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060 为了……
绿宝石台灯的灯影明明暗暗,将我从睡梦中粗暴地打捞而起。眼睛刺痛,重影又虚晃的视线首先在面前如山的树木尸体薄片——书本和纸堆——上聚焦,再移到右侧:印度裔女孩的牛骨耳坠以前后晃荡宣告自己受物理定律之惯性的支配,也宣布她刚刚才在我桌前停下脚步。
“法蒂玛……”
我觉得自己的额头像被牛蹄踢了。
“正是法蒂玛。想不到你竟然也会在图书馆睡着噢,闪光先生。”
多谢学校里那些飘来飘去的浮游水晶,这个更适合洁厕灵的绰号在入学没多久便冠在本人头上。冠了整整一个学年。
“现在几点,要闭馆了吗?”我尴尬地整理起压皱了的笔记本,想知道自己将它作为枕头亵渎了多久。
“十分钟后。你真的和肖恩杠上了是吧,那个‘谁能上本学年的院长嘉许名单’的比赛?”
“肖恩?不,没有,我在这里学习完全出于自身的意愿和任何功利性的目的无关。”
法蒂玛摸摸耳坠,用她无辜又清脆的嗓音说:“法蒂玛是好人,法蒂玛选择相信你的谎言。”她把怀里的书往桌上一按,环顾一周:图书馆夜读者们默契地遵守了书呆子社交礼仪,座位隔得很远,且不停有人离去。
“既然有缘碰面,那我就先告诉你……”
我等待着这个非得赶在闭馆前跳出来的小秘密。
“刚刚……馆长告诉我,”法蒂玛展开双臂,学院袍随之抖擞,“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藏书里,隐匿着一本记录了至高魔法禁术的‘禁书’!”
我看着她,时长超出了社交礼仪规范。
“说点什么呀!”
“你的意思是说,在一个开放的、人流量巨大的公共场所里有一本威胁性极大且遭到封禁的珍贵魔法书籍。”
法蒂玛的宽袍就像吹烂的海帆一样降下来了:“拜托,我知道没那么简单,禁书自然难以寻觅!唉……要是肖恩在这里该多好噢,他听了肯定会激动地蹦起来。”
“我对自己的存在深感抱歉。是拉碧拉馆长告诉你的?她不是只会说疑问句和反问句吗?她为什么告诉你这个?”
“你也挺爱说疑问句的啊,闪光先生,转述成陈述句又不是难事。哼,至于为什么——因为法蒂玛是馆长最喜欢的学生。”
“那馆长应该把书直接送给你。”
“这证明法蒂玛还不是馆长最爱的学生,但法蒂玛朝这个方向努力了一把——”
“噢!”我对她肃然起敬,“你问她问题了?”
法蒂玛自豪地拍拍胸脯:“正是,我,法蒂玛,向那位拉碧拉·斯芬克斯馆长大人问问题了!我问她,咳咳,‘禁书在哪儿呢?’”
“然后她问你为什么要知道禁书在哪儿?”
“然后我说因为我求知欲旺盛。”
“然后她问你为什么求知欲旺盛?”
“然后我说因为我是魔法的忠实学徒。”
“然后她问为什么你是魔法的忠实学徒?”
“然后我说……”
梅林在上,金枝大学图书馆的拉碧拉馆长此生唯爱这种不止不休的因果追问,太没有营养了!我转头收拾书本和书箱,法蒂玛伛身阻拦:
“没耐性的!以为我拿你寻开心吗?听着,那时拉碧拉馆长忽然说: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告诉你那能回天挽日的魔法禁书在哪——
“你为了什么学魔法?”
