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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苔
在新的地方沐浴净身、焚香祷告、再躺进新床,宋清徵这一夜睡得极浅。
黑暗向西褪去,朝阳透过菱花窗,溜进帘隙直直照在眼皮上,她便这样被刺醒了。
抬手捂一会儿眼睛,听见有人靠近,她拨开床帐——是白霜捧了新衣进来。
“宋伴侍,您醒了?”白霜将托盘放在矮几上,便走过来要服侍她。
她坐起来,眨去眼中未尽的混沌,由着白霜伺候盥洗梳妆。
对镜不到一刻钟,属于伴读特有的百合髻已绾在头顶,白霜为她簪上一小簇迎春花,淡黄的蕊瓣上泛着新露,将她的小脸衬出几分生气。
看着白霜利落的模样,宋清徵不禁想起了芙云和舒月。
——以及,她二人被祖母捏在手里的身契。
入宫前夜,祖母将此作为“礼物”与“枷锁”一并予她。从此,这两个丫头的安危与荣辱,便全系于她在宫中的一言一行。
同样的“礼物”,也赠予了宋清芜。
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孙女送进宫,再捏住她们的贴身侍女——这便是祖母驾驭“棋子”的缰绳。
仅昨日一晚,她就接连被告诫、被劝引、甚至被威胁。
而顶撞薄明鸢之事,不知可会连累芙云与舒月在家中受苦?
祖母期待她与宋清芜借此飞上枝头,祖父和二叔只在乎她们能为家中带来多少利益。
那么,昨晚那些告诫、劝引以及威胁自己的人,谋算的又是什么?
而这四方的宫里,她又有谁能信?
心底的忧虑随眉轻蹙,白霜为她飞快描平,又以粉绵将她脸上所有凝思拂净,露出端丽模样。
“宋伴侍,该去拜会娘娘与殿下了。”
宋清徵轻声应了,收敛好心绪起身往熹微阁去。
才踏出房门,迎面见闵知晞也正出屋。二人相对,不过颔首之礼,便默然同路而行。
“宋三姐姐。”闵知晞先开了口,眸里似蒙了层薄雾,“你那间屋子窗户后头临水,夜里湿气重,姐姐住着,可觉得寒?”
她垂下眼帘,任道旁石缝里的新苔掠过眼角:“多谢记挂,尚好。”
闵知晞“嗯”了一声,沉默着又走了一段,像是无意间提起:“我昨夜睡得不大安稳,许是择席。恍惚间像是听见有脚步声往西边去……想来是巡夜的宫人罢。”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言罢,那蒙着雾的眸子静静一眨。
——西边,正是宋清徵所居厢房的方向。
觉出那话里若有似无的试探,宋清徵脚步未停,只侧眸浅淡一笑:“是么?想是我睡得沉,竟未察觉。”她将话头轻轻拨转,“倒是闵伴侍心细。”
话至此处,熹微阁已到眼前。
随樱在殿门前候着,见她们来了便迎上,声音压得低低的:“太子殿下正在里头与娘娘说话。娘娘吩咐,二位今日不必请安了,随奴婢去公主寝阁便是。”
她抬手作请,姿态恭谨却仍显出些许急迫。
宋清徵眼中一凛,赶忙垂首应是。
太子此刻在淑妃处?
她心头暗骇,若昨夜公主所言为真,那这不明摆着,太子此番是要将她置于“明火”之上么?
闵知晞闻言也恍了神,她脚步顿了顿,目光掠过那紧闭的殿门,才低头跟上。
从熹微阁正殿朝后面走,转过两道月洞门,方至福安公主寝阁。
萧灵毓正对镜梳妆,见她们进来,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免了她们的礼。
“两位妹妹来得正好。”她转向镜中,任由宫女为她簪上一支碧玉簪,“贵妃娘娘体恤城外饥民,前儿下了旨,御膳房往后只供两餐。我这里小厨房倒还便宜,你们若不嫌弃,往后早食便同我一道用罢。”
她说得寻常,一旁侍立的宫女落萍却轻声接话:“殿下连平日爱用的几样点心都免了,说如今外头艰难,宫中不宜太过靡费。”
宋清徵垂眸静立。
她想起昨日入宫所见,街市喧闹之下,人潮中尽是惶惶不安的面孔。偶有面黄肌瘦的饥民偷抢食物,旋即便会被巡城的官兵鞭笞驱散。
而这宫墙之内,即便“缩减用度”,只怕眼前这顿早食的耗费,也足够寻常人家嚼用数日。
落萍的话音刚尽,闵知晞已笑着上前,她拈起妆台上另一支海棠珠花比了比:“这支更衬殿下今日的衣裳。外头再艰难,殿下这里总还是要体面的。”
萧灵毓从镜中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只起身道:“传膳罢。”
不过片刻,食案便已摆开。虽是清粥小菜,却盘盘精致。
萧灵毓执起银箸,目光在宋清徵面上轻轻掠过,温声道:“坐罢。既在我这里,不必太过拘礼。”
她与闵知晞自然从善如流。
正举箸时,门帘忽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
“阿姊这里的早膳,看着倒比孤宫里的更开胃。”
是太子萧昀。
宋清徵立刻搁下银箸,起身敛衽行礼,心沉沉地跳着。
萧昀的目光似在她发顶上一掠而过,虚虚抬手相扶:“宋伴侍不必多礼。”
萧灵毓已站了起来,眼里满是惊急:“太子?你此刻不是该在……”她将话咽了回去,转而道,“父皇可知你来了后宫?”
