:“日日如此,西边不是。”
珊女说:“谁同你说的这些,云娘?她惯是个不安分的。你既然听说了这些传闻,也该知道凡是闲聊的家伙都被打得血淋淋。”
“所以都是真的,这些人才心虚了!”三妹机灵得很。
“所以呢?”珊女说。
这三个字在这个夜晚明灭一阵,被吹来的夜风熄了。
外面就是天国,可她们要怎么出去?
身强体壮的监工卫兵把守着农庄,她们这身干枯瘦弱的皮肉能够抵挡刀剑还是火把?平日里劈头盖脸砸下的鞭子就让她们哀号遍地了!
那山一样高的墙壁她们就是爬出去了,又能走出多远?
埋骨荒野或兽腹,哪一个选择更好,你说说看。
若是说不出来,就早早睡去吧。十亩地也好,天国也好,她们都能在梦里收获。
……
这个夜晚仍然睡不着。
择家长子眼下微微青黑,骂道:“混账东西!”
“阿姊何故动气?”声音的主人款款而来。
他有一张白玉般光滑细腻的脸,浓眉如墨,眼眸沉静,一手捧着书卷,画一般幽雅。
择家长子神色微缓,眼神扫过男妖的装束,不由得皱眉。她问下人:“更深露重,公子只着单衣,你们怎么做事的?”
容貌清秀的阉童惶恐跪下,男妖伸手将他扶起。那只手戴着黑色丝绸手套,修长而骨节分明。
“我见阿姊忧心不已,难免着急,不怪他。”
白玉俾说:“奴儿野性难驯,杀鸡儆猴便是。”
……
农庄里的气氛更紧绷了。
珊女闭紧嘴巴,卖力地挥动锄头。汗水落在泥土中,洇出一片深色。
在田埂外,那具被抬着示众的尸体死相惨烈,正在隐隐散发臭气。
监工掐算好时间,捏着鼻子,嫌恶地指挥人将它装进污桶,连着泔水一齐倒出去。
监工掐着嗓子喊:“都看见了!以后干活再有不仔细的,都是这个下场!”
奴隶也好,佃农也好,她们都乖顺地把头低在这一片尸臭里。
珊女的头尤其低,从那具尸体被抬出来起,她就没抬过头。她的眼睛不敢去看,生怕被死人记住。
监工十分满意。她晦气地拍打衣裳,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晃荡出水声。她顺手挥鞭,望着下意识瑟缩的农奴们,听着熟悉的破空声,只觉通体舒畅。
珊女一直低着头,直到她们被允许回到自己破败的草棚中,她也没有抬头。
大姐忽地钻进棚中,急切而珍惜地从破半衫里捞出一碗食物,低声道:“快吃吧,给三妹也留点。我好不容易抢到的,这可是好东西!”
这好东西是什么呢?
珊女抬起头,先是看见一只粗糙变形的黝黑大手,其次是沾满污垢汗渍的半衫,最后嗅到一阵丰盛的酸臭味。
她凝神,看见一碗泔水。
“这可是主家倒出来的,样样都好呢!”
那碗酸臭浑浊,浮动着无数色彩和食材的美食,像一只混沌的眼睛,从碗里望出来,呆滞而麻木地盯住了她。
为什么!
……
大姐错愕地看着她,一时也来不及心疼被打翻的晚餐,只抱着妹妹不断安抚。
对她们来说,一丁点额外的食物都是珍贵到值得大发雷霆的。
大姐急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
珊女不断颤抖,愣怔地望着那滩泔水,低下头。她痛苦地闭上眼,一滴眼泪落在手臂上,清透地映着脏污。
“啊——”棚屋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珊女一激灵,顿时挣开怀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知道自己不该乱跑,可她不想再留在那道视线下了,不想!
珊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疼痛从肺部升起,炸成一颗颗粒子,麻痹全身。一只手抓着她,往后扯,她说:“珊女!你疯了!”