为了……
魔法。魔力。催眠术。特定的魔法波动与脑波同步,通过某种魔科学家们绞尽脑汁也尚未完全理解的能量形式,激活或抑制神经活动,进而影响个体的思维、情感和行为。
直到魔力转移或耗尽。
一阵短路般噼里啪啦的刺痛让夏洛特手脚抽搐,她呕出胃里的酸水,大汗淋漓地苏醒了。这条刚从汗水海洋里捞出来的鱼惊魂不定地重新掌控自己的五感,她闻到一片粘稠的血腥味,听见地震般的嗡鸣和水流的奔腾,看到乔伊·多普勒侧对自己坐着。
“痛……怎么……”
粗糙不平的地面紧贴自己的脸颊,夏洛特彻底清醒。外面成荫的绿树令人胆寒,由此她对情况做出初步构想:“多普勒女士!您也在守林人小镇?您是来救我的?”
她已经注意到乔伊正按着另一个倒地不起的兽人:冬青栎。噢,如果不是乔伊·多普勒女士在当初搜寻“异教徒”时表现得太激进,她们也不至于被冬青栎带人袭击吧?鲜血正是从那兽族熊人嘴里涌出的。多年的医学教育让夏洛特一眼就知道,那样的大出血非常不妙。
黝黑的墨镜遮住了乔伊的半张脸。这位基督牧羊人竟捂住“异教徒”的嘴给她止血,不知现在是什么表情。
“您击败了她?您需要我帮忙吗,我的治愈术……”
治愈术?她是会法术的,对吧。仅仅稍作回忆,夏洛特的脑袋都像炸了瓤的西瓜那样痛得不行。她最后记住的画面是“大祭司”徐徐走近。
死水一般可怕的大祭司,它现在在哪?
夏洛特遍体恶寒,试图出声提醒强敌在此。
“啊,姊妹。”乔伊一边处理着那汩汩的深红液体,一边回头,“你可还是我的姊妹?”
“那当然!您知道我是被掳来的,难不成您以为我会皈依所谓的守林——”
接着,她猛地发现自己软绵绵的双臂反绑在背后。浓烈的血腥味也不单单从生死不明的冬青栎身上弥散。
她衣袖浸染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极差的预感和恐惧这会儿才姗姗来迟。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头脑灵光、也许有些太过灵光的女孩勇敢发问,“多普勒女士?”
乔伊不再看她。天主教徒把冬青栎的外套脱了,试图用它塞堵其主人的血喉咙。咕叽咕叽。
“我做了什么?”
夏洛特·伯德挣扎、质问起来,显得更像条刚上岸的鱼了。
“告诉我,乔伊·多普勒女士,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么?”文森特·伯德伸出一根无辜的手指点着自己,“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推着他的轮椅往学院主教学楼赫尔墨斯楼前进。文森特的轮椅内置精密动力装置,原本不需我费力动手,但像这样上学是我们高中开始的习惯。
现在这条路上多了些人。法蒂玛在他面前清了半天嗓子,想让自己的口音更正宗些,毕竟她说的话像学校记者团那样正经且抽象:图书馆禁书、疑问句、学魔法的目的、魔法的终极意义——抽象程度依次递增。
文森特沉吟片刻,说到:“我的话……是为了让人们幸福吧。”
“啊呀呀……不愧是伯德同学,”法蒂玛摇头晃脑,在她不离身的笔记本上涂画,“你们觉得馆长会满意这个答案吗?”
“她会问你‘幸福’是什么的。”我插嘴。
文森特和善地赔笑着:“不然,我们掌握这些强大的力量干什么呢?”
