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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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0 章


      校服的料子挺括而微凉,贴在皮肤上,带着清晨特有的洁净感。宋予执扣好最后一粒纽扣,拉平衣襟,动作规整得近乎刻板。镜子里的少年,脸色依旧偏白,但比起昨夜疼痛时的灰败,已恢复了些许惯常的冷清。黑发柔软地搭在额前,眉眼干净锋利,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将所有情绪严密封锁,只留下一副无懈可击的、拒人千里的表象。

      他最后瞥了一眼书桌角落。深棕色木盒安静地躺在书本的阴影里,像一个沉睡的、关于昨夜所有混乱与温柔的秘密。他没有去动它,仿佛多看几眼,那清越的乐音就会自行流淌出来,搅动他刚刚费力平复的心绪。

      转身,拎起书包。书包有些沉,里面除了课本,还有模型前期的部分设计图纸和笔记。他打开门,走进客厅。

      何闻野已经等在那里了,背着吉他盒,单肩挎着书包,正弯腰系鞋带。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晨光从阳台窗户斜射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明亮笑意,和嘴角那两颗小小的虎牙。

      “哥,好了?”他站起身,吉他盒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声音不高,走到玄关换鞋。何雯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拿着两个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带上这个,上午课间要是饿了垫一垫。小执,你那个必须吃,听见没?”

      宋予执看着递到面前的简单食物,顿了一秒,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妈。”

      何闻野也接过自己的那份,笑嘻嘻地:“知道啦妈,保证监督他吃完!”

      “就你贫。”何雯笑骂一句,眼神在两个孩子之间转了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温和地叮嘱,“路上注意安全,放学早点回来。”

      门在身后关上,将室内温暖的烟火气隔绝。楼道里感应灯亮起,光线有些惨白。清晨的空气带着深秋的凛冽,从楼梯间的窗户缝隙钻进来,瞬间扑了满脸,让人精神一振。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交叠,又错开。宋予执走在前面,步速不快不慢,背影挺直。何闻野跟在后面一步半的距离,吉他盒偶尔碰到楼梯扶手,发出轻微的闷响。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但这种沉默,与昨夜房间里的紧绷或微妙不同,也与以往单纯的冷淡疏离有别。它更像是一种……经过某种共同经历(哪怕是疼痛与守护)后,暂时找不到合适语言填充的、略显生涩的空白。空气里有种无形的张力,仿佛悬着许多未尽的言语和未解的情绪。

      走出单元门,清冷的晨风迎面吹来,带着落叶和尘土的气息。天空是灰蒙蒙的,云层厚重,见不到太阳,只有一片均匀的、缺乏层次的亮光。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早起锻炼的老人慢跑而过,呵出团团白气。

      他们沿着熟悉的小区路径往外走。梧桐树的叶子黄了大半,在风中瑟瑟作响,不时有枯叶旋转着飘落,擦过肩头,落在脚边。

      “哥。”何闻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沉寂。他的语调很自然,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今天真的开始搭模型了?”

      宋予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缓了半分。“嗯。”他应道,目光落在前方路面的一片落叶上。

      “在物理实验室?”何闻野跟上一步,几乎与他并肩,侧头看他。宋予执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侧脸上,带着温度。

      “嗯。”

      “哦。”何闻野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具体时间或细节。他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吉他盒的背带。“那……如果需要搬点重东西,或者只是递个扳手螺丝刀什么的,”他顿了顿,语气依旧随意,但每个字都清晰,“我下午排练前都有空。我们班排练室就在艺术楼二楼,离实验楼不远。”

      他又提了一次。比早餐时更具体,带着明确的时间信息和“有空”的声明。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留有余地的推进,将选择的主动权,再次递到了宋予执面前。

      宋予执没有立刻回应。他目视前方,晨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脑海里闪过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仪器、复杂的线路、等待组装的零件,那是一个完全属于他掌控的、秩序井然的世界。让何闻野进去?让那双总是带着好奇和暖意的眼睛,注视他工作时的专注或偶尔的烦躁?让那种阳光的气息,侵入那片充满金属、电路板和理性思考的空间?

