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事故

　　李想不见了。

　　这个城市非常大，大到一转弯就面临三个分岔路口和分岔里的数不清的林荫小径，大到一个人可以悄无声息地死或活着。沈岸萤拨开形色各异的人，有那么将近半小时她根本没注意方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走，漫无目的地走。

　　走到江边冷风渐起，脑子才稍微冷静下来。
　　一小时后，沈岸萤在小林超市门口站定，手搭在门上，垂落，杵了片刻折返离去。

　　徐与舟在酒店等到黄昏降临。等到把和好腹稿反刍无数遍。
　　等到昏昏欲睡。

　　“怎么这么晚才——”
　　“来。”他从沙发唰地站直，看着眼前人，皱起眉，“你...”

　　“是你告诉李想我报了警。”
　　“...什么？”

　　沈岸萤站在门口没进来，眼神冷淡，灰色影子拉长数倍投掷在他脚边。

　　他瞬间清醒，也顾不上打空的电话和没回复的消息，“发生什么事了，进来说。”

　　上午刚跟吴恙聊案子，李想转头就和沈岸萤摊牌。徐与舟沉默半响，把上午的事完完整整跟她说一遍。

　　“就这些。”他给她端水。
　　沈岸萤不接，他干脆自己喝了。

　　“...所以你确定李想走了？”徐与舟说。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姑娘，被沈岸萤养了两年，能走到哪里去？
　　沈岸萤目光尖锐，“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我确实不希望她拖累你，”徐与舟承认，“但这种没品的事谁干啊？”

　　沈岸萤眼眸漆黑盯着他。
　　“......”徐与舟后知后觉，“你不相信我？”

　　没等到回应让他很受伤。
　　“你说你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事，只跟我说过。就为这一点我都不会跟任何人说，”徐与舟试图给她分析，“我也想通了，有些事你不想跟我说那就不说，之前是我不对，以后有关李想的事我都会提前跟你商量，你想养她，正好我姨妈——”

　　“有用吗？”沈岸萤不耐烦打断他，“吴恙怎么会知道是谁报了警？”
　　这是社会案件，又不是什么邻里谈资，这么细的内情她不信吴恙能知道。
　　徐与舟倒吸一口气，“走。”

　　沈岸萤不为所动，“我不去。”
　　“为什么？”
　　“他是你朋友，”沈岸萤一字一句，“这全部都是你安排的，不是吗？”

　　徐与舟：“...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我想看监控，”沈岸萤只说，“休息室的监控。”

　　“...沈岸萤，”徐与舟冷笑，“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吗？”
　　这句之后沈岸萤才愿意抬眼看他，“我怎样。”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平静到让徐与舟怒不可遏，“故意伤害别人。”

　　两人挨得很近，同一个沙发一站一坐，所以沈岸萤看得很清楚，他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他怨恨她。

　　他恨她伤害了他。这件事永远都过不去。也从来没什么心甘情愿。所以阿妈养她六年她还是恨她。再怎么弥补李想还是恨她。

　　一路上所有的胡思乱想成了真，沈岸萤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凭什么不怨恨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建立在欺骗和谎言上，哪有什么信任可言。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陷阱罢了，无论是他说喜欢，说帮忙，说愿意接纳这样的她。

　　就像当年她站在土坡上恍惚她怎么突然想跑了，不对，而是之前为什么不跑。

　　徐与舟喜欢她怎么会故意伤害她呢，不对。她怎么会觉得徐与舟真心喜欢她，像她这样的人。

　　这毕竟不是一场真正的狩猎游戏，感情博弈中为了赢下先手必定要付出一定的真心。

　　“你赢了，班长。我又输啦，”沈岸萤嘴唇惨白，露出一个分外虚弱的笑，“李想不要我了，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你满意了吗？”

　　这不对劲，根本就不对劲。
　　徐与舟伸手要捉她，被她拍开了。

　　“游戏结束了。”她往门外去。
　　徐与舟脑袋嗡地一下，“等会，等下！”他抵着门拦住她，用力捧着沈岸萤双颊，“你怎么了？李想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你不要一个人扛着，沈岸萤，你看看我。”

　　“我不是你的阿爸阿妈，我没有跟你玩游戏，我不会伤害你。”

　　“什么？”她嘴唇翕动，徐与舟松开手凑到她唇边，“但我会。”
　　沈岸萤低语，“我就是这样的人。”

　　徐与舟僵在原地，全身血液都往脑袋上涌，隔了好一会他才站直，“你故意惹怒我。你在推开我。”
　　“我在分手。”
　　“谁允许你分了？”
　　“我不玩了，”沈岸萤突然崩溃，“我现在不想陪你玩过家家了，你放过我吧，我受够了！”