力量。暴力。热武器的效能通常依赖于其物理构造、弹道学以及火药的化学反应。而利用魔力转化和符文学,可在这些传统热武器上引入额外的魔力能量层。当子弹击中目标,纹路中的魔力被激活,迅速转化为热量和震荡波,突破常规火药的物理限制,导致更剧烈的爆炸效果。
猎枪枪管在空气中发出一道低沉的金属声,子弹依旧是老式猎枪所使用的粗糙圆头。瑞德·斯普林踩着脚下浅浅的水,迅速瞄准前方密密匝匝的树干,手腕的力量传递给枪身,强烈的后座力冲击肩膀。扣下触发点后的一瞬间,枪声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
拦路之木如纸片般炸飞,零落四方。
露出中心一块儿广场般的空地来。
退在我身后。他不回头地对我说。退在我身后!我恨不得把耳膜扯出来扔掉,它凄厉地嗡鸣。
我没有听他的。我举起法杖。
激昂的水元素使河流奔涌改道,水已灌到我们脚下来。那群赤胆忠心的镇民层层保护着一个人不想我们继续逼近。我举起法杖。
浓稠到近乎实体的自然元素让自然系魔法如鱼得水,生长的草丛藤条枝叶树木将那些所谓的镇民扯开送到安全的战场外,因此那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但那东西不像个人。瑞德·斯普林言辞激烈地骂了句什么。扣下扳机,火药硫磺,力场震颤。他的子弹射向那个东西的眉心但子弹被弹开了我举起法杖。
我恨不得把耳膜扯出来扔掉。那个东西再次挡下我的攻击,它说外来者你的愤怒如此丑陋,我们不欢迎丑陋的东西。
而你……那个东西继续说。您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金色线圈手环在我手腕上垂死般波动,它是成对的,它疯狂地定位、搜索、寻找。
阿……
“阿比盖尔!”
耳膜终于安定下来。
因为瑞德·斯普林开始喊她的名字。她静静躺在那东西身后,她身上粘着好多花瓣,她没有回应。
“……你们找错人了,我要的一直都不是魔法,是死亡。”
凯瑟琳翘着深紫色长袜的二郎腿,深紫色长美甲捏着深紫色手机壳包裹的深紫色手机,在阶梯教室的阴暗角落用深紫色美瞳冷冷盯着我们。刚找到她时,这位深紫色的准亡灵法师从善如流地装不认人。直到法蒂玛——她的宿舍室友——以不再继续垫付房租为要挟,她才突然认出我们是她刚入学就认识的朋友。
“凯特,再说再详细点儿,咱们都对亡灵与神秘学院的哥特族深感好奇。”法蒂玛继续发挥房租费的威力。
“呵……有一门学问能合法地收集墓地尸泥、死刑犯临行前的眼泪和陈酿了九十九年的粪堆里的蛆虫,所以我就来了……够不够详细?”
“有些过分详细了。”我提出意见。
“还是可以归结于求知欲嘛,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修双学位的!”法蒂玛用笔点着笔记本,“通过魔法,你就能更接近死亡——而这是对你来说最未知的东西。”
“这是对所有人来说最未知的东西。”凯瑟琳用一种死忠粉维护偶像的语气说。
“凯瑟琳小姐,你兼修死灵魔法,收集尸泥、眼泪和蛆虫时感到兴奋和快乐吗?”一直安静聆听的文森特忽然问。
也许因为属性相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凯瑟琳缩瑟:“对……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很好啊!因为这就是让你幸福的事情。所以,我们的最终目的还是可以归结于‘幸福’,我是不是有道理?”
我们对文森特报以钦佩的注目。只有凯瑟琳用点缀着深紫色的苍白爪子捂住脸:“你们……你们不把这尊圣人带走,死亡就要把我带走了!”
死亡?
心跳停止,血液流动停止,脑电波停止,直到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静默中停止。细胞在无氧状态下崩解,蛋白质变性,酶失效,电位差消失,曾经有秩序的系统变得混乱、腐败,彻底进入自然的循环。从生命到虚无,不可逆转。死亡?
