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不过片刻，一个身着简练葛布衣裳的身影分开人群走来。她容貌与柳二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更显棱角分明，正是柳大。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抱臂而立的重明身上，又在褚栖迟兴奋中带着紧张的脸上打了个转。
　　“听说，”柳大开口，声量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来了位了不得的高手？”她说着客套话，重明却连半个眼神都未予回应。

　　柳大见状不恼反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转向褚栖迟道：“这位客人连赢七局，好身手。按规矩，你有资格做最后的选择——是见好就收，带着赢来的货离去？还是，”她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几分傲然，“继续打下去，与我过过招？”

　　这鱼摊自开业以来，还从未有人能从柳大手中赢过“鳔骑将军”的名号。

　　褚栖迟一把搂住重明的肩，斩钉截铁道：“自然是战斗到底！”

　　柳大闻言放声大笑，声若洪钟：“好！有胆色！”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走向鱼槽，信手捞起六条通体银白的珍珠鳟。只见寒光闪动，手起刀落间，六枚浑圆小巧的鱼鳔便被完整取出。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这些鱼鳔就巧妙地被捆扎成一个结构精巧的袖珍士兵，手持“鱼尾斧”，与重明的战士遥相对峙。

　　柳大扎稳步子，卷起衣袖，双手撑在案上。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目光如炬直射重明，颇有万夫莫敌之勇。原本靠在重明身侧洋洋得意的褚栖迟被这气势所慑，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正色道：“重老板，最后一战，全力以赴。”说罢举着拐杖如军旗般挥了挥，退出了战圈。

　　柳大先发制人，那袖珍士兵动如鬼魅，足下一点便如弹丸般激射而出，手中鱼尾骨斧划出一道寒光，直劈重明“战士”膝关。这一击若是得手，足以让高大的对手瞬间失衡。

　　重明迅疾后撤步，长枪下压格挡。兵刃相交的刹那，她立即察觉异样——那袖珍士兵受此一击竟只是微微一滞，稳定性超乎寻常。不待她变招，对方又连绵攻来，速度快得惊人，逼得重明的“战士”连连后退，长枪只得频频格挡，一时竟落了下风。

　　褚栖迟在一旁看得手心沁出细汗。

　　重明数次尝试以长枪突刺，点向袖珍士兵的“躯干”与“手臂”。不料那由鱼鳔构成的部位弹性极佳，枪尖点上去如中韧革，深陷后又被猛地弹回，连一丝破痕都未留下！

　　点到即止的挑刺根本无法破防。重明心下明了，这柳大果然有狂傲的资本，将“小、快、灵、韧”发挥到了极致。

　　战局陷入僵持。重明的“战士”空有威猛却无处着力，柳大的攻势却一浪高过一浪，鱼尾斧几次险险劈中要害。四周鸦雀无声，众人都屏息凝神。

　　就在这看似不利的局面下，重明漆黑的眸中不见慌乱，反而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首次正视柳大，语气平淡却笃定：“你确实很强。若换作旁人，此刻早已败北。”

　　她已窥破玄机——既然点刺无效，便不以穿透为目的；既然对方借力打力，便让它无处借力。

　　心念电转间，重明枪法突变。长枪如活物般抖出弧圈，以缠字诀黏上鱼尾斧。柳大脸色微变，急欲变招后撤，却见长枪如附骨之疽，不断消解斧上劲道。

　　就在斧势将衰未衰之际，重明眸光一锐，“战士”猛然踏步上前，长枪作棍使出一记“崩”劲，结结实实砸在袖珍士兵“腰腹”之处。

　　“嘭”的一声闷响，鱼鳔被砸得深陷却再难化解这股巨力。袖珍士兵倒飞而出，虽未散架却已显狼狈。柳大也被这一击震得气息微散。

　　重明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她的“战士”如影随形，长枪再次探出时，枪尖高速震颤化作一片虚影，如毒蜂振翅般笼罩向鱼鳔连接点。

　　“噗噗噗噗噗！”

　　一连串细密声响过后，多个鱼鳔同时被震裂贯穿。袖珍士兵在空中一僵，随即哗啦散作六七块破裂的小鳔，鱼尾斧“啪”地落在案板上。

　　胜负已分。

　　全场静默片刻后，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褚栖迟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抓住重明手臂：“赢了！重老板！我们赢了！”话音未落却因太过兴奋呛咳起来。重明被她拽得微晃，无奈地解下水袋递到她唇边。褚栖迟就着她的手连饮数口，这才缓过气来。

　　柳大撑在案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她看向散落的鱼鳔，眼中闪过讶异，随即恢复如常，拍手贺道：“阁下技高一筹，能过我这关的，您还是头一位。今日得见真章，是柳某之幸。”

