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我却没见过你吹风掉泪。”

　　夏浔说出这样一句来时笃定得很，她是咬准了华雷吟在扯谎的。

　　闻言，吕肆海的目光自她转回了身旁的华雷吟，如今此人看着倒是说不上心虚。

　　他一直是无甚表情的，自己更是从未见过师弟心虚的模样。

　　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人，面无表情的时候，已然占去了十中九九成，次之是苦闷，而后是笑……其余神色几乎是要千年一遇了。

　　华雷吟面上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可心头却陡然生出一丝诧异：怪我不精，哪儿有三人对弈的道理……

　　然而也要怪夏浔太精，从未有一件事能逃得过她眼……他转念这样的一想。怀有些许遗憾，而更多地却是表现为一种赞叹。

　　他的眸子垂得更低，在睫下蒙上一层阴翳，轻轻将流连在面颊边的黑发撩开，仍是不着一字。

　　——或许被揭穿，比起坦然要来得更直白。

　　此时步步紧逼的二人，均离他约不过三步的距离。随后，华雷吟轻叹一声，似是下定了决心，将一颗头轻轻抬起了，眼里的流光竟是灼人的赤红。

　　如今，他成了真正的人身，便无法再化蛇，于是他将手背身一挥，在身后抹出一庞大的白色蛇形。

　　那白色蛇是他将残存妖力拨出一丝，绘成的一个幻象，它蛇头侧看与山野间常见的品类无异，可待其活动一瞬，便会猛然发觉又有一颗蛇头自前者侧方缠绕着露出。

　　——这是一条很美的蛇，按“白练”原身一比一拓印而成的一件仿品。

　　白蛇既不吐信子，也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猎手的模样，仅仅似是踏着莲华，雅致从容地向着面前如同猎物的二人游移而来。

　　吕肆海警戒地望向那蛇，再望向他这么多年来的乖乖好师弟，此刻也正冷着脸、红着眼，教人猜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再看夏浔，她又哪儿见过这样邪乎的一条长虫？于是将眉拧紧了，右手绕至身侧去摸剑，是做好了见血准备的。

　　华雷吟本欲待他们以刀剑将那虚幻的蛇身撕开后，再设法安抚这茫然的二人，可惜苦苦等待许久，也不见两人如想象当中一般地对他兵戈相向，心中奇怪，暗道：真够能忍？随后便先下手为强，勾一勾指头，那白蛇的两头便顺着先前的反方向交错开来，分别朝着吕肆海与夏浔的面前腾空飞扑去。

　　可这不扑不知道，一扑吓一跳：蛇的双头恰巧形成一处障眼——夏浔见它张牙要咬吕肆海，吕肆海却观其开口欲吞夏浔……这一来二去，两人见得的便都是对方要遇害了！

　　于是夏浔心想：不好，这毒蛇狡猾，竟不顾多年感情，要断了它旧友的喉。随后便提膝要去大力推开吕肆海。

　　吕肆海亦不遑多让，惊叹：坏事！这毒蛇奸诈，养故人之后七载，便是为了将其生吞活剥！紧接着便跨步要将夏浔扯过来。

　　好巧，这二位思绪碰在一道，很快人倒也碰在一道了。

　　——夏浔自右边猛力冲来，一颗铁头撞上吕肆海的下颌，他吃痛地“啊哇”大叫一声，险些害他咬到舌头，泪花都飙了出来，而吕肆海坚硬的胸膛也恰巧将夏浔肩头狠狠一击，她一个趔趄，发出“嘶”的一个气音，差点便要人仰马翻……两人均是头晕眼花，得亏相互搀扶着，这才没有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那白蛇倒是很轻巧地游移开来，依旧攀援在华雷吟身上，两颗头分别乖巧地倚在他肩头，显出一副很闲适的模样。

　　一次次着华雷吟的道，这样的生死关头，却不过是他指头划一划而变出的一个戏法……吕肆海饶是有再好的脾气、再宽的心，此刻也要恼怒了。他是深感遭受背叛的，于是撒开了扶夏浔肩的手，拔刀指着华雷吟，发狠道：