　　放过。
　　她居然用这种词评价他们的关系。

　　一盆凉水从头到心，夜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

　　“行。”徐与舟最后说，“你别后悔。不会有人像我一样蠢了。”

　　这座城市是个巨型迷宫。

　　沈岸萤花了一周时间才逛完一个区的网吧游戏厅和派出所。李想辞掉了小林超市的工作，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忘了退租，沈岸萤晚上就睡到那个小隔间，对着本市地图涂涂圈圈，她换了个二手机子，又对着钱包里的余额清点三次才会睡觉。

　　睡不太好。
　　李绮重新出现在她梦里。她不说话，只是用一双忧愁的眼睛看着她，沈岸萤会逃跑，尖叫，甚至攻击她。但李绮永远都在，白色裙子染成一片血色，强行把带血的手链缠在她手上。

　　每天早上沈岸萤都会看一会儿新闻，没什么用，宜市的新闻都太高端，什么金融会议国际接轨，鸡毛蒜皮的事根本端不上台面。

　　“你好，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沈岸萤把李想照片拿给他看。
　　前台头也不抬，“没有。”
　　“你这把打得好烂，没救了，”沈岸萤说，“还是帮我找一下亲妹妹吧。”
　　黄毛小网管猛抬头，哽了半响，笑了，“行，行，给我看看。”

　　这地方六年前就是网吧，当年沈岸萤带李想来玩时装修还没这么好，现在两个门店一打通，顶上码着KTV酒店和私人影院，玩了睡睡了玩，一栋楼就是循环的一体化服务。
　　店名都变了，小鹏网吧变鹏哥电竞。

　　“没印象。”
　　“你再看看呢。”

　　“真没印象了，”黄毛嬉笑，“你不知道，前几天警察刚来那什么，上上下下扫走一大批人，你妹说不定在里面。”
　　说完发现对面没笑，打量眼前人干干净净的眉眼衣着，又瞄一眼手机里的小乞丐，“真是你妹啊？”
　　“不是。”她说。
　　黄毛更乐了，“那你找她干吗？”
　　沈岸萤置若罔闻，“哪个派出所？”

　　根本找不到人。这个城市太大了。
　　她到底在干什么？

　　第八天，沈岸萤来到小林超市，十分钟后老吴亲自领着她去找梁警官。
　　“失踪八天了，你现在才来？”
　　沈岸萤低头不语。
　　“放心吧，有个男生七天前就报警了，”梁警官叹息道，目光怜悯而复杂，“你们情况特殊，我们这边已经启动了紧急程序，上报并成立专案组展开搜查。”
　　“现在，你被逮捕了，跟我走。”
　　沈岸萤猛抬头，“？”
　　“你一周不回家，你妈妈报警了！”梁警官拎着钥匙串点她脑门，“带你回家！小妹妹！”

　　沈岸萤挨了顿打，开启为期无期的禁闭生活。一种习惯到没有适应期的生活。
　　“睡睡睡，就知道睡！”陶楚进来边拖地边骂，“死了让你睡个够！起来看书！”
　　沈岸萤磨磨蹭蹭爬起来，看一眼禁闭的窗帘，眯着眼问，“几点了？”
　　手机也被缴了，房间没有闹钟。沈岸萤闻到若隐若现的五花肉味，哦，十二点。
　　她趿着棉鞋觅食。
　　没走两步被陶楚猛地揪住耳朵，“你要是再敢翻窗跑，我打断你的狗腿！”
　　“嗻。”沈岸萤瘸着退说。
　　“......”陶楚看着她的黑眼圈突然说，“是我没本事。”

　　沈岸萤不知所以然。

　　这么多年沈岸萤不说，陶楚就不问，好像不问就都过去了，只要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了。小孩子怎么样都能长大的。

　　结果她给李想租房，照顾她，养她，做了那么多事，对着自己的妈妈，不管怎么问都一言不发。

　　“下周就去看——”话没说完，陶楚接起电话，“喂？梁警官？”
　　沈岸萤蓦地扭头。
　　她看一眼沈岸萤，不情不愿把电话递给她。

　　沈岸萤迅速扣到耳边，轻轻吁了下，“喂？”
　　“李想找到了。”梁警官说。

　　从宜市到李想家乡要坐四个小时高铁。

　　“咱们专案组的同事第一天就联系了临川警方，人是昨天到的，在锦辉小区转了一晚上，保安看她挺可疑，找来问话，一句不说拔腿就跑！后面发现那儿是她原来的家，以前是栋群租房，后来地震全没了。”梁警官没有直接经手那场大案，眼下也有些感慨，“哎！跑什么！”
　　沈岸萤被他拎着帽子拽手上。
　　“怎么不开灯啊？”陶楚看着跟医院没两样的建筑物，只有大门有莹莹蓝光，上边几层窗户全是暗的。

