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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月华如练,洒落尘世,已粗粗把这个可称太平的世间照得亮堂如昼,那平平坦坦的大道、一连成片的房屋,都静静地发着光,可这光投影之下形成的暗角中,却还有人在奔逃潜行。
只见先一人从暗角蹿出,一个翻滚就已隐入另一处暗角,只见他手头一掷,一把虎爪已镶入房檐,接着他身形一提,人就已纵到屋顶,他的腰背始终卷曲着,正躲过背后那一支利箭,他甚至不用回头,就知追兵又至,只见他忽身体一展,平张开去,一扑已又扑到另一座屋顶上,腰背又是一曲,收缩为圆,那圆却比方才的要小,这是缩骨功,他就这么一伸缩间,已把七尺之躯缩为小小一团,骨碌碌就着瓦沟一路翻滚,直滚下屋檐来,方触地时猛地弹起,身躯已恢复正常大小,他足下却不敢片刻停顿,手中虎爪一旋,已缠住前方一株柳树,借力又已蹿到那树梢中。
可即便他刻不容缓,却始终甩不开身后之人,只见身后那人一身公服,身法极快,且出动无声无息,眼见又已追至树下,树上的人长叹一声,却不正面与追来之人交锋,只得继续开逃。
就在二人一逃一追去后,从暗影中又现身一人,此人年纪不轻,已隐约可见须发半百,着一身暗褐色的麻布长衫,不似富贵之人,却长身端立,说不出的严峻肃冷,目送那二人远去,他转身朝另一方向去了。
宋翾打开房门,趋步来到亭中,先将手中酒壶及两只酒杯安置好,就把对面的房门盯着,里头的灯已熄了一时,但他就是知道,里头的人绝对未寝。
他随手一拈,手中已得拇指大小的石子两枚,指头一弹,石子飞速而去,正叩在门上。
萧慕蔺正盘膝运气,他在为唤醒司徒澜澈做准备,也就更加勤修心法,以求将损耗降到最低,听得响声,他睁开眼来,身上的光晕逐渐淡去,犹疑了片刻,还是起身开门出来。
今夜月光洒洒,正适合廊下对酌,亭中少年见门开了,就先露出笑来。萧慕蔺看着他那笑,不知怎么心头一点也不好受。
他知道少年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却要受那些平日里都不入他眼的庸俗之辈盘问刁难,只怕心头不知如何屈辱,那笑虽发自内心,却更令萧慕蔺感到刺目和心酸,也就更加决心要帮他。
宋翾见人坐下了,就把酒满上,也不说话,只是举杯示意,二人饮下一杯,宋翾立即又满上,还是不说话,一气饮下,三杯下肚,宋翾就停手了,一抬头,就把天上的月光看着。
月光皎皎,为世间最珍稀之明珠,千万人向往垂涎,却无人可得,这样高洁难得之珍宝,却又任人观赏,若月色有价,只怕是世间最亲民却又最昂贵的了,这样想着,宋翾就觉得自己与这世间的任何人没有不同。
萧慕蔺也抬头去看,他一直觉得月亮才是世人最应该追逐的光,它照亮路途,却不灼热伤人,好似只一味付出,不求回报,它一视同仁,只要长了眼睛的,皆可一揽它月色的光彩,长了皮叶的,也可吸收月光的精华,万物无不受它恩泽,但它也曾被人所误解惧怕甚至衍生出憎恶和唾弃,但它在该出现时出现,该发光时发光,稳稳当当地悬挂于九天之上,以不悲不喜不恨不恼姿态俯视万物。
那些流言与中伤于它而言当得是微风过耳,那些崇拜与敬仰于它而言亦是不值一顾。
二人看了一时月光,又同时扭头看向对方,默契地一笑,都知道今夜他们赏月是赏到一处去了。
相识这么久以来,今夜这一场对酌赏月,才算是真正心意相通,宋翾明了对面玉人般的人在关切着他,或许也会暗中助他,但他不问,他知道那个人其实也很有自己的一点执拗和坚持的。
萧慕蔺也知道,对面的少年是这天底下最聪慧的人之一,他的盘算与动作瞒不过他去,但他不说,他知道一个骄傲的人,是不允许有人以牺牲犯险助他的。
萧慕蔺在深山独自长大,经过的那些心智上的磨砺与挣扎,痛苦与煎熬,孤独与荒寂,成为心坚如石的人,却偏偏遇到宋翾,将那块顽石打破,他一开始的疑惑、自省、反问、着恼,都因今夜这一场赏月幡然而醒。
原来两个人要同心同谋之前,要经过这样一番的心路历程,宋翾亦是如此吧。
但那一段暗涩的历程后,就是这样坦然的相视一笑,只一笑,你知我意而不多言,我懂你心而不多语。
这是一种纵然千夫所指也要奋身奔赴的力量。
这种感觉,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知己吧。
原来知己是这样的。
纵然中间或许还有隔阂与欺瞒,但此刻,他们就是知己。
即是知己,你当面对的我又岂能坐视?