      这感觉比接受一条围巾、一枚药片,甚至一个音乐盒,都更加……具有侵入性。

      但是……

      他想起昨夜胃痛时,黑暗中那只递来药片的、温热的手。想起那些絮絮的、关于文化节琐事的低语,如何驱散了疼痛带来的孤寂。想起那个被还原的魔方,和那段清越的、触及记忆深处的乐音。

      还有那句“再说”。他自己说出口的。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却莫名地有些滞涩。仿佛一旦说出,就会打破某种昨夜以来、脆弱而微妙地维持着的平衡。他甚至能预见到何闻野如果被拒绝,可能并不会纠缠,只会“哦”一声,点点头,然后移开视线,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或许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被妥善掩饰的失落。

      这想象中的失落,比直接的抗拒更让他感到……不适。

      “看情况。”宋予执终于开口,声音被晨风吹得有些散,但足够清晰。他没有看何闻野,依旧看着前方的路。“不一定需要。”

      这是一个极其典型的、属于宋予执式的回答。模棱两可,留有退路,冷淡地保持着距离。但何闻野听懂了其中细微的差别——不再是“不用”,也不是“不行”,而是“看情况”。这意味着,门没有被完全关上,哪怕只开了一条缝。

      何闻野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两颗被擦拭过的星星。他没有得寸进尺地追问“什么情况需要”,只是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重重地“嗯”了一声,带着心照不宣的愉快。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拐上通往学校的主路。车流和人流开始多起来,自行车的铃声,电动车的嗡鸣,学生三三两两的谈笑声,汇集成清晨特有的、充满生机的嘈杂。

      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距离比在楼道里近了些,衣袖偶尔会因为步伐不一致而轻微摩擦。宋予执能闻到何闻野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皂角和阳光晒过衣物的气息,清爽而温暖。他自己的气息则更冷冽些,是惯用的洗衣液和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书卷气。

      “哥,”何闻野忽然又开口,这次声音压低了些,凑近了一点,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语气,“你知道吗,顾闻衍昨天打听到,沈千恒好像离开本市了。”

      宋予执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侧过头,看向何闻野。这是他今早第一次正眼看向对方。何闻野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眼神里带着一丝认真和告知的意味。

      “去哪了?”宋予执问,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不清楚,顾闻衍他爸那边传来的风声,说沈家生意受创后,沈建明把儿子送到外地亲戚那儿去了,可能想避避风头,也可能……”何闻野顿了顿,“另有打算。”

      宋予执沉默地转回头,继续往前走。沈千恒的暂时离开,并不意味着威胁解除,反而可能意味着更深的蛰伏或更不可测的动向。沈家与当年火灾的牵连,像一根毒刺,始终扎在心底。何闻野的安全,依然是悬在他心头最重的石头。

      “不过顾闻衍说了,他爸会继续留意沈家的动静。”何闻野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宽慰,“我们也小心点就是了。平安扣,”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领口下方,“我一直戴着。”

      宋予执的余光瞥见何闻野的手指擦过衣领的动作。他自己的脖颈间,那枚银质平安扣也贴着皮肤,冰凉,然后被体温慢慢焐热。这是母亲留下的,将他们命运缠绕在一起的凭证,也是如今需要小心守护的软肋。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但何闻野知道,这是听进去了,并且同样在意。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气氛又沉默下来。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何闻野忽然轻轻碰了一下宋予执的手臂。

      “哥,你看那边。”他示意马路对面。

      宋予执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对面街角,一家新开的文具店门口,支着一个小小的展示架,上面挂着几把民谣吉他,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木质的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展示架旁边,立着一块手写海报,字体稚拙:“秋日文化节特惠,乐器配件八折。”

      何闻野看着那边,眼睛亮亮的,带着纯粹的对乐器的喜爱和一点跃跃欲试。“那家店新开的,我还没进去看过。听说有些进口的琴弦,手感很好。”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宋予执说。

      宋予执的目光在那几把吉他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到何闻野带着隐约期待的侧脸上。他想起了音乐教室里生涩的琴音,想起了何闻野按F和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也想起了自己那句“受力分析”的指导。

      “嗯。”他又应了一声。这次,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声“嗯”里,少了一些敷衍,多了一点……类似于“知道了”的、平和的意味。