“孤来给淑娘娘请安。”萧昀答得从容,目光却仍似落在那截低垂的细颈上,“顺路,也来看看阿姊。”
眼角对上那道眸光,宋清徵不禁抿紧了唇。
对此,萧灵毓都看在眼里,只见她眸色一沉,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力道不容拒绝:“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
她半推半劝地将萧昀引向了外间。
直到此刻,闵知晞才敢吁出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她抚着心口坐下,小声对宋清徵道:“太子殿下……真是威严日盛了。”
她说着,眼角不经意地打量。
宋清徵已重新坐好,执起汤匙,舀动着碗里还热的粥,面上并无波澜:“天家贵胄,自有威仪。我等作为福安殿下的伴读,谨守本分便是。”
闵知晞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也低头喝起粥来。
她默然食了几筷醋瓜,眼圈却已微微泛红,只得将头垂的更低。
粥饭在她碗里搅了又搅,终是忍不住问出声来:“宋三姐姐,方才太子殿下他……”
话到嘴边,她却又绕了个弯,“薄姐姐平日里,最是关心这位起居的。”
这话听着像是随口提的,可宋清徵却听得分明——看似句句都在关心她,实则故意道出薄明鸢对太子的关注。
她抬起眼,迎上这道究底的视线,将对方看了个透。
“闵伴侍对薄姑娘的事,倒是知之甚详。”她收回目光,也挑一筷小菜,“我等入宫,是为陪伴福安殿下读书习礼。至于太子殿下或是薄姑娘如何,似乎并不关你我的本分。”
她这话,直截将闵知晞的试探拨开到“谨守本分”之外。
闵知晞脸颊微热,以帕子轻揩嘴角,声气顿时矮了下去:“姐姐说得是。只是……只是我入宫前,家母千叮万嘱,在这宫里,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我、我实在是……”
她语带哽咽,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那份惶恐与不得已,却已明明白白摊开了一角。
宋清徵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心下明了了几分这怨气的由来——无非是同为身不由己之人,见旁人似乎得了青眼,便生出几分不甘与迁怒。
她不再言语,只安静地将碗里的粥一点点用完。
也正是在这片压抑里,外间的气氛已然弩张。
萧灵毓将太子拽至廊下,松开手,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阿昀!你可知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各州郡饥民的烂摊子还没理清,你倒有闲心往后宫跑!”
萧昀理了理被拽出褶皱的衣袖,脸上满是漠然:“孤来给淑娘娘请安,顺路探望阿姊,有何不可?”
“你分明是……”萧灵毓的话堵在喉间,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底一阵无力,“你可知你方才多看她那几眼,落在有心人眼里,会给她、给宋家带来多少麻烦?”
萧昀闻言,目光扫过内厅方向,唇角勾出一抹笃定:“阿姊过虑了。孤既来了,便无人敢妄言。宋参政是朝廷栋梁,他的家眷,孤自然关切。”
他不再给萧灵毓劝阻的机会,转身便往回走。踏入内厅的瞬间,他的目光越过闵知晞,径直落在宋清徵身上。
“——宋伴侍。”他扬着声,让人顿住筷箸,“随孤来。”
那语气并非作邀,而是命令。
宋清徵心头一凛,在惊诧下起身。她低垂着眉眼,并未看他伸出的手,只依礼轻声应“是”。
随即,她敛裙跟上他的步伐,保持着三步之距,与他一路走出公主寝阁。
在她身后,门帘却未落下,太子身边的内侍依旧站在那里,所有未能说出口的惶惑、亦随她的人影,被长长曳出。
晨光泼洒而下,将她笼罩在一片炽烈与谧然之中。
虽步步迈的平稳,呼吸却不由得屏住,她只觉那落在背上的视线,比日光更烫——
她几乎可以想见,自己甫一离开,内厅里会是何等光景。
萧灵毓独自回去,面色定然不会好看,那未完的早膳,只怕也会草草收场。
而闵知晞,那个心思九曲的少女,大抵会巧施探问,或许话未出口,那名内侍便会传达一些看似叮嘱的“警告”。
太子此举,无异于将她们都绑上了同一条船。
想到此,宋清徵不禁深深吸一口气。
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荣宠”,会将她接下来的路照得更亮,还是就此、会将薄明鸢那把“妒火”烧得更烈。
可她没得选。
既然想活着,便不能只做被炙烤的飞蛾。
她要借着这簇“荣宠”,亲手改写她们、以及他们以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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