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是纪时泽！
　　纪书漾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酸痛和疲惫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教官的口令声、同学的喘息声都变得遥远模糊。
　　哥哥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岁城医院吗？他什么时候来的？他……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刚才还摇摇欲坠的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腿的膝盖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卧槽……真是你哥？”李闯的声音带着惊叹在耳边响起，“够帅啊！这气质……啧啧，跟咱们教官站一块儿，一个像大学教授，一个像……咳，”
　　他及时把“土匪头子”咽了回去。
　　听到就被大四了。
　　纪书漾根本没听清李闯后面说了什么。他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个树荫下的身影上，贪婪地、一眨不眨地看着。
　　汗水还在不停地流，模糊了视线，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阳光那么刺眼，空气那么燥热，训练那么苦。
　　可这一刻，纪书漾觉得一切都值了。
　　哥哥就在那里，看着他。
　　纪书漾忘了自己是怎么熬到休息哨响的。
　　“哥！”
　　他冲到纪时泽面前，距离骤然拉近，才看清哥哥眼底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
　　“你怎么来了？”纪书漾喘着粗气，声音劈了叉，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不是说……医院忙吗？”
　　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抓纪时泽的手臂，又猛地顿住，指尖蜷缩着垂在身侧。
　　纪时泽的目光在他被汗水浸透、紧贴在额前的头发，以及晒得发红甚至有些脱皮的脸颊上停留片刻，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有个临时的学术交流会，在北京。今天结束。”
　　他言简意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是旅途劳顿。“顺路。”
　　“顺路？”纪书漾瞪大了眼睛，声音拔高，“交流会，跟我们昌平校区顺哪门子路？哥，你骗鬼呢！”
　　其实就是想我了吧，纪书漾心里暗想。
　　他嘴上控诉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露出两排白牙，眼底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纪时泽没接他这茬，视线越过他，扫了一眼远处依旧喧闹的操场和瘫倒一地的“绿点”。
　　他抬手，很自然地用指背蹭了一下纪书漾下巴上快要滴落的汗珠。
　　那触感微凉，带着一丝属于哥哥的、熟悉的干净气息，瞬间抚平了纪书漾的疲惫。
　　“晒脱皮了。”纪时泽陈述事实，语气没什么波澜，却让纪书漾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脸。
　　“啊？没事没事！小意思！”他满不在乎地摆手，目光却贪婪地在纪时泽脸上逡巡，仿佛要把这分开几日的每一分思念都补回来，“哥，你累不累？胃怎么样？交流会开得顺利吗？你怎么找到我们操场的？我们教官凶得要命，刚才……”
　　纪时泽被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弄得有些无奈，抬手，食指指尖轻轻点了一下纪书漾汗涔涔的额头，力道很轻，带着点制止的意味。
　　“安静点。”他声音不高，却成功让纪书漾闭了嘴，只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
　　“带了点东西。”纪时泽说着，拉开公文包的拉链。
　　纪书漾立刻凑得更近，肩膀几乎贴着纪时泽的手臂，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包里没有他期待的零食，只有几样简单的东西：一个深蓝色的崭新运动水壶，容量巨大，壶身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一盒未拆封的防晒霜；还有两盒纪书漾无比熟悉的胃药——是纪时泽自己常吃的那种。
　　纪书漾的目光掠过水壶和防晒霜，最终停留在那两盒胃药上，嘴角的笑容凝滞了一瞬，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哥！你又胃疼了？是不是开会没按时吃饭？”
　　他语气里的紧张和责备毫不掩饰，伸手就要去拿药盒检查生产日期。
　　纪时泽却先一步把胃药塞回了包的内袋，将那个深蓝色的运动水壶和防晒霜拿出来，递到纪书漾面前。
　　“给你的。”他把水壶塞进纪书漾手里，沉甸甸的，里面显然已经灌满了水，“防晒，训练前涂。”他晃了晃那个小盒子，目光落在纪书漾发红的脸颊上，“晒伤了麻烦。”
　　纪书漾握着冰凉的水壶，壶身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掌心。