萧慕蔺笑意一凝,宋翾已一扭头,一对锋芒就朝院中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扫去,那个人本疾奔的脚步就一下停住,然后一声“师父”就响在宋翾耳边。
宋翾虽有一瞬间的怔愣,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抱拳道:“原来是‘败阎王’郭前辈,久闻大名,前辈不拘小节、洒脱无拘的风姿果如传闻,小可宋翩辞,有礼了。”
“你少舞文弄墨!虚情假意的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内心的算盘,老夫一踏入你这宅子,就已瞧见了四双眼睛盯着这里,以你的修为,老夫不信你不知道。”
宋翾被郭邈几语道破处境,反倒内心一松,说明郭邈眼下还不是敌人,语意也就松闲起来:“前辈乃江湖名家,凡俗之辈自然瞒不过前辈去,只是小可纵然知道,却无可奈何,只能由人观赏了。”
郭邈像是怒其不争般道:“你堂堂一国帝师,人都把眼睛放到你床榻之侧了,你却无可奈何,你做的哪门子帝师!还不如老夫自在!”
宋翾笑道:“前辈风骨,小可自然望尘莫及。”
郭邈冷哼一声道:“看来你们这些权势之徒,也不过耳耳!”他说罢一扬手,朝四个方位打出几枚飞针,听得四声痛呼,那暗中观察的人就已全被他拿住,气息全无,不知死活。
郭邈这时眼中寒光一现,“料理了那些鼠辈,咱们就来聊聊咱们的事。”
宋翾却摇了摇头,郭邈冷肃面容就现怒色,“怎么?你不愿聊?”
宋翾叹息道:“小可当然是愿的,只是还有一只眼睛在看着,小可不安呐。”说着他就朝萧慕蔺一伸手道:“萧兄,借针一用。”
萧慕蔺已摸了银针在手,宋翾并未接过,而是就着萧慕蔺的手,已将那银针御飞而起,双指一点,那银针随他所指方向缥缈而去,一声闷哼后,就听得物体噗通坠地之声,他这才淡淡一笑道:“现在可以聊了。”
郭邈大惊,他得村里消息,称有人劫走了萧慕蔺,这个徒弟是他养大的,什么能耐他最清楚,若说有人能将其劫走,除非自愿。所以他安排妥铁飞蹄几人后,立马就追踪而来,心里充满了对萧慕蔺的气恼,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人带回医门,哪怕就是废去他苦修十载的本领,可此时见了宋翾的身手,郭邈才有些相信,此人确可以劫走自己的徒儿。
“以气御物!你跟谁学的?”
宋翾道:“小可也不知,有人教了,也就学了。”
郭邈似是不信,“不问?”
宋翾摇头,“不问。”
郭邈盯着他看了会,又问:“你可知鼠盗连弃?”
“听过,从未见过。”
郭邈冷哼道:“你像他教出来的。”
宋翾饶有兴趣地问道:“此话前辈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郭邈却不再理会他了,而是目光一转,盯向萧慕蔺,就是一声厉喝:“逆徒!跟我回山!”
萧慕蔺已站到宋翾身旁,他方才一见郭邈,那种从小就受其压制的恐惧就从心头一茬茬地涌起,直到宋翾开口,他突然就冷静下来,他既已出山,绝无在没有完成想做的事情前就回山的,他既不回山,恐惧何用?恐惧又奈何?所以他此时已恢复淡然,对着郭邈深深一拜道:“恕徒儿难以从命。”
郭邈先是一愕,这个从小见他就像见活阎王的徒弟怎么不怕他了?转而就气急败坏,这才出山多久,就已不受他掌控,看来这尘世教人的本事到真比他高明了。
“你当真不回?”
萧慕蔺即使在心里头推演过无数次师徒对阵的场景,却还是心头一紧,他深吸一口气道:“不回。”
郭邈怒极反静,好一会才问:“这世间与你早无瓜葛,你为何执意出山?”