　　“孩子们住后面那栋楼。”梁警官瞥手机，“这个时候福利院都熄灯了，咱们小声点。”

　　爬到三楼陶楚已经喘不上气，一路上保安和阿姨的目光分外警惕，得知他们来意才放松下来。
　　“之前有人专门到福利院来偷小孩，”阿姨解释，“有些人随便把婴儿车丢到门口就走了，还有的车子都没有！就一个布包着，扔到墙角谁都看不到！这都是隐患，警察同志，你们必须管管！”
　　“什么时候的事？抓到人了么？”
　　“抓啥啊，监控坏半年了，说要修要修，就嘴上说说！孩子可怜！”
　　沈岸萤下意识看向梁警官。
　　梁警官神情凝重，“你放心，我们一定管。”

　　“能不能把她转到好一点的福利院？”阿姨走后沈岸萤才问。
　　梁警官想了想，“可以，但我们也会充分尊重本人意愿。”
　　“哎，”陶楚进房间之前梁警官拦住她，“我们不进去。”

　　福利院很老旧，整个四层被划分给一些大龄儿童和身体健康的孤儿，四人间，但李想这间只有她一个人。

　　李想睡着了，穿着福利院统一的衣服，沈岸萤很想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新伤，又怕吵醒她，不想走，但也不知道干什么，只是坐在床边安安静静看她。

　　李想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蹙，时而发出梦呓。沈岸萤竖起耳朵听，听到后面凑到她唇边。

　　声音戛然而止。
　　转过头来，正对上李想流泪的眼睛。

　　她猛地挺直背。
　　李想只是双目失焦，呆呆地盯着虚空，剧烈喘息，颤抖，任由汗泪往下坠。

　　“李想...李想？”沈岸萤伸手抓她的肩。
　　“姐姐死了。”
　　“……”沈岸莹呼吸一滞，“呸呸呸！吐掉！”

　　姐姐还活着吗？
　　会不会已经…

　　很多个晚上她都是这样告诉李想的。而李想听完就会拱到她怀里学她，呸呸呸。
　　你什么都没说。
　　我什么都没说。

　　我不说那个词了，不会的。

　　“小沈，”李想转过头来，声音嘶哑，“我梦到她了，她真的，不在了。”

　　“真的，好久，好久了。”

　　“女人不想血管堵，千万记住一个阶段、四个指标、一个行为...”
　　王医生科普伴随着一楼间或传来的婴儿啼哭，陶楚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梁警官刚才那一番话。

　　“当年那个案子之所以难破，不仅是因为它背后有一个有组织、有经验的犯罪团伙，也因为犯罪分子弄了一套排位机制分裂受害者，讨不到钱就会被卖，成群结伴也会被卖，谁想被卖？这种环境哪有什么团结啊，都是人吃人。但你女儿她，”梁警官一顿，“很了不起。”
　　“李想有个姐姐你知道吗，李绮，绞丝旁的绮。李想跟我说，你女儿救过她姐姐，她们是很好的朋友。在一堆没有名字的编号里做朋友啊。”梁警官按下打火机。

　　陶楚后知后觉，“那李绮...”
　　“至今下落不明。”
　　梁警官回忆沈岸萤一瘸一拐的腿，“她瞒着你帮李想，可能也不是多留恋那段日子，只是太重感情，责任心太强，被困住了。我们警察能做得非常有限，所以岸萤妈妈，请你再给她点时间，再耐心一点，多帮帮她吧。”

　　感应灯又灭了，陶楚心绪翻涌，准备找梁医生要烟抽，嘎吱一声，灯亮了，沈岸萤满脸是泪的走出来。不小心撞掉她的手机。

　　男音重头再来。

　　“女人不想血管堵，千万记住一个阶段、四个指标、一个行为...”

　　“你怎么——”
　　“对不起，”沈岸萤捡起手机，蹲在地上，突然泪如雨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陶楚心脏揪得发疼，红了眼眶。

　　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这一刻陶楚才敢承认，她哭得这么伤心，她居然听不懂女儿的哭声。

　　“是妈妈对不起你，我没保护好你。”陶楚抱住她，泪流满面。
　　“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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