      绿灯亮了。人群开始移动。

      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右转的电动车速度稍快,擦着人行道边缘驶过。何闻野正侧头跟宋予执说话,没太注意。宋予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了一下何闻野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动作很快,力道不大,只是短暂的接触。电动车掠过后,他便立刻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着何闻野校服布料粗糙的触感和手臂透过衣料的温热。

      何闻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转头对宋予执笑了笑,露出虎牙:“谢谢哥。”

      宋予执没应声,只是收回手,插回校服口袋,指尖在口袋里微微蜷缩了一下。耳根在清晨的冷风里,似乎又有些不易察觉的热意爬上来。他加快了一点步伐。

      何闻野跟上去,这次没有拉开距离,就保持着几乎并肩的步伐。他没再提吉他或沈千恒,反而说起了班里的趣事,哪个同学排练时忘词闹了笑话,哪个老师对文化节节目提出了奇葩建议。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笑意,在清晨忙碌的街道背景音里,像一道活泼的溪流。

      宋予执沉默地听着,目光平视前方,偶尔极轻微地点一下头,表示他在听。他没有加入谈话,但紧绷的肩线,在何闻野持续不断的、轻松的絮语中,慢慢松弛下来。

      这段通往学校的、寻常的十五分钟路程,因为昨夜未散的余波和今晨这些细微的互动,被赋予了某种不同寻常的质感。疼痛退去后的虚软,秘密共享后的牵连,试探与默许的拉锯,还有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超越言语的在意,都像透明的丝线,缠绕在两人之间,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学校的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了。青禾中学的招牌在灰白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清晰。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喧哗声扑面而来。

      何闻野的语速慢了下来。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校门,又看了看身旁沉默的宋予执,忽然低声问:“哥,那个……小盒子,你看到了吗?”

      他问得有些突兀,但宋予执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个深棕色的木盒,旧银色的迷你音乐盒。

      宋予执的脚步没有停,目光依旧看着前方涌动的学生人潮。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嗯。”他回答,声音很低。

      “哦。”何闻野应道,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吉他盒的背带,“那是我……以前的东西。觉得声音挺好听的,就……”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放你那儿了。你要是不喜欢,放着就行。”

      他没有问“你觉得怎么样”,也没有解释更多关于音乐盒的来历。只是陈述了“是我的东西”、“声音好听”、“放你那儿了”,然后给了宋予执完全的处理权——“放着就行”。

      这种不施加任何压力、只是单纯分享的姿态,让宋予执心里那点因为被擅自闯入私人领域而产生的细微抵触,又消散了几分。

      他没有说“喜欢”或“不喜欢”,只是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但这一次,何闻野像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他转过头,看着宋予执线条冷硬的侧脸,晨光勾勒出他长长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何闻野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很深的、温暖的弧度。

      他知道,宋予执没有拒绝,没有把那盒子扔出来,甚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某种意义上的“接受”了。

      两人走到校门口,随着人流往里走。进入校园,那种属于学校的、更加具体和喧闹的氛围立刻包围过来。公告栏前挤满了人,似乎在查看最新的文化节场地分配通知。操场上有班级在晨练,口号声嘹亮。教学楼里传来隐隐的读书声。

      何闻野的班级在另一栋楼,需要在这里分开了。

      他停下脚步,转向宋予执。宋予执也停了下来,看向他。

      “哥,”何闻野看着他,眼神清澈而认真,“模型调试,如果下午需要帮忙,发信息给我。”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排练前都有空。”

      他又说了一次。比之前更直接,给出了明确的联络方式。

      宋予执看着他那双盛满晨光和期待的眼睛,片刻,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走了。”他说,转身,朝着自己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直,步伐稳定。

      何闻野站在原地,看着他汇入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人流中,渐渐远去,直到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清晨的风吹过,带起他额前的头发。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变成一种更深沉、更安静的表情。他摸了摸胸口平安扣的位置,又想起那个被自己还原的魔方,和留下的音乐盒。

      他不知道这一切细微的举动,是否能真正触碰到宋予执冰封世界的核心。但他能感觉到,那层坚冰,正在极其缓慢地、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出现裂痕,透进光。

      这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背着他的吉他盒,朝着自己的教学楼,步履轻快地走去。文化节在即,他的曲子还需要更多练习,而关于下午是否会被“需要”,他怀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平静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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