　　他看着纪时泽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却像被温水浸泡着，又暖又胀。
　　哥哥千里迢迢“顺路”而来，包里装的不是自己的行李，而是给他的水壶、防晒霜……还有他自己的药。
　　“我有水壶……”纪书漾小声嘟囔，手指却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的水壶，指关节微微发白。
　　“太小，不够喝。”纪时泽言简意赅地驳回，目光扫过他干得起皮的嘴唇，“军训脱水不是小事。”
　　“哦……”纪书漾应了一声，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他拧开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用手背抹了下嘴，看向纪时泽：“哥，你住哪儿？晚上……晚上能一起吃饭吗？”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纪时泽看了眼手表：“交流会安排的酒店，离你们学校不远。晚上……”他顿了顿，似乎在计算时间，“你们几点结束？”
　　“六点！六点就结束！”纪书漾立刻抢答，生怕晚了一秒，“哥你等我！我知道学校外面有家店，羊蝎子做得特别好，还不辣！你肯定能……”他猛地想起哥哥的胃，硬生生把“多吃点”咽了回去，改口道，“……肯定能吃得惯！”
　　“嗯。”纪时泽点了下头，算是应允。
　　“耶！”纪书漾在心里无声地欢呼了一声，脸上笑容更加灿烂。
　　“嘟——嘟——嘟——”
　　尖锐的集合哨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短暂的温情时刻。
　　纪书漾身体一僵，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头看向操场。
　　张教官黑着脸，正拿着哨子，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分散休息的学生。
　　“哥！我得……”纪书漾转过头，脸上写满了懊恼和不舍，声音急切。
　　“去吧。”纪时泽打断他，语气平静，“水壶拿好。晚上见。”
　　“晚上见！哥你等我！就在操场东门！”纪书漾语速飞快地交代完，深深看了纪时泽一眼，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子里，然后才攥紧那个沉甸甸的深蓝色水壶，转身朝着集合点狂奔而去。
　　迷彩服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奔跑时充满活力的腰背线条。
　　纪时泽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个融入绿色方阵的身影，直到纪书漾在张教官严厉的注视下站定，挺直了背脊。
　　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表，拎起公文包，转身走向操场出口。
　　白衬衫的背影在喧闹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沉静，也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孤寂。
　　傍晚六点，夕阳的余晖给整个昌平校区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军训解散的哨声如同解放的号角，瞬间点燃了操场的喧嚣。
　　疲惫不堪的新生们像退潮般涌向各个出口。
　　纪书漾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东门。他身上的迷彩服皱巴巴的，沾着尘土，额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目光急切地在门口稀疏的人流中搜寻。
　　视线扫过几个同样等待的家长面孔，最终牢牢锁定在路边梧桐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纪时泽依旧穿着那件白衬衫，只是解开了最上面一颗纽扣，袖子依旧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
　　他微微斜倚着树干，手里拿着手机在看，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柔和了几分。
　　“哥！”纪书漾大喊一声，像只归巢的倦鸟，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带起一阵热风。
　　纪时泽闻声抬头，收起手机。
　　纪书漾跑得太急，停下时微微有些喘，眼睛却亮得惊人，上下打量着纪时泽：“等很久了？解散晚了点！”
　　“刚到。”纪时泽的目光在他汗湿通红的脸颊和被迷彩服领口磨得有点发红的脖颈上停留了一会，“先去洗把脸。”
　　“不用！饿死了！”纪书漾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下额头蹭到的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那店不远！我知道路！”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想去拉纪时泽的手腕，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时，又猛地想起什么，硬生生拐了个弯，抓住了纪时泽手中公文包的提手：“包给我！我拿着！”