　　“华雷吟！你同那两条夺魄宫的蛇是一伙的？你骗了我这么多年？！”

　　他转而又想到惨死在夺魄宫三人手下的李澜毓与夏川——他好狠的心！好毒的手！要了她父母的命，还要假惺惺地将她养育成人！怒意更是横生了。于是他将那刀尖一提，斜斜地将侧锋轻贴上华雷吟白而细的颈边。

　　这瓷般的人果然是一碰便碎，快刃蹭过的皮肤很快流下一道鲜血，而后血徐徐地沾在他领口，人与一条粗壮的白蛇却均是不动弹。

　　而夏浔望一望华雷吟神色，他双唇似动非动，两眼无泪无光，这副模样鲜见，却又叫她很熟悉……坚冰般的白面一张背后，必然是藏了东西的。

　　因此，她将吕肆海紧绷的一只臂膀按在一旁，那一柄横着的刀便被不情愿地收回，静候着下一次出鞘的时机。

　　果然，他将猩红目一双眨一眨，背手取出了很不起眼的一个布包。

　　这为掩人耳目而特意呈在外的粗麻布包，此刻静静躺在华雷吟手心，二人离他有些距离，可甫一见到粗布被勾勒出的一个浅浅柱形，其中装着怎样的物事，三人便均心知肚明了。

　　夏浔深思熟虑半晌后，对其的信任还是盖过了疑心，原因简单：若真是单单为了取剑髓而来，则七年前，吕肆海之命便不该留，她更不必救……于是，她便也不同华雷吟恭恭敬敬地讲那些长幼尊卑礼节了，直截了当地道：“你最好在此将事事皆说个明白。”

　　见二人之利刃入匣，华雷吟才好长叹一声，将这样一柄神兵及夺魄宫的前世今生，如盘古开天地一般事无巨细地同二人娓娓道来了——自双头白蛇，到白练，再到华雷吟。

　　这二十年来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吕肆海一言不发，仍然注视着盘在地上的白蛇幻象。

　　华雷吟自然可以冠冕堂皇地抽身，道一句“对你们二人百利无一害”，可他并不选择这样做。

　　这样对吕肆海与夏浔都太过残忍。

　　可惜他也并未坦白自己留在杭州，帮助吕肆海掩埋泯玉剑的真相。他的喉头每当意欲开口时都要阻塞，关于自己对从前朝夕相处的这样三个人动了真情，似乎是怎样都讲不出口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言，很巧妙地贴合在了这三人僵持不下的场面之上。

　　今夜，华雷吟感到郊野格外静，或许是因为无法用妖力探查夺魄宫这一憾事，他也早就放下了警惕。

　　然而他的放松却成了此刻绝佳的一个破局之口，他双手捧着的粗麻布包与包中物，也在瞬息之间被夏浔破空的一个鞭腿扫向了远远的空地上。

　　果然叫她猜中了——华雷吟因泯玉剑髓的脱手而紧张起来。

　　可怪异的是，他一双通红的眼望着的并非她夺到手中的布包，而是她自己这个人。夏浔只觉自己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的每一寸都被无数条凉而光洁的蛇一寸寸地爬过，就连她的脑袋当中也不放过，当真如同要被生吞了一般的毛骨悚然，她却也不面露难色，只是飞速地闪去一旁，她整个人匍匐在荒草丛生的山野间，一只手将这布包死死地捏住按在地上，静候吕肆海配合她来“捕蛇”。

　　华雷吟想到了二人会有这一招，却也知道夏浔她是冷静的、理智的，于是直直地将预先想好的“不要打开布包”一句敲进了她的头脑中——靠的是他自指间处释放出的一点神识。他不好妄动，自然只得使出这一招。

　　可有得必有失，此时他的脑袋只剩下一颗，这颗脑袋一心扑在与夏浔的思绪搏斗中，必然不再能够分出另外一半的心思去防备吕肆海，最终也是“咚”的一声闷响，华雷吟被师兄凶狠地按倒在地，摔出个狗啃泥的样子，衣裳也弄得脏兮兮，实在与他冰清玉洁的外貌不大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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