“看来我杀死了您很重视的人,对吗?”那个浑身被绿意包裹的东西用给小孩上识字课的语气说道。受它控制的重重枝条攀上阿比盖尔的身体我看不清她的脸了。
“唐恩,别过去!”繁枝蔽日漫天落叶,瑞德·斯普林从后面勒住我,一根带刺的东西从我们踩过的地下破土而出竟然是玫瑰藤。那东西紧盯我好像想要什么东西我想要它死我非常希望它死。
“我想,那位黑狼不是个体贴的朋友,她什么都没告诉您,对吗?她的来历,做过的事,她的恶果?那,我可以告诉您……”
我挣脱瑞德·斯普林的束缚但有更多树更多树更多该死的扑过来的树。金环咆哮着将拦路之物切割。
“我们的名字是‘守林人’,我们失去过太多,其中包括曾经的祭司。但您想想看,一群信仰者怎能失去主持一切的灵魂人物呢?我们想尽办法、付出许多代价,终于召唤了她。啊,一晃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瑞德·斯普林的子弹绕着弯追踪那东西的身影。子弹在击中它的前一刻猛地长满湿重的苔藓尽数落地。
“要一位献祭人牲,一个得了绝症的男孩毛遂自荐;要一个浸沐过虔诚信仰的场地,一座异神的教堂被我们悄悄渗透;要顶礼膜拜、虔诚召唤。我们精心挑选出的虔诚守林人齐聚一堂。仪式的力量撕裂祭坛,劈开坛上的神龛!月夫人——那是我们祭司的名字——终于从另一个空间出现在我们面前,带着一片浓重的黑雾和灰尘。”
仪式。我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法术仪式。强大到能够让它永远闭嘴然后把她从那堆树枝里找回来。
“我们本想从她口中知道一切。”
那东西站在一棵不断攀升的橡树上双臂环抱,像抱着一个空气婴儿似的,留出中间的空缺。空缺。
“可召唤来的不是强大的祭司,而是一个憔悴的老妇。当时啊……在她怀中,紧紧搂着的,就是一只黑绒绒的幼狼呢。”
握杖的手发烫好像握着烧红的铁砧。空弹壳在瑞德·斯普林脚下堆成小山他因蔓生植物的袭击伤痕累累。
“守林人曾经的领导者躲在自己的世界,见到我们并不欣喜。她披头散发,精神紧绷,甚至……神经兮兮的。月夫人紧搂那只宠物小狼,似乎想转身就跑……祭司啊,守林人曾经辉煌过!人人都知道我们的名字,我们的祭坛和树庙遍布世界!一朝辉煌,一朝落寞,守林人在过去遭遇了什么?为何我们失去了那段记忆?面对这些问题,起初,她一言不发。黑雾从断裂的神龛里不停涌出来……”
金光灿烂的木杖转过身和我对视,它蠢蠢欲动蠢蠢欲动。
那东西暂停该死的演讲,暴起的藤蔓缠住我们的双腿。其他树木以囚牢的布局急速生长。
“这是我的诚意,很遗憾您不想听……我这里有您和莉——夏洛特一直寻求的答案哪。‘灰烬症’,是这个名字?”
仪式。法术。一个回天挽日的禁忌的法术。
“那么我们另做一个交易,”那东西踩在宽阔的叶片上靠近,“用您其他同伴的安全和黑狼的尸体交换您手上的木头,可以吗?”
“你们为什么现在才来问我?!”
肖恩果然蹦起来。他的黑眼圈像被人往眼眶揍了两拳。
下课了,紧随其后的午餐时间让学生们暗中开启以食堂餐厅为目的地的花样竞速。
法蒂玛回嘴:“因为你老早就抢到教室第一排,还拉着教授问了一整个课间的问题,我们以后找你是不是得预约?”
肖恩的脸骄傲又害臊地拧在一起:“是你们……来得太晚!总之……禁书?禁术?在图书馆?只要回答馆长的问题?当真?当真?”