无头苍蝇似的女妖惶然回过神,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不受控制地瞪大眼,泪水一滴滴滚落,望着前方疯魔的佃农。
她认识她吗?似乎是认识的。庄子上的农人来来去去,总有几个“同期”没被累死、打死,还能和她聊几句。珊女记得,她大抵是和自己一批进来的,苦苦熬到现在的……
她疯了。
拉着珊女的女妖低声道:“她女儿今早被拉去打死了,妹妹突然又没命了……你离她远点。”
珊女惶惶道:“怎么远?”
女妖说:“你也疯了不成!”
珊女缩了缩,又问:“她妹妹怎么死的?”
“谁知道,才吃了没两口好饭菜,就没福了。”
珊女颤抖着望去,地上翻到了一只缺角的碗,泔水从碗壁淌到地上。
死去的女妖双目圆睁,静静地看着她。
春风吹过,乍暖还寒。
……
弓弦被拉紧了。
择家长子瞄准靶心,蓄势待发。
“铮——”
箭射歪了。
她不满地“啧”一声,手心传来刺痛,明明戴了护具,却还是被划伤了。
白玉俾站在一旁,见状立刻让童仆递上药膏。他说:“弓弦拉太满了,要伤弓的。”
择家长子好奇地问:“白玉还学过弓箭?”
他笑了,抬起厚重而长的水袖,轻轻挡一挡戴着面罩的下半张脸,眉眼温润:“阿姊忘了?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习字,除却夫道,哪样我们不是一起学的。”
择家长子摇摇头:“那都多久前了,我没想到你还记得。”
白玉俾却说:“阿姊的事,我一直记得。”
他从童仆手上接过茶水奉上:“阿姊近来愁眉不展,可是为庄奴?”
择家长子不语,白玉俾觑着她的神色,适时开口:“我一个男儿郎,眼皮子浅,帮不上阿姊的忙……”
阿姊便柔声劝他:“白玉最聪明不过,不必妄自菲薄。”
“只是这事麻烦,莫说你,换了我也没主意。”她又皱起眉,叹了口气,“那些外人一年到头没个消停,现在还整什么分地,闹得家奴都不本分了。”
白玉俾端茶的手一顿,他说:“母亲英明神武,哪有解决不了的事,不说这些了。开春后便有商队来,阿姊可有赐下?”
他眼神期待,面上露出一派纯粹的天真。长姐笑着摆手:“半年后都要嫁人了,还跟孩子似的——走,你要什么阿姊没给,凡是看上的直接拿,回来找我报账!”
……
发疯的佃农被带走几日了。她意料之中地不再有消息传来,一户彷徨茫然的人家被迁到她们家原本的位置上,她们当天就被销了籍贯,正式成为农奴。
珊女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里忽然升起莫大的恐慌。
她藏在人群里,直到夜深人静,那个发疯的女妖似乎又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在棚屋间游荡。她魔怔般抓着过路的人,声色凄厉地问:你见到我的孩子,我的姐妹了吗?
珊女努力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这些事从前就没发生过吗?你何必怕!现在忽然胆小起来又算什么!是什么让你多思多虑!你想想看……离了这,出了庄子,又能去哪呢?
她一遍遍想着,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脱离疯女妖一声声地质问。可无论她复述多少次,那只掐着她的手依旧坚硬如铁,她要喘不上气了!
珊女惊恐地挣扎,奋力逃亡,踩过一片柔软的存在。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软而细腻的触感毒药似的融化了她的腿,让她跌倒在地。
她踩着什么了?
尸体的血肉、被倾倒的食物.......还是——
珊女猛地睁开眼。
农奴们行动怠惰地耕作,监工的谩骂混着鞭挞。那家买了土地的新佃农也在其中,她们飞快适应了庄子的一切,正闷声劳动。若能发出一声哀叹,她们只能说:人离乡贱!
珊女的额头手心都是汗,整个人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低头看去,那是一片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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