　　纪时泽没跟他争，松开了手。纪书漾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把那个半旧的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哥哥的一部分。
　　他转身带路，脚步轻快，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跟纪时泽说话：“哥，我跟你说，我们那个张教官！下午练正步，分解动作，一抬腿就是五分钟，我这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我们方阵走得还行，教官说再练两天就能学军体拳了！哥，我打拳给你看啊？”
　　“李闯，就我那个东北室友，块头贼大，俯卧撑一口气能做五十个！结果今天站军姿，第一个打晃的就是他，笑死我了……”
　　他絮絮叨叨，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活力，将一天的疲惫和趣事倾倒而出。
　　纪时泽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在他描述某个夸张场景时，眸光会微微闪动一下，几不可察地弯一下嘴角，算是回应。
　　纪书漾毫不在意哥哥的沉默。他太熟悉这种相处模式了。
　　哥哥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所有倾诉最好的回应。他只需要知道他在听。
　　转过一个街角，一家挂着红灯笼、门脸不大的出现在眼前。
　　正是饭点，里面人声鼎沸，浓郁的肉香混着药材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这儿！”纪书漾熟门熟路地领着纪时泽走进去，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小锅羊蝎子！微辣！……不，不要辣！清汤锅！”他想起什么，立刻改口，转头对纪时泽解释，“哥，清汤的也好吃，原汁原味，还养胃！”
　　纪时泽没说什么，只是拉开椅子坐下。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纪书漾把公文包小心地放在里侧的椅子上，才在纪时泽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两人倒水。
　　“哥，喝水。”他把杯子推到纪时泽面前，目光又黏在了哥哥脸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你开交流会……累不累？是不是又熬夜看资料了？”
　　“还好。”纪时泽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扫过纪书漾被晒得明显分层的手臂，“晒成这样，防晒没涂？”
　　纪书漾一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呃……早上涂了！真的！就是……汗太多，可能冲掉了……”声音越说越小。
　　早上那盒崭新的防晒霜，被他随手塞进柜子深处，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纪时泽没再追问，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没什么责备，却让纪书漾觉得自己像个被老师抓包的小学生，耳根有点热。
　　幸好热气腾腾的羊蝎子锅及时端了上来，打破了这点小尴尬。
　　巨大的白瓷盆里，堆满了炖煮得酥烂、酱香浓郁的羊脊骨，乳白色的汤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哥，快尝尝！”纪书漾立刻拿起筷子，眼疾手快地夹起一块肉最多、看起来最酥烂的羊蝎子，放进纪时泽面前的碟子里，“这块好！没骨头！”
　　纪时泽看着那块油亮的羊肉，拿起筷子。
　　纪书漾则迫不及待地给自己也夹了一大块，顾不得烫，吹了两口就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唔！好吃！哥，你快吃啊！”
　　纪时泽这才夹起那块羊肉，动作斯文地送入口中。
　　肉质确实酥烂，香料的味道很好地中和了羊肉的膻味，汤汁浓郁。
　　他慢慢咀嚼着，没说话。
　　纪书漾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不忘观察纪时泽的反应。
　　见他吃得虽然慢，但碟子里的肉在减少，心里才踏实下来，话匣子又打开了。
　　“哥，我们宿舍那仨人，都挺有意思。徐朗，就那个戴眼镜的，说话文绉绉的，今天还提醒我防晒呢；李闯，大块头，特仗义，就是嗓门太大了；赵小斌，有点内向，不过人挺好的……对了哥，我们学校图书馆可大了！好几层楼！”
　　他嘴里塞着肉，含混不清地说着学校的新鲜事。
　　纪时泽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他看着纪书漾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看着他因为兴奋而挥舞的筷子，看着他喋喋不休、充满生气的样子。
　　这画面，和他记忆中那个缩在青石巷角落里的少年，渐渐重叠，又分离出崭新的、充满阳光的轮廓。
　　一顿饭在纪书漾的叽叽喳喳和纪时泽的安静倾听中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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