我当真想走了,但凯瑟琳不会放过这个煽风点火的机会:“真,当然真。而且闪光先生已经想出一个超级哇塞的回答了……”
“我没——”
驼背的肖恩在座位上弹正,面容肃穆,眼神深邃,连绵不绝的音节从他嘴里逸出:
“魔法,首先,是一种超越性的力量。它不仅仅是一种技能,更是人类探索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之一。通过魔法我们能够打破物质界限,进入更为本质、抽象的层面。它还是一种从根本上改变感知的工具——是对现象的操控,更是对存在本身的重新定义。正如奥义魔法理论大师埃利法斯·列维·扎希德所言,魔法是对宇宙本原秩序的一种深刻窥探,超越感官的局限,挑战语言和符号的固有框架!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魔法是改变世界的终极手段和解构现存现实的黄金钥匙……”
“都怪你!凯特!都怪你!”法蒂玛尖啸,“让他停下!”
他没有停下,陶醉于自己话语的深度和复杂性,拒绝给世界留出时间去消化这些深奥的大词:
“学习魔法,不是为了简单的实用,而是为了触及那一层无法言喻的先验真理。我们探索的不是术法技巧,而是魔法背后隐秘的法则和结构。它是人类追求自由意志的体现,是对物质世界之外可能性的探求。魔法!通过魔法,我们将接触到无法通过常规知识和经验所捕捉到的层次,体验那种从事物表象超越的快感。这过程改变我们内在的思维方式——一种符号化的认知革命,让我们意识到真理是流动的、构建的,而非固守不变的。”
值此生死攸关之际,文森特善解人意地提醒:“可是,肖恩,你把自己珍贵的论点直接说给查理听,他要是不小心吸收走了怎么办?”
教学楼网速满格,不妨碍肖恩猛地卡死了。
文森特拯救了我们,而且还使用了“不小心”“吸收”这类温和词汇,试图将对我人格的伤害降到最低。
于是肖恩手忙脚乱遮掩课堂笔记,嘴里嘟囔:“总、总之……我会是那个有资格学习禁术的学生!走、走着瞧!”
禁术。
不可触犯的禁忌,极危险、需要施法者付出极大代价甚至会对世界秩序产生威胁。严格禁止,严格看管,严格限制。
我按住瑞德·斯普林的肩膀:“斯普林先生,拜托你把她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别了。”
“等等——”
在高耸的树木如昙花瓣般合拢前我最后一次挥舞法杖。浓稠的魔力胶水让被砍倒的枝干飞速黏合,但一个小小的缺口足够我将枪手甩出植物囚笼。被抛出的他留下一声怒骂。囚笼闭合,针叶与阔叶让误入的阳光稀稀疏疏的。
那东西踩在一截树桩上,扑鼻的木香,婆娑的声息,逃散的蚂蚁,潮湿的土壤。
在它身后数十棵果树结成能载人的树床,压弯枝头的苹果花勾住她的头发。
“您有信心拯救他们吗?”它从未停止施法但不像我已经气喘吁吁,“我只想要您那柄木法杖……那样美丽的木头应当属于我们守林人……用一个法宝换朋友们的安全,不是刁难的交易。”
所有循循善诱的话语都踩着奇异的韵脚让人忍不住想放弃思考,这不是劝说,是可鄙的催眠。
它杀了多少人?
“你杀了多少人?”
我拄着它口中“美丽的木头”,被磅礴的魔力压得无法呼吸。
“五月节、献祭、人牲……这种程度的魔力密度……你用多少人的血浇灌这地方?”
它在笑。那种陷入回忆时的怀旧微笑。
“我当然记得。多里、萨米尔、蕾娜、阿卜杜拉、雷鸟、伊万、詹妮弗……再加上……她的名字是阿比盖尔吗?”
我的心一片空洞。
我的双手高扬让杖尖朝下,举在空中的手腕在发力前却猛然被荆棘藤紧缚。尖刺深深没入手腕血顺着手臂流进耳道但这远不及胸膛里的那股灼痛。
它朝我走过来。
“我让他们的生命终结了,所以我邪恶。但请您说说,在森林之外,也就是您来自的那个世界里,能否找出一个不建立在血肉之上的文明?”