萧慕蔺心中既喜又悲,这么多年来,师父终于问了他一回,从前,无论他做什么,合不合师父的意,师父总是否定责备打骂,就好像他这个人存在就是错的,那时他也觉得,他活下来也就是错的,后来在不断的苦修自伤中,他自愈和解,接受自己活下来是应该的,然后他筹备,为有朝一日出山。
他想及此,不由一笑,那笑中有苦,有悲,有酸楚,也有成长之后争取自由的盛放,想到这些,他心里头的那一点紧张荡然无存,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直视师父,缓缓开口道:“您终于问我了,那我告诉您,我出山就是要寻找与世间的瓜葛!我要寻找父亲和母亲,要寻找自己存在世间的证据,要寻找与世间相处的能力,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山里做一个不伦不类的傀儡,我要做一个鲜活的人,可以选择自己的路,做自己意愿中的事,就算是救人或是杀人,也都由我决定,我要去追逐我期盼的东西,我要恨,更要……爱!人所应该拥有的我都要拥有!”
郭邈活了几十年,他听过无数人说话,却从来没有好好听自己养大的徒弟说过这么多话,不由一时怔住,他盯着萧慕蔺,始终不信,那个开口闭口只有一个“是”的徒弟,只有点头垂目的徒弟,竟会有这诸班思想,然后他突然把目光转到宋翾身上,一伸指道:“他教的?”
萧慕蔺低笑一声,悲凉道:“原来在师父眼中,我真是傀儡,我连自己的思想也需要别人教的。”
郭邈面露惊愕。
萧慕蔺接着道:“十五岁开始,我就活了,只是师父还当我是傀儡而已。”
“所以,我不会跟您回去。”
郭邈内心震撼胜过他此生所有见闻,他仔细想着,当初萧莲颐将人托付给他时,他内心中把这个孩子当作什么,本该是自己爱徒的替代品?还是想养一个听话的傀儡?亦或是为了冤死的徒儿鸣不平,以致待他甚严,从未掺杂半分师徒情谊?
十二栽,他师徒二人在深山相伴十二栽,当真就无半分情分?
他看着这个日日苦修,晴雨不辍,雷霆不歇,自苦自伤的弟子,他内心真从未有半分动摇?
不,他有。
可他却从未表露过。
他似乎从未真正以师父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徒弟。
这么多年,他看着的那个孩子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影子,所以才疏忽至此。
其实,他心中早已有师徒情分了。
可好像,这个长大了的孩子却没有。
郭邈心里忽然没由来地生出一种同情和理解,他好像在此刻才顿悟应该怎样做一个师父,他看着萧慕蔺,竟生平第一次以苦口婆心的姿态开口道:“可当今时局,你不该出山,你该知道,你若出山,等待你的将是什么?你跟我回去,待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结束后,我陪你去寻你父母,我陪你寻找你要寻找的一切。”
萧慕蔺眼中已盈满泪水,定定地道:“可是,我已不需要您陪了。”
郭邈生出的那点情分被这句话击得烟消云散,他怒地一伸手,就朝萧慕蔺抓来,“那就跟我回去!继续做你的傀儡!”
萧慕蔺天人交战,出手的人是师父,他该不该还击?可有一只手已替他做了决定,那是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手指修长有力,已一掌就对了上去。
一击后,郭邈退,那只手却直追而去,郭邈已知不是对手,以飞针博得一息之机,人就已攀上墙头,他看着宋翾道:“邪魔外道!你今日猖狂,他日必遭江湖围杀!”
宋翾却不当回事般,笑吟吟地一抱拳道:“送郭前辈。”
然后他脸色一变,人已退回萧慕蔺身边,一抬手,那宽大的衣袖已把萧慕蔺遮住了,那双他害怕流泪的眼睛,还是在他眼前流泪了。
萧慕蔺真想依靠着他,说一声“宋翩辞,我难过。”可萧慕蔺是一个男子,纵然是他内心里认可亲近的宋翩辞,这世间除父母之外他唯一生出依恋之心那唯一的宋翩辞,他的骄傲也还是不允许他如此软弱。人世一遭,从呱呱坠地到蒙混顿开,所生出的情怀,是一个人鲜活的证明,这一路所要面对的分割、决裂、爱恨、伤悲诸班苦乐,不是靠另一个人的肩膀支撑住的,而要自己胸口的那一团跳动的血肉,要足够强悍,而强悍的前提,就是拒绝眼前的这样一个依靠。
所以他拒绝了这样一个可能是唯一机会可以拥住一刻的身体,只将眼泪轻轻蹭在那散发着檀香的衣袖上,晕染出一朵云彩,就好像围着月亮的那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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