　　重明却只淡淡瞥她一眼，连回礼都欠奉，目光投向一旁粼粼水面。她和这凡人动了点真招，不过在她千万年的认知里，从无“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之说，唯有强弱分明的天道。

　　场面一时冷凝。褚栖迟暗笑这人还在置气，隔着袖子轻捏重明手指以示安抚。见柳大态度放得这般低，她便笑着打圆场：“赢了这‘鳔骑将军’的名头，可有什么彩头？”

　　“彩头？”柳大一怔，与柳二对视一眼，皆有些无措——毕竟从未有人真能赢到底。

　　柳幺从两人中间探出头来：“早说了来者不善！这下抓瞎了吧？”

　　“有！当然有！”柳二反应极快，一把捂住柳幺的嘴，立刻接过话头，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有！当然有！”柳二反应极快，眼底精光一闪，“首先是这个——”
　　她转身从案板下取出几枚莹润的珍珠鳟头骨和一段银链，开始现场制作。只见她执起匕首，寒光游走处，鱼头骨被灵巧地镂刻出繁复云纹。银针引着细链穿过头骨，不过片刻功夫，一串玲珑剔透的鱼骨项链便在她掌中成型。

　　柳幺立时凑上前捧哏惊叹：“二姐这手艺真是越发精进了！”

　　褚栖迟看着那串还带着淡淡水产气息的项链：“这般殊荣，还是不必......”

　　“必须要。”重明突然出声打断，轻按在褚栖迟腕上，“既是规矩，应得的，便该收下。”

　　好吧。

　　褚栖迟迟疑地接过项链，那鱼骨触手微凉。犹豫片刻，还是依言戴上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海腥气，围绕着她。鱼骨随着动作轻轻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感觉怪怪的。

　　“如此殊荣，”褚栖迟觉得，“该让给真正的胜者才是。”说着便要解下项链往重明颈间戴。

　　重明后退半步，打量着褚栖迟：“我更适合当个无冕之王。”她指了指串鱼骨，眼中掠过一丝戏谑，“这腥气，和你身上药气更搭。”

　　褚栖迟的手僵在半空，那鱼头骨正好垂在她心口位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叹了口气望着重明，此时的重明又恢复了眸色，真是，一整个坏心眼。

　　“二位，还有。“柳二接着说到，”赢家的名讳当题于‘鳔骑将军’布招之上，供往来瞻仰，直至下一位胜者出现。”

　　褚栖迟眼睛一亮，喜滋滋拉住重明：“那我们俩的名字能一道写上去吗？”

　　“自然可以。”柳二含笑应下，利落地取下布招，奉上蘸饱金漆的笔。

　　褚栖迟正要接过，却听重明淡声道：“此等俗务，莫要牵扯于我。”扭头只见她别过脸去，一副不愿与之为伍的模样。

　　“别呀重老板，”褚栖迟立刻扯住她袖口软声央求，“这可是咱们一起打的胜仗！”虽说整场战局里，她主要就起了个擂鼓助威的作用。

　　见重明不为所动，她又蹙眉凄凄道：“你瞧这布招往后独悬于此，风吹日晒的。若只我一人名字在上头，形单影只多寂寥。”

　　“不过几笔虚名，也值得你稀罕。”重明视线从卷边的布招移到褚栖迟皱成一团的脸上，“不过，此间‘煞气’，也确实唯有我的名能镇得住。”

　　褚栖迟顿时喜笑颜开，柳家三人也陪着干笑。既然重明不肯动笔，题字便由褚栖迟独力完成。她将布招在案上铺平，深吸一口气落笔如风。

　　只见她先洋洋洒洒写下“褚栖迟”三字，虽非大家风范，倒也俊秀有骨。写完自己的名，笔尖稍顿，眼中掠过狡黠。也不急着写重明的名字，反将“迟”字最后一笔故意拉长，又就势描补，让那长捺愈发张扬夺目。

　　重明在一旁瞧见，眉尖微蹙，刚要质问为何独占好位置——却见褚栖迟手腕轻转，端端正正在那道长捺之上添了“重明”二字。

　　这一下，她的名字仿佛被那个龙飞凤舞的“迟”字稳稳托住。与褚栖迟洒脱不羁的字迹相比，“重明”二字写得工整清秀，甚至透出几分乖巧。

　　褚栖迟满意地端详杰作，指着布招上这一放一收两个名字，扭头笑道：“我的名字在前头开路，你的就在后头跟着。这样便是我走在前面替你遮风挡雨啦——没意见吧？”

　　柳幺小声嘀咕：“名字写前头就成保护了？这道理我还是头回听说......”话未说完就被柳二瞪了回去。

　　重明看着依托在“迟”字长捺上的自己的名字，到了唇边的质疑又咽了回去，终是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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