挣扎。血肉开裂动弹不得。一根荆棘刺穿我的手心手背。从精神上从生理上它要让我松开手。
“您刚刚试图释放一个毁灭性的法术,哪怕我的镇民里还有无辜的孩子。我明白的,您要毁灭我们不是因为道义。只是因为她,您的那只黑狼……”
那股灼痛还在吞噬将我变成一个人形的空洞。
“而那只狼,又杀掉了我们曾经的祭司;你们,又害死了冬青栎……您可以接受一些人的死亡,但不能接受另一些的。您不要失去。”
它站在我面前了。
“别生气,我不会评判您虚伪。我也一样,我能接受你们的死亡,不能接受自己的……我也不要失去。”
它长长的墨绿指甲终于触及木头法杖,陶醉不已。
我将胸腔中灼烧的空洞吐出化为一声怒吼。被荆棘藤捆绑在头顶的双手扯断利刺和皮肉。那东西惊愕地后退一步。
木杖顺势劈入土壤,亮如熔铸的黄金。
“然后呢?”
眼睛被光芒映照得酸痛,我收回视线。
阿比盖尔在沙发另一头不满地瞪着我。她端着一杯热可可,上半身陷进软垫的臃肿怀抱,下半身和我共享同一块厚实温暖的毛毯。
“啊……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你神游到哪去了?”她点点脑袋,“把你的好学生往事说完嘛。”
这是哪一天哪个夜晚?这是旅途上哪个歇脚点?春天还没到来,换季的冬风冬雨在旅店外呼来喝去。不便宜的套房自带休息室,墙壁上嵌着壁炉。啊,不,是仿真的电壁炉取暖器,电子屏上假木炭和假火焰噼里啪啦跳动。她还穿着那件红色底雪花纹的圣诞毛衣,是她扯我衣领吻我时那件。
“我说到哪儿了……当然没有什么图书馆禁书,那多半是金枝大学捉弄新生的玩笑之一。谁想得到连图书馆馆长也有闲工夫玩弄——”
“我是问,”阿比盖尔不客气地打断,“你的回答是什么,大魔法师。”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
“这么害臊?魔法和我一起掉水里你先救谁?”
“魔法怎么掉水里?!”
“看吧!我就知道你第一反应不是救我!”
“好了,”我举双手投降,回想当初说给法蒂玛的原话,“他们……我的朋友们说得都挺好,我根本没有更高明的回答。这也不是件能用话语说明白的事。”
狼乜斜着。难得她对我的事和魔法感兴趣。
“让你失望了?”
“作为睡前故事来说倒是没让我失望,”她打个尖牙利齿的哈欠,“所以你学魔法就是为了给我助眠,话题结束!”
她懒洋洋地阖上眼睛。
为了……
为了你。
为了你。
为了你。
“这是什么……”金光大作,守林人小镇的祭司挥手抵御,但再没有磅礴的魔力供它调遣,“不……不对……但这是……”
木杖像新生儿啜饮母乳那样欣喜。深没的杖端涌起黄金色的漩涡激流。拿去,拿去,我知道它期待已久,随它去吧。不会有任何事物再挡在我们前面了。
那东西最后一次,恐怕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试图抵抗,它双手合并全力施法。它浑身上下每一寸肌理都储藏着高于常人百倍的魔力,这曾经让它强大无比,现在将成为它的死因。木杖吸收、碾碎、吞噬、摧枯拉朽、所当无敌。
可还不够……
它很强,还能继续抗衡,还有抽身而退的力气。
“这是什么……求您告诉我,这是什么?”但它已惊愕失色,哀求着,仿佛全世界都欠它一个回答,仿佛它活到现在只为了这一个回答。
所以我明白了,它,他们这群守林人,当初在那座教堂里得到了什么样的答案,从此死灰一般的绝望骇然入侵。
“……灰烬,”我说,“不过是灰烬……”
那东西不再后退了。
它生态植物园般的身躯撞上一场无法挽回的深秋,急速堕入暗黄与枯朽。它幽绿的双瞳茫然地注视我——然后越过我,看向我身后,再缓缓上扬、上扬、上扬,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向天空生长。随它去吧。
一声折枝的脆响,它下半身截断,往后坠落。
它的眼珠滚出来,原来是两颗鹅卵石,一颗滚向我一颗滚向战场之外。那里,红顶的漂亮屋子根基震颤,生错季节的植物枯萎,整齐的石板路开裂,羔羊般的人群四散奔逃。
“您赢了,”被深秋俘获的那东西零落在地上,“愿你们想要创造的世界,比我的更美丽……”
旋风卷走一切我不需要的遗言。
我只需要……费力扯开一只握杖的手,简直要撕掉自己的皮。但另一只手死死与木杖咬合,浑然一体。
我想站起来,但双脚陷在魔力的沼泽。
那些被作为武器使用的植物失去了主人。所以我伸出手,藤蔓和树枝受令把她送往我身边。唯一能活动的手将她搂进怀中,蹭掉她脸上凝结的血垢。
“阿比?阿比盖尔?”
她眼睑闭合,苍白如灰。
我让脸颊紧贴她冰冷的额头。
万事万物仍然在漩涡之中,地面开裂土壤沸腾鸟兽尽散。更远处有新的外来者加入这片狼藉,那是战术武装打扮的警察和银十字特工,他们厉声喝出自己的名号,宣布自己将接管、也将保护这个小镇的幸存者。我想阿比盖尔看到这一幕肯定会嘲笑:“姗姗来迟的警察,这也太老套了!”
她死了。
我竟然感到一种永恒的平静。
在木杖或木戒引起的魔力风暴中,只有我们身处宁静安稳的暴风眼,宁静到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声音:
“查尔斯……”
我回应这仁慈的幻听:“其实我一直想……如果你能喊我的昵称就好了,像‘查理’这样……”
耳畔一阵磨蹭的瘙痒,我低下头,又看到仁慈的幻觉。阿比盖尔费力地睁眼,黑瞳转动,对上我的凝视。最初在永夜镇第一次遇见她,我首先看到的就是这双在黑夜里亮晶晶的眼睛;不过在白天,她的眼眸反而又是最漆黑的,深不见底,多有意思啊。
我出神地看她,为这临死前的虚假重逢满怀感恩。
“查尔斯!”仁慈的幻觉忽然不仁慈也不幻觉起来,阿比盖尔血糊糊的双手狠狠夹住我的脸,“别哭了!你眼泪烫死人了!”
什么?
什么?可……什么?!
我惊慌失色,一把扯开阿比盖尔染血的衬衫耳朵紧贴她左胸。染尽鲜血的胸膛下层,那颗心在稳稳地……跳动!跳动!跳动!
刚睡醒一般的她肯定和我一样稀里糊涂:“干、干嘛……要在这做?不合适吧?”
心跳、脉搏、呼吸,缠在她手腕的我给她的那金线圈环雀跃地波动。
万物重新回到身边,土壤的触感,阳光的温度,新草的气味,远处人群的脚步声和喧嚣。失而复得的狂喜冲昏了我的大脑,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拥抱这晕乎乎的狼,我不顾一切地想抬手。
手被木杖拉扯,木杖深扎于地下。
放开!放开!
决绝的破裂后,通体金黄的木杖不甘心地抽离地面,旋即化为刺目的光点光线光环,在空中盛放流转。
我向她扑去。
“嘿……”这是狼女的一个习惯,或者说优点?当你拥抱她,她会把你抱得更紧。
我们紧贴的胸膛里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光辉如赞歌自下而上将我们笼罩……
世界归于一片金黄。
插入书签
第二卷·灰烬余火·完
按照惯例会休息一段时间,我